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新文化运动发动了,胡适应蔡元培、陈独秀的邀请,回国任北京大学文科哲学门教授。新文化运动的一个主要课题是评论封建文化中的一些观念,看其“适”或“不适”于新时代的需要。用当时的话说,是对于它们重新估价。评论必须有一个方法,一个工具。美国的实验主义正是自命为一种这样的方法,这样的工具。胡适适逢其会,带来了实验主义,这就如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可以大加应用了。
关于这一点,胡适是很自觉的。他说:“据我个人的观察,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评判的态度,简单说来,只是凡事要重新分别一个好不好。仔细说来,评判的态度含有几种特别的要求:(1)对于习俗相传下来的制度风俗,要问:‘这种制度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吗?’(2)对于古代遗传下来的圣贤教训,要问:‘这句话在今日还是不错吗?’(3)对于社会上糊涂公认的行为与信仰,都要问:‘大家公认的,就不会错了吗?人家这样做,我也该这样做吗?难道没有别样的做法比这个更好,更有理,更有益的吗?’尼采说现今时代是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便是评判的态度的最好解释。”(《新思潮的意义》,《胡适文选》,第57页)。他所说的“新思潮”,就是新文化运动;他所说的“评判的态度”,就是把“适者生存”的“天演公例”应用到传统的观念,看其是否是“适者”,是的就保存,不是的就抛弃。
他的第一个功效卓著的应用,表现为《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论文是《中国古代哲学方法》,本来是讲中国古代哲学的。他到北大后,又补充了一些资料,用中文写出来,便成为《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了。他先以讲义的形式在校内发表,1918年又公开发表。蔡元培为这部书写了一篇长序,向社会推荐。蔡序认为这部书有四种特长,其第二种是“扼要的手段”,第三种是“平等的眼光”。蔡元培极力赞赏胡适的这种手段和眼光,却没有说出它们是从何而来,也没有说出它们的历史意义。所谓“扼要的手段”的意义是批判了封建文化中的“贵古”的观念。这个观念认为事情越古越好,讲中国哲学史要从三皇五帝讲起。胡适以前,在北大讲中国哲学史的教授,讲了半年,才讲到周公。胡适讲中国哲学史则从“老子”讲起,以前的三皇五帝、文王、周公都不提了。这不仅是扼要,更重要的是否定了封建传统文化中的“贵古”的观念。所谓“平等的眼光”的意义,是批判了封建社会中的“正统”的观念。中国封建文化以孔丘的儒家为学术思想的正统,其他的派别都是异端邪说,旁门外道。“平等的眼光”对于一切派别的学术思想都一视同仁,这就否定了封建传统文化中的正统观念。
蔡序所说的第一种特长是“证明的方法”,其主要内容是考实一个哲学家生存的时代,辨别其遗著的真伪。以后,胡适把这个方法应用到中国文学史和所谓“国学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有很多的贡献;但这对于哲学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本书就不论了。
蔡元培所说的第四种特长,是“系统的研究”,是说明胡适用西方近代历史学的方法讲中国哲学史。当时中国学术界研究哲学史的方法,是黄宗羲《宋元学案》的方法。中国哲学没有形式上的系统,哲学史家的工作,首先是要把某一哲学家的思想的实质系统整理出一个形式的系统,黄宗羲的学案在这一方面做了一些工作。但基本上仍然只是一种编排史料的工作。胡适的《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确实是为中国古代哲学家的实质系统加上了一个形式的系统。虽然其所加的未必全对,但在中国学术界,则是别开生面的。
胡适这部书的写作形式,在当时说,也有特别之处。在封建社会中,儒家的经典被认为是最高的真理,后来的著作则被认为是经典的注解,以注疏的形式发表出来。在形式上,经典的原文是正文,用大字顶格写出;注疏是注解,用小字低一格写出。胡适的哲学史则与此相反。他以自己的话为正文,用大字顶格写出;所引的经典著作,以小字低一格写出。这也是上面所说的两个否定的表现。因为这部书在内容形式上,都使人耳目一新,所以这部书一出来就风行一时,在学术界和社会上引起轰动。
