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发武
1988年那个火热的夏季,不满20岁的我带着火一样的热情,踏进了人民教师的行列。
初为老师,千般好奇,万般新鲜。借了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手执一纸调令,捎上铺盖,带上锅碗,骑行几十公里山路。几番打听,走过一段陡峭的山路,面前出现了一个破败的土院墙。门洞的泥皮剥落,承重的土墙下面陷进去了两个大弧圈。两扇破旧的大门可怜巴巴地立着,下边好像被狗啃了,残缺了两个角。进了院子,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屋檐如波浪起伏。一位老教师打开破烂的房门,一间窄小黑暗的屋子,墙上的泥皮斑斑驳驳,顶棚垂着大包小包,屋角挂着灰丝。靠窗根歪着一个低矮的办公桌,旁边是一把用铁丝和绳子捆绑着勉强站立的小椅子。地上大坑小坑,因此,两个烂板凳支的一张小木板的床,只能歪歪地、斜斜地躺着。屋子中央一个破铁皮炉子。老教师一把掀开炉子面,捡起地上躺着的炉子上掉下来的烟筒,用手掰了掰插进炉体上的洞里,再用手捏捏,勉强接上。安装上火筒,伸手就去掏炉灰……我心一阵悲凉,坐在凳子上不出声,也没去帮忙。帮我生火的老教师,不知道当时怪没怪我没礼貌。
看着太阳渐渐西沉,只觉心儿被掏空了,不知将何为。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是想回家,还是怀念同学大家一起的欢愉?是不相信这就是工作的地方,还是筹划着理想工作地的蓝图?直到深夜,四周一片漆黑,点起煤油灯,呆呆地坐在桌前,瞅着油灯。灯瓶不大,不知道是谁在上面弄了一个圆圆的洞。那是用什么弄的呢?一个灯罩熏得发黑,上半截已经没了,卷了一个纸筒套在上面。纸被油烟熏得很黑,灯也显得昏暗,于是我取下来扔了。可是我一取掉,灯火开始闹情绪,不住地蹦蹦跳跳,一会儿像要灭掉的样子,我只好再卷一个套上。半截灯罩可是宝贝,老教师千叮咛万嘱咐,小心点买不到。没有罩子油烟又大,灯又黑。一会儿灯油没了,拿过油壶添油,那个小洞正好派上用场。就这样,一灯一凳一小屋,一校一人一透夜。没吃,没喝,没睡。
第二天,学生来了,老师们也都到了。一个校长,离家不远,骑自行车到校半小时路程,两个本庄的社请教师,还有一个我。百十个孩子,一年级到六年级。早晨一个短会,校长一安排,紧接着上课。我平凡而紧张的山村小学教师的日子正式拉开了序幕。
开始上课,6个年级,4个教室。4个老师每人1个教室。有4年的师范专业学习,有40天的实习,更有满腔热忱,上午很顺利地结束了。
中午,吃一口锅盔(一种烙饼)就一口咸菜,很庆幸自己带了咸菜,当然还得感谢母亲的坚持,要不是母亲坚持让带上,我还嫌麻烦呢。吃饱解馋,肚子装满,喝杯热茶。校园里转一圈,看看设施;校外溜达一转,看看环境,下午上课时间到了。
一个愉快的下午不知不觉地结束了,晚上放学,同学们排着队走了,两名社请老师急急忙忙走了,校长简单地交待了几句,推着自行车也走了。
首先得做饭。和了一勺子面,揉来揉去弄不到一块儿,原来白面也如此淘气。再加一点水,又稀又黏,粘满双手,糊满案板。好不容易揉好了面,白面团已经发黑。
需要支锅,像老教师一样一把掀掉炉面,放上铁锅不高不低正好合适。智慧啊,人类的智慧,教师的智慧是人类智慧的坚实基座。想想昨天我还心里抱怨火炉身首异处的破败,真是缺少见识。
外面折一些树枝,校园里捡一些废纸,开始生火。纸烧完了柴不着,又出去捡纸,同样还是没有生着火。几次三番,屋子里浓烟翻滚,灰尘飞扬,双手由白变成了十指苍苍。衣服上、桌子上落满了灰尘。顽皮的炉子只是冒烟,不着火。看看灯油,舍不得用。校长说了,灯头得拧小一点,煤油限量。趴在地上用嘴吹,除了喷了一脸灰尘,再无效果。拿过笤帚煽火,浓烟呛得双眼酸涩模糊,不住地咳嗽……蹲到外面等到烟少了,掏出烧得半焦的柴棒,坐在床边发呆。坐着坐着我笑了——人民教师还能叫几根柴棒打倒?于是,和了一堆泥,不管是炉身还是烟筒,哪儿破抹哪儿。
