梁漱溟认为,所谓“文化”就是一个民族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其范围是极广泛的。当时有一种流行的看法,认为西方文化是物质文明,东方文化是精神文明。梁漱溟指出,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无论哪一种民族的文化,都有它的物质文明,也都有它的精神文明。在这一点上,梁漱溟和胡适是一致的。
梁漱溟认为,每一个民族的文化都有一个哲学作为中心和基础。这个哲学就是这个民族的人生态度。一个民族的文化,包括一切生活方式,都是从这个中心发出来,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梁漱溟认为,人生的本质就像叔本华所说的“意欲”,人生的态度就是对于“意欲”的态度。各民族的态度不同,其生活方式也不同,也就是说,其所走的路不同。有三条可能有的路。第一条是向前奋斗,以求得“意欲”的满足。西方从古希腊起,就走上了第一条路,经过中世纪的一段波折到近代,又开始更认真地走这条路,这就是西方的近代文化。他同意陈独秀的看法,认为西方近代文化的特点是“民主”与“科学”。他补充说,这就是向前奋斗的路。科学是向自然奋斗,以征服自然;民主是向社会的传统势力奋斗,以求从传统势力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第二条路是“意欲”的自我调整,使其要求适可而止,调和折中,随遇而安,这就是中国文化的路。第三条路是限制或消灭“意欲”,使其无所要求,不向前奋斗,而向后退却,这是印度文化的路。梁漱溟认为,这三条路的本身,并无好坏可言,可言者是看某一民族的文化能否应付它所处的环境,解决它当时的问题。从这个标准看,中国和印度的文化是不合时宜的。中国人和印度人不等第一条路走完,就转入第二条和第三条路,这就是文化“早熟”。其所以“早熟”,是因为这两个民族所出的天才太大了,他们看得太远了,于是过早地提出了他们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
梁漱溟认为,历史上已经出现了代表这三条路的三种文化,这是人类文化史的自然的衍变,自发的发展。人类文化总是从第一条路出发的,在这条路上,人们逐渐认识到“意欲”的要求有些是绝对不能满足的。例如:人都怕死,而死是绝对不可避免的。有些生活方式,总是要出毛病的。当人确切认识到这些问题的时候,第一条路就走到尽头,人们就要选择新的路了。路只有那三条,这样的选择,就成为三条路线的“重现”。这个“重现”是自觉的,而不是自发的。
梁漱溟认为,在第一条路走到尽头之后,人们的选择必然是第二条路,因为它是和第一条路最相近的,不是像第三条路那样,和第一条路正相反对。梁漱溟认为:“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有似希腊文化在近世的复兴那样。”(《东西文化及其哲学》,1987年2月商务影印本,第199页)又说:“所以中国文化复兴之后,将继之以印度文化复兴,于是古文明之希腊、中国、印度三派,竟于三期间次第重现一遭。”(《东西文化及其哲学》,1987年2月商务影印本,第200页)不过,重现和原来的出现有所不同,原来的出现是不自觉的,后来的重现是自觉的。
梁漱溟的三种路线的说法,作为一种泛论提出来,未尝不可自成一说。若和古希腊、中国、印度联系起来,那就不是泛论,而是讲历史了。讲历史必须有足够的史料,在这一点上梁漱溟则嫌不足。至于所谓世界未来文化,那就更是臆测推论了。其推论的前提也是没有根据的。走第一条路的人是不会认为这条路会有尽头的。以向前奋斗为人生态度的人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再接再厉,日新又新。
以中国而论,从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开始向西方学习,所谓船坚炮利,声、光、化、电,以至立宪、革命,其根本意义就是向西方文化学习。这个根本意义,到了新文化运动,才明确地点出来,才明显地提出:要学习西方近代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这就是对于梁漱溟所说的三种路线明确地做了选择。梁漱溟承认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他说:“第一,要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第二,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第三,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1987年2月商务影印本,第202页)(www.xing528.com)
