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早在1912年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就写了一篇文章,题为《世界观与人生观》。这篇文章的内容,不是泛论世界观与人生观,而是专讲一种世界观与人生观,这就是他自己的世界观与人生观,至少也是他所认为正确的世界观与人生观。
文章开头说:“世界无涯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尺之地位,世界无终始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十年之寿命;世界之迁流,如是其繁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少许之历史。以吾人之一生较之世界,其大小久暂之相去,既不可以数量计;而吾人一生,又决不能有几微遁出于世界以外。”(《世界观与人生观》,《蔡元培全集》第二卷,第288页。以下简称《全集》)蔡元培所说的世界就是宇宙。宇宙是一切事物的总体,它是无限的,无始无终的,包罗万象的。和宇宙比起来,人是渺小不足道的。但人是宇宙的一部分,人和宇宙的关系,是部分和全体的关系。
蔡元培在德国受了叔本华的影响,认为宇宙的本体是意志,意志是宇宙和人生的根本动力,并以这种观点作为新的人生态度的理论根据。照这个理论,作为宇宙本体的意志,没有目标,所以称为“盲瞽的意志”。在这个大意志的推动下,宇宙及其间的事物都不断地向前发展,这就是进化。蔡元培一下子就转入了进化史,这是那篇文章的主题。
文章在下文讲到由植物、动物进化到人类的过程。讲到人类的时候,文章说:“及进而为人类,则由家庭而宗族、而社会、而国家、而国际。其互相关系之形式,既日趋于博大,而成绩所留,随举一端,皆有自阂而通、自别而同之趋势。例如昔之工艺,自造之而自用之耳。今则一人之所享受,不知经若干人之手而后成。一人之所操作,不知供若干人之利用。昔之知识,取材于乡土志耳。今则自然界之记录,无远弗届。远之星体之运行,小之原子之变化,皆为科学所管领。”(《世界观与人生观》,《全集》第二卷,第289页)
蔡元培所举的工艺之例,正是西方近代经济由自然经济转入商品经济的过程。在商品经济中,人与人的关系似乎是比自然经济中人与人的关系疏远了,其实是更密切了。从封建主义宗法的观点看,资本主义中的人“六亲不认”;从经济方面看,人与人的关系却更密切了,人与人之间更不能不互相依赖。在半工业化的城市中,如果发电厂停电了,人们会感到不方便;在完全工业化的城市中,如果停了电,人简直就无法生活。(www.xing528.com)
文章引《老子》第八十一章中关于理想社会的说法之后,批评说:“此皆以目前之幸福言之也。自进化史考之,则人类精神之趋势,乃适与相反。人满之患,虽自昔借为口实,而自昔探险新地者,率生于好奇心,而非为饥寒所迫。南北极苦寒之所,未必于吾侪生活有直接利用之资料,而冒险探极者踵相接。由椎轮而大辂,由桴槎而方舟,足以济不通矣;乃必进而为汽车、汽船及自动车之属。近则飞艇、飞机,更为竞争之的。其构造之初,必有若干之试验者供其牺牲,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及利用而生悔。文学家、美术家最高尚之著作,被崇拜者或在死后,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得信用而辍业。用以知:为将来牺牲现在者,又人类之通性也。”接着又历举近代科学、技术的进步,并预测“循是以往,必有菽粟如水火之一日,使人类不复为口腹所累,而得专致力于精神之修养”。并得出结论:“进化史所以诏吾人者:人类之义务,为群伦不为小己,为将来不为现在,为精神之愉快而非为体魄之享受,固已彰明而较著矣。”(《世界观与人生观》,《全集》第二卷,第290页)这个结论所说的正是一种新的人生态度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蔡元培在文章之末批评了“世之误读进化史者”。自从严复把赫胥黎的《天演论》引入中国以后,“天演竞争,优胜劣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成为人们的常识,称为天演公例。很有些人把这些“公例”应用于社会。赫胥黎本来也有这种倾向。照这样的说法,在国际社会中,强国侵略弱国,帝国主义掠夺殖民地,就是合乎天演公例的。照这样讲,达尔文主义就成为社会达尔文主义了。蔡元培在这篇文章中所说的“种姓”问题,就是这个问题。所谓“种姓”,就是民族。帝国主义就是为了扩张自己的民族而侵略,甚至灭亡弱小民族的。蔡元培含蓄地批判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弱肉强食”的理论。他指出,照进化史的趋势看起来,人类的前途是合作,不是竞争:“是犹同舟共济,非合力不足以达彼岸,乃强有力者以进行为多事,而劫他人所持之棹楫以为己有,岂非颠倒之尤者乎。”(《世界观与人生观》,《全集》第二卷,第291页)。
蔡元培在这篇文章里以进化为主题,但他只讲进化史,不讲进化论,更不讲达尔文主义,这也可能是因为达尔文主义可以引申为社会达尔文主义,但还有更深一点的道理。进化史是客观的事实,达尔文主义是一家的学说。科学的研究只能以客观的事实为根据,不可以某一学派的一家之言为根据,这是科学的基本精神,也是科学的思想方法。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