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孔英
我出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我的启蒙老师是一个经常穿着黑布衫、戴着老花镜的黑瘦的先生。第一次见老师,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父亲把我带到先生面前时,我躲在父亲后面,紧紧拉住他的手,不管父亲说什么,就是不撒手,因为我早就听说这先生是极严厉的人。我偷偷地看了老师一眼,老师严肃的面孔让我差点打了个激灵。我心里不禁暗暗叹息,为什么偏偏就遇到他做我的老师呢?我的运气真不好!
在我的小山村,祖辈都干的是耕田种地的营生,世代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生活的艰辛逼得好多父母早早就放弃了供孩子读书的念头,因此村子里鲜有读书人。即便是取个名字,除了富裕人家偶有请当地风水先生的外,很多都是入了学才请老师给取,我也是其中的一个。父亲说明来意,就见先生习惯地推了推眼镜,又皱了皱眉头,然后说道:“就叫孔英吧!‘孔’是她们的辈分,‘英’是英雄之‘英’、蒲公英之‘英’。女孩子嘛,咱就不苛求她将来一定成为英雄,但希望她一定要像蒲公英一样,能够借着知识的东风,飞出这山窝窝到外面去,外面的世界大着呢!”先生的话仿佛充满着巨大的魔力,深深烙进了我幼小的心灵里。先生和气地问我“理想是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老师”。先生兴奋地说:“对,当老师,也让你的学生到外面看看大世界去,这是我们的约定。”说实在的,外面的大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当时也的确无从猜测。
在先生的教诲下,我发奋学习,考上了乡里的中学,后来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再后来又怀揣着看“大世界”的梦想,走进了很多人做梦都向往的大学。
我是小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女生,也是先生众多弟子中唯一兑现承诺、成为故乡人心目中很敬畏的先生中的一个。也许,先生并不知道,当年他真的一语成谶:我没有成为英雄,而是像蒲公英一样,走出了小山村,在遥远的地方,也像他一样,教我的学生到外面看大世界去。
20世纪90年代,也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踌躇满志地告别了曾经朝暮相处的象牙塔,走出我的小山村,踏上了实现我少年梦想的征程。
我还记得初来报到时的情景。那时的和平中学,还坐落在离镇政府7公里的汪家坪。学校的建筑呈阶梯状排列。从校门进入,沿着一段绿化带向前走三五十米右转,便见两排分立、四栋并列的砖木结构的教室。教室的屋顶呈人字状,破破烂烂的,有几片红瓦正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要飞下来一般。穿过廊道,北行20米,有一栋新建的平顶房,那是学校的会议室和组室集体办公的地方。又北20米,下一段小坡,有一块种着栀子花、珍珠花和各色果树的园子,园子里花草树木正长得茂盛。远远地看去,园子的前面,藏着一溜十多间矮矮的、旧式的青瓦房,大半个屋顶掩映在高大的果树里,那儿是教师办公住宿的地方,我被安排在其中的一间里。
推开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三面泛黄的墙壁,和那压得很低的顶棚,顶棚不知从何时起就被取暖做饭的烟气熏得黑乎乎的。旧时土房子窗户小,日光又是隔着叶子透过来,因此整个屋子显得很暗。眼前那场面,正如我小时候先生的办公室一样,我并不见怪。但我也无法否认,当我的理想一时间被现实击得粉碎时,还是差点流下泪来。见有女老师来,几个胆大心细的学生便围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屋子陈设的简陋,建议我还是重新装饰一下房间。我点了点头,权做是对他们建议的首肯。于是男孩子们忙着清理附在墙壁、顶棚上的黑乎乎的破报纸;女孩子们忙着涮浆糊、找新报纸,直到华灯初上,才总算结束了整个装饰工作。送走了孩子们,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独自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猜想着即将开始的崭新生活,直到进入梦乡。朦朦胧胧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先生颓唐的背影……倏地坐起来,原来是一场梦境。我擦干眼泪,认真地将“当老师,也让你的学生到外面看看大世界去”这句话工工整整写下来,压在了办公桌上的玻璃下,希望它成为我的座右铭。