经过好几个小时的折腾,深夜终于吃上了自己做的饭。吃过饭,还有一大堆的活要当夜做完。首先,今天被任命为石台小学教导主任,须得排课,明天一早就得用,有经验的主任都知道老师少的课矛盾多难排。其次,明天上课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初为人师,初来乍到,第一炮须打得响亮!等做完这一切,年轻气盛的我也感到疲倦了。
初为老师,实际很多工作与我所学所想有一定差距。
首先,说说教案。每门课程,不到一个月,就写完一本一百页的教案本。每次备课我都反复修改,密密匝匝,这儿划掉几句,那儿加上几句,有的还一个箭头拉到了别处。校长一看,说你这是草纸,哪是教案。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连忙答应重抄。
其次,说说作业批改。数学作业,我一眼看去都对的只画一个对号,大体一页作业我能几眼审完,就只有几个对号。校长说,你这是什么做法,要每一道小题都打上。小楷我评了等级,校长说还要给写得好的字背圈。校长说大楷写得好的字要背圈,这我知道;校长说圈要画大一些,大到正好把字圈住,圈要画得圆,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看来需要学的还多着呢。
再说点名册。一个班20个左右学生,谁没来一眼就看清楚了,而且绝大多数时候全勤,因此,我只是把没有来的做了记录,校长说这不行,要给每一个“到”的小格子里画对号,并且迟到、早退、病事假都重新规定了符号。于是裁一张白纸重新画格子制作点名册,再根据记录重新点到。
还想说说记会计账。怎样记账是原来的会计手把手教我的,校长一看说这样记账不行,要把80元的桌凳维修费记到预算外。于是,我重记一次;后来学区会计查看了,说记得不对,要把80元的桌凳维修费记到预算内,还有几处记法不对,于是我又重记一次。后来学区校长看了,说:“一笔糊涂账,怎么把维修费记到预算内?”几百元的学校经费收支情况早已在我的心中滚瓜烂熟,可究竟怎样记账却含含糊糊,困扰得人心力憔悴。
有一段时间搞“两基”。校长常回家,两个社请老师还要侍弄庄稼,我常在学校而且年轻,任务自然是我的。我欣然接受。什么0~18周岁人口花名册,青壮年人口文化状况花名册……抄得很多,一抄就是几百页。用几个晚上抄完了,校长一看,不行啊,家庭住址一栏不能点点、点点,要都写清楚。原来我把同是上庄的,最上面写一个“上庄”,下面都用点点代替了。用复写纸复写的不好改正,只好再花几个晚上再抄写一遍。反复折腾,学校校长检查没问题了,交到学区。学区专干一看,不行,不能只写“上庄”,要写“贡井乡石台村上庄社”,只好重抄,好在我年轻精力旺盛,出笔快,一个晚上抄四五十页没问题。这一次,完全是按照专干要求做的,心里踏实觉得没问题了,等过了两天,又要这样那样,只好再重新来过。交了多少不知道,光作废了的纸在办公桌子下面摞起来已经顶住抽屉了。
那时提倡的是启发式教学,反对注入式。早自习别的班的学生背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我觉得老教师的做法是不对的,应该教学生学会分段与总结的方法,而不是死记硬背每篇课文。我上自习没有让背过课文,而是上课时启发引导孩子们自己总结,也没有让背过作文书上的习作,而是努力地引导孩子们自己写。但是一考试,还是死记硬背多的班级考的成绩好,尤其是作文吃亏很大。看别的老师教得轻松,考试成绩又好,我该怎么办呢?