蔡序希望胡适“努力进行,由上古而中古,而近世,编成一部完全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这也是当时社会所希望的。以后胡适又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片断。这些片断还能继续蔡序所说第一和第四两种特长。至于第二、第三两种特长就无法继续了。这是因为时代变了,新文化运动对于哲学史工作的要求也不同了。中国现代史发展很快,旧民主主义和新民主主义两个革命,在时间上交叉起来了。这个交叉,在政治上就形成为第一次国共合作;在文化上,形成为新文化运动。随着形势的发展,新文化运动也在发展。它需要对于封建传统文化中的一些观念有更新的估价、更新的评论、更深刻的批判。胡适还停留在原来水平上,就显得落后了。新文化运动左、右两翼的分化,也越来越明显,胡适自然就成为右翼了。(www.xing528.com)
本章上文说过,左翼和右翼的分别,在于承认或不承认帝国主义的压迫和剥削是中国所以贫穷、落后的一个主要原因,在于接受或不接受马克思主义为中国革命的指导思想。胡适正是在这两点上成为右翼的。
胡适认为,中国之所以贫穷、落后,完全是由于自己的错误,不承认如果没有帝国主义的束缚,中国完全可能自发地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他要求中国人完全承认自己的错误,不要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他说:“我们全不肯认错。不肯认错,便事事责人,而不肯责己。我们到今日还迷信口号标语可以打倒帝国主义。我们到今日还迷信不学无术可以统治国家。我们到今日还不肯低头去学人家治人富国的组织与方法。所以我说,今日第一要务是要选一种新的心理:要肯认错,要大彻大悟地承认我们自己百不如人。”(《请大家来照照镜子》,《胡适文选》,第188页)
在这段话里,有一句似乎是文不对题。问题是有没有帝国主义,中国革命要不要打倒帝国主义。标语、口号是一种宣传工具。如果真有帝国主义,中国革命就是要打倒帝国主义,那就得用标语、口号以宣传。胡适不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举以为例,以说明中国人“事事责人,而不肯责己”。由此可见胡适拒绝承认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压迫是中国贫穷落后的一个主要原因。
胡适说:“从前陈独秀先生曾说实验主义和辩证法的唯物史观是近代两个最重要的思想方法,他希望这两种方法能合作一条联合战线,这个希望是错误的。辩证法出于海格尔的哲学,是生物进化论成立以前的玄学方法。实验主义是生物进化论出世以后的科学方法。这两种方法所以根本不相容,只是因为中间隔了一层达尔文主义。达尔文的生物演化学说,给了我们一个大教训:就是教我们明了生物进化,无论是自然的演变,或是人为的选择,都由于一点一滴的变异,所以是一种很复杂的现象,决没有一个简单的目的地可以一步跳到,更不会有一步跳到之后可以一成不变。辩证法的哲学本来也是生物学发达以前的一种进化理论;依他本身的理论,这个一正一反相毁相成的阶段应该永远不断地呈现。但狭义的共产主义者却似乎忘了这个原则,所以武断的虚悬一个共产共有的理想境界,以为可以用阶级斗争的方法一蹴即到,既到之后又可以用一阶级专政方法把持不变。这样的化复杂为简单,这样的根本否定演变的继续,便是十足的达尔文以前的武断思想,比那顽固的海格尔更顽固了。”(《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胡适文选》,第3~4页)胡适的这一段话,牵涉到很多哲学上、政治上的问题,说来话长,此处没有说的必要,也就不必说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胡适不接受马克思主义作为中国革命的指导思想。
旧民主主义革命反封而不反帝,胡适的思想没有超出这个范围。在新文化运动中,他是一个反封的中间人物。但在新文化运动进入了反帝的阶段,他就成为右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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