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1999年的初夏,就在我倾心于教诲学生读书进取的时候,病魔也悄悄接近了我。乏力走不动路、不想吃饭、频繁呕吐等不适症状越来越明显;身体酸软无力、不能长久站立等难以忍受的折磨接踵而至。跑了多家医院,检查的结果都是让我不想接受的贫血病,医生建议必须马上住院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面对马上就要中考的孩子们满脸的渴望,住院治疗的念头很快就动摇了。我不能躺在医院里,我得让我的学生去外面看看大世界去啊!我反复耐心做爱人的工作,取得他的理解,打完第二天的点滴,开了一大堆的中药、西药,问清楚需要注意的事项就要回家。医生见我们匆匆忙忙地办出院手续,很是不理解,还以为我们是对他的医术信不过呢,他拉住我爱人的手,做了很多的解释。回到家后,我偷偷加大了药量,强迫自己多吃食物,边治疗边强打着精神坚持陪孩子们复习功课,解决他们的问题。孩子们见虚汗浸湿了我的衣襟,明白我并没有完全康复,他们悄悄地在我的讲义中夹了张纸条,委婉地劝解我,要珍惜一生只能拥有一次的生命。我感动于孩子们的善良,因为有了他们的理解,我更加珍爱生命,热爱生活。后来学生充满信心地上了考场,而我却无奈地被送进了医院。(www.xing528.com)
2002年,和平地区加快了开发进程,学校迁入和平经济开发区中心。面对着宽敞明亮的教室、配备齐全的实验室、功能齐全的多媒体教室,我心潮澎湃,我想这下可是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了。然而,也就在这时,有一件事却极快地让我和同事们一样,仿佛遭遇当头棒喝,一时又无法愉悦起来。
经济的飞速发展,物质生活的日益丰富,本该是值得所有人津津乐道的好事,然而现实往往却与人的向往有很大的差距,有人欢笑,就一定有人为他们的欢笑而买单。当周边的人快速地富起来时,有一些急功近利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的野心终于被触动了,他们被漫天飞舞的巧言和日益膨胀的物欲驱使,变得躁动不安;他们打着也要快速发展经济的幌子,肆无忌惮地剥夺孩子的受教育权,迫使孩子辍学,把孩子们的大好青春年华无情地缩进了他们苦涩的回忆。那一年,和平中学3个年级、20多个平行班不同程度都流失了学生,这不和谐的情景,让老师们深深陷入了彷徨。
“同志们,大家辛苦点,一定要把流失的孩子找回来,我们现在条件好了,说什么也不能眼看着他们没学上了……”凝重而颤抖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着,压得每一个参加会议的人都透不过气来。也许是触景生情的缘故吧,有几个老教师开始抽泣。接下来便是沉默,可怕的沉默。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呼吁:“放弃休息,分头去找,一定要把他们找回来,一定得让他们也能接受完义务教育!”是啊!让自己的学生走出去看外面的大世界、过上幸福生活肯定是每一个教师心中的祈愿。
我和所有的年轻教师一样,主动请缨去离学校较远的村。我选择了家住菜籽山村的小丽姐妹。小丽平时学习很认真,怎么就突然不来读书了呢?我找不出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我猜测着其中的缘由,小姐妹俩忙碌的身影时时侵扰着我。那时候菜籽山还没有通班车,人们居住的又很分散,要找一户人家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20多里的山路,边走边打听,用了大半个上午,总算找到了她们家。
菜籽山村毗邻当地小有名气的官滩沟风景区,尽管那里风景宜人,但山大沟深,耕地极少,交通也不好,当时很多人家经济很拮据,小丽家也不例外。小丽的父母见朋友在景区开了茶摊子,赚了不少钱,于是动了心思,借着家离景区近的独厚优势也开了个小面馆,小店刚起步,请不起服务员,小丽的爷爷又离不开人照顾,因此懂事的姐妹俩主动放弃了学业,帮助家人打理小店,照顾爷爷。
在小丽家我没讲过多的大道理,因为我深深懂得,有时候简单的说教是极其苍白无力的。于是我用我的亲身经历让小丽一家人明白,眼前利益与孩子们漫长的人生路相比孰轻孰重。我的诚恳终于赢得了家长的理解和支持,家长答应我,他们一定会克服困难,一定会供孩子读完初中,我才放下心来。走出小丽家后,两个孩子拉着我的手,陪我走出好远。我再三劝她们回去,小丽才抬起头来,抹去脸上的泪花,悄悄地告诉我,将来无论吃多大的苦,一定听老师的话,勤奋学习,也要到外面看大世界去。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20年过去了,每每回忆起和学生们一起攻难关、克难题、历坎坷的往事,我心里总是充满着苦涩的甜蜜,因为我始终都在圆一个永远也不褪色的梦。
我还记得上中学时摘抄在笔记本扉页上的一句名言:“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教师所从事的事业尽管很平凡,但我既然选择了做老师,就一定会努力做好。做人梯,我一生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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