初为老师,是很爱上课的。有时两名社请教师地里活忙,我一个组织全校学生活动。只要校长给我买一些铅笔、作业本、文具盒之类的奖品,我的活动就搞得有声有色,学生像过年一样高兴。(www.xing528.com)
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每一节都有课,星期天骑自行车出去买点面或米,偶然回家拿瓶咸菜,有时让母亲准备点干面条,晒一些干馍馍。不知不觉,紧张忙碌而愉快的一学期已经结束了。我还有一些工作没有做完,还有护校值班的事,于是我作为老师第一个寒假放学没有回家。补抄教案,画点名册,整理会计账。另外,还写总结:语文的、数学的工作总结,班主任工作总结,教务工作总结,学校工作总结……自己还得学习一些必要的教育教学知识。
正月初几的一天,原贡井乡党委书记到石台上庄走亲戚,闲来无事到学校和我闲聊。说到个人问题,白书记以一个长辈的关心、以一个领导的口吻向我介绍了一个姑娘——石台上庄的小花。当时我不大愿意,因为小花只上了三年学。后来,觉得沙漠寻花,找不到带刺的玫瑰,狗尾巴花也将凑吧,于是请媒人去问。带回来的消息是:不行,姑娘的爹不同意。小花的爹说了:“你们老师能养活婆娘娃娃吗?”“老师!地里一把活帮不上,光把婆娘苦死了。”当时我也没在意,直到经过几年,问过了好多个,都是差不多的说法,只是多加了诸如“现在打破‘三铁’,今天是老师,说不定明天就不是”“老师一个月拿一百多元,人家去城里骑黄包车的一天少则三四十元,多则上六十”。有点影响心情,但是,一进教室,精神陡然焕发,这一切全然忘记。
新学期开学不久,学校的水窖里没有水了。每当做饭时,拿过铁锅放在火上,烧得难闻,放到地上,盖上炉子盖。可是,人总是要吃饭的,于是又挑开炉子盖……如此几番,口中默默念叨“水!”“水!”……那个H2O的东西让人如此揪心。提着水壶去附近人家里要水,尽管他们会热情大方地给我水,我可以在他们的缸里舀冷水,也可以把火炉上烧开的水直接倒进我的水壶里。但是我知道那时石台人都缺水,每回出门要水我都犹豫再三。早上可以不吃不喝,中午犹豫犹豫,吃点干馍馍,晚上坚持坚持,可是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总得做点饭吧。要来一壶水,做上两碗面条,我心释然。今晚不用再为水发愁,甚至明天。
第二学期快结束时,要翻新我们学校的教室、宿舍。我一听,由衷地高兴。那一个暑假又没有回家,和大家一起上房揭瓦,铲土抽椽,卸梁推墙,拆了旧房;又和灰抱砖,搭椽子铺竹帘,盖新房子。
一天天建着新教室,心中无比喜悦。每天兴高采烈地忙上忙下,有时在墙上接砖,有时在地上和灰;每天无怨无悔地忙里忙外,有时在工地上帮忙,有时骑着自行车出去给称钉子,买铁丝,给外村请来的砖瓦匠买生活用品……打发我出门的人光说要什么,钱都是我自己先垫付,晚上还给三个外村的砖瓦匠做饭(后来找了做饭的)。
新教室就要建成了,我的心却开始一天一天紧缩。
原来旧教室每间十四五根松木椽子,现在盖的新教室用的是公路两边没有培育的蛆吃歪白杨。这些白杨椽子大头还比较粗,小头细得如擀面杖,而且大多数歪歪扭扭。每间只搭了十一二根,两根椽子之间的空隙大的即使又胖又大的宋老师也能漏下去。稀疏的竹帘向下一滑露出一个一个的大洞。铺一层长麦草压上层泥,再铺上瓦完事。进了教室抬头一望,满房吊泥包……
最叫人尴尬的还是那水泥门窗。木匠第二天早上来安装剩下的,头一天安装好的窗子下框、门上气窗被前一晚的一阵风吹下来四处躺着。原来水泥浇筑的窗框门框没法钉钉子固定,只是塞在里面。