梁漱溟所说的这三条,其第一、第二两条和新文化运动的左翼是一致的。特别是第二条所主张的“全盘承受”,从文字上看,简直就是全盘西化了,但他又强调“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梁漱溟是把这个问题和他所说的三种人生态度——三种文化路线联系起来讲的,这是他的特别之处。在这一点上,梁漱溟的思想比较复杂,有必要简单地说明一下。
当时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之际。有些西方人由于对战争的厌倦,发出厌倦西方文化、向东方学习的言论,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则主张向西方学习。从表面上看,好像是东西两方在互相学习。梁漱溟认为,这两方学习,实际上有层次的不同。西方向东方学习,是三条路线的重现。西方已经把第一条路走到尽头,不能再往前走了,所以,自然地要转到第二条路。中国没有把第一条路走完,就转到第二条路,所以,原来的中国文化是早熟。现在,要转回来向西方学习,这是“补课”。好像两班学生,西方这一班是按部就班地升级,中国这一班是跳班升级。因为跳班,有些课程没有学,所以要补课。缺的课是不能不补的,梁漱溟说:“照我们历次所说,我们东方文化其本身都没有什么是非好坏可说,或什么不及西方之处;所有的不好不对,所有的不及人家之一点,就在步骤凌乱,成熟太早,不合时宜。并非这态度不对,是这态度拿出太早不对,这是我们唯一致误所由。我们不待抵抗得天行,就不去走征服自然的路,所以至今还每要见厄于自然。我们不待有我就去讲无我,不待个性伸展就去讲屈己让人,所以至今也未曾得从种种威权底下解放出来。我们不待理智条达,就去崇尚那非论理的精神,就专好用直觉,所以至今思想也不得清明,学术也都无眉目。并且从这种态度就根本停顿了进步,自其文化开发之初到它数千年之后,也没有什么两样。它再也不能回头补走第一路,也不能往下去走第三路;假使没有外力进门,环境不变,它会要长此终古!”(《东西文化及其哲学》,1987年2月商务影印本,第202~203页)所以必须要补课,把还没有走完的第一条路走到尽头。梁漱溟认为,到了那个时候,中国自然就会转到第二条路,同世界上其他民族共同进入未来的文化,那就是第二条路线在世界范围内重现,也就是孔丘的儒家哲学在世界范围内复兴。梁漱溟也认为这是将来的事。在现阶段中,中国必须补课,必须向西方学习,要老老实实地学,全心全意地学。新文化运动就是这样学的表现,所以是正确的,也是必要的。
话说到这里,应该就完了,但梁漱溟在他的书中又加了一段,题目是《我提出的态度》。他说:“我要提出的态度便是孔子之所谓‘刚’……我今所要求的,不过是要大家往前动作,而此动作最好要发于直接的情感,而非出自欲望的计虑。孔子说:“枨也欲,焉得刚”,大约欲和刚都像是很勇的往前活动;却是一则内里充实有力,而一则全是假的——不充实,假有力;一则其动为自内里发出,一则其动为向外逐去……要求自由,不是计算自由有多大好处便宜而要求,是感觉着不自由的不可安而要求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1987年2月商务影印本,第211~212页)
从中国哲学史看,梁漱溟的这段话接触到儒家哲学的基本问题。在宋朝,王安石和道学家们都主张变法,也都主张变法要以《周礼》为蓝图,可是道学家和王安石互相反对,不能合作。其根本分歧在于:道学家认为,主张变法的人必须从至诚恻怛之心出发,而不可从计算功利之心出发。他们认为,没有至诚恻怛之心的人,是不能行周公之法的。梁漱溟所说的“不自由的不可安”,就是一种至诚恻怛之心。孔丘、孟轲所说的义利之辨,朱熹、陈亮所辩论的王霸之辨,都是这个问题。上面所引的那一段话就是梁漱溟紧接着儒家的传统而讲的。他没有提到义利之辨和王霸之辨,这没有关系,这可以说明他是接着讲的,不是照着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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