盖完了教室开始盖老师宿舍。台子上的旧宿舍没有拆,建址选在了台子下面,首先视线大不如台子上面,其次阴冷了许多。开工后,砖瓦匠砌砖,木匠做木活。几天以后,墙砌起来了,房梁做好了,就等“上梁大吉”。房梁一截一截吊上了墙,大家帮忙榫卯相连,套好后,这边喊:“往这边一点!”那边也喊:“往这边一点!”原来拉到这边,那边短了一截,拉到那边,这边缺一截。于是砖瓦匠和木匠吵起来了,都说自己的尺寸没有问题。最后还是匠人的智慧战胜了物质:每截的榫卯不套了,一截一截各自拉开一段距离就搭上了。幸亏房子围墙虽然是砖砌的,但是每两间中间的隔墙是土块的,比较厚。不牢固不稳定没关系,用细钢筋砸几个“大订书针”抓一下。我很担心:那些土块由于筑的时候缺水,一点儿也不结实,砌墙时一人一次只能抱一块,须得小心翼翼,稍不留心就碎成一包土了,这能承重吗?
窗台以下的砖墙四周粉刷了一层沙灰,心想这是为了美观;又见匠人们用沙灰在窗子以上又粉刷了一圈,这究竟是为什么?想不明白,就去问。师傅说:“这是圈梁!”圈梁有什么作用呢?再问,有人说是为了牢固。“牢固?”抹一圈沙灰能使房子牢固?令人不解。再问,师傅不愿意多说了。“是啊,民间匠人的手艺是最不愿意外传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好长时间才终于弄明白,原来盖房子要求上下有圈梁,就是用钢筋水泥浇筑一圈。外面抹一圈沙灰是做成有圈梁的样子应付上级检查的。
……
以后这房子一住就是几年,再后来我还带着妻儿住了整整六年。工作的闲暇,躺在床上偶然想想那假圈梁,想想那只承重于墙皮的房梁——如果有一个小地震,这房子应该是附近最先倒塌的,那时候就是有自然灾害,谁也没办法。有时候半夜被风雨声惊醒,偶然也会想想那稀疏的擀面杖般粗细的椽梢。一片5斤重的瓦能吸收5斤的雨水,再加上暴风雨的冲击,它们能否坚持不被压折?积雪的压力往往更大,可雪是静悄悄的,你知道时往往是第二天起床后。我很平凡,住得很坦然——我敬重英雄,他们为了胜利而不惜牺牲宝贵的生命,但是换个角度看,他们进行的是人类之间的互相残杀,而我却进行的是教育人的工程,在为人类走向文明和谐做贡献。
……
作者张发武与育红小学学生合影
秋季就要开学的时候新房子盖好了。外村的工匠走了,村上搞义务工的群众不来了,剩下了孤零零的我一个。更难过的是窖里又没有水了,这次是把人吊下去用瓢舀干的,连稠糊糊都没了……
蓦然想起,我已经为师一年了。
看了一篇报道,说的是某铁道旁守石人的孤单寂寞,我觉得他并不比我差,相反却清闲了许多;又看了一篇报道,说的是某边防哨所官兵的艰苦,说只有黑白电视机,只能收看中央台,可我连电都没有……但人家的事怎么就那么感人,我却平常得连可说道的都没有?其实,很多时候所经历的事情都差不多,只是看问题的出发点不一样,就像有一年我们几个老师的家属义务给石台小学平整了一个小操场,换一个角度看,我们在这里奉献着,连家里人也不消停,一天一天,一架子车一架子车,一锹一锹……很了不起了,但在我们自己看来,我们在这里教书育人,孩子们连个活动的场地都没有,出点力气又算什么?
平常的一天,平常的一年,但是年复一年,几十年如一日就是不平凡的一生——燃烧生命,为了偏僻山村的孩子健康成长;燃烧生命,为了人民的教育事业;燃烧生命,为了人类走向文明和谐与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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