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戊戌政变所以失败的原因,大概可以说是先天的、命定的、必然的、无可幸免的归宿。其原因实在最显而易见的。随便举例来说,即有下列各项。
也难怪他,他自四岁起便在这紫禁城的牢狱中受李莲英和西太后淫威的胁制,畏惧恐怖的心理,已经深深打入下意识中,满清的亲王朝贵,没有一人把这可怜的皇上放在眼里。每一个太监,都是监视他的侦探。他早已和汉献帝、魏高贵乡公,处于同一的地位。以如是的地位,而想奋发图强,大有作为,根本已有“缘木求鱼”之感。谭嗣同辈初时还装在鼓里,梁氏说:
……初,君(谭)之始入京也,与言皇上无权,西后阻挠之事,君不之信。及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欲开懋勤殿,设顾问官,命君拟旨。先遣内侍捧“历朝圣训”授君,传上言:谓康熙、乾隆、咸丰三朝,有开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谕中,盖将以二十八日亲往颐和园请命西后云。君退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真无权矣。至二十八日,京朝人咸知懋勤殿之事,以为今日谕旨将下而卒不下,于是益知西后与帝之不相容矣!(《谭嗣同传》)
此点康广仁最有先见之明,早已洞若观火,他在戊戌春间就说:
我国改革之期,今尚未至。且千年来,行愚民之政,压抑既久;人才乏绝;今全国之人才,尚不足以任全国之事,改革甚难有效。今科举既变,学堂既开,阿兄(康有为)宜归广东;卓如(梁早年之字)宜归湖南;专心教育之事,著书、译书、撰报,激励士民爱国之心,养成多数实用之才。三年之后,然后可大行改革也。
他的卓见,未被兴高采烈的“阿兄”及卓如采纳。到七月他又恳切地说:
……自古无主权不一之国而能成大事者。今皇上天亶睿圣,然无赏罚之权。全国大柄,皆在西后之手,而满人之猜忌如此,守旧大臣之相嫉如此.何能有成!阿兄速当出京养晦矣。……(《康广仁传》)
这可说明戊戌新党,自己也知道必然失败,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
康有为对于“当领袖”的根本资格,其优点是:一、魄力伟大,二、精神勇猛,三、感情丰富,四、毅力坚韧。但他的缺点较多:一、胸襟不广,二、态度傲慢,三、个性执拗,四、理智不强,五、作事无序,六、缺乏科学训练,七、本身不求进,八、所学太乱,不适用于其时代(已详第二章)。而反骄然不惭,自谓贯通天地人,不免可笑。他在“百日维新”期间一生最精彩得意的生活,为他的头脑冷静理智较强的阿弟,对此有生动的描写及切中的批评。说:
……伯兄(康有为)书则讲学,接见人士日以数十,户外屡满。夜则代草奏稿,鼓言路,及能上折者上言。及四月,伯兄召见后,上奏及见客益忙。夜叉改定《法兰西革命记》《突厥削弱记》《波兰分灭记》,因频奉上命索取,故弟须一切照料,昼夜商榷。伯兄草文,皆夜深高卧,诵之于口,而弟笔之于书。其有宜商者,即与弟辨议。即写成折,夕上而朝行!故弟亦忙极不能行。……(《戊戌六君子遗集》康幼博茂才遗文《致口易一书》)
当时康有为的生活,如此的忙繁、紊乱而仓促,纵然精力过人,其成绩也自然不会佳的。他老弟对于乃兄的批评,尤为公允而有味。他说:
伯兄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当此排者、忌者、谤者盈衢塞巷,而上又无权,安能有成?弟私窃深忧之。故常谓但能竭力废八股,俾民智能开,则危崖转石,不患不能至地。今已如愿,八股已废,力劝伯兄宜速拂衣,多陈无益,且恐祸变生也。伯兄非不知之,惟常熟(翁同龢)告以上眷至笃,万不可行。伯兄遂以感激知遇,不忍言去。……弟旦夕力言,新旧水火,大权在后,决无成功,何必冒祸!伯兄亦非不深知,以为生死有命,非所能避。……(同上)
以上真是语语洞中肯綮之言,他又指出乃兄性格的缺点,说:
伯兄思高而性执,拘文牵义,不能破绝藩篱,至于今实无他法,不独伯兄身任其难不能行,即弟向自谓大刀阔斧,荡夷薮泽者,今亦明知其危,不忍舍去。乃知古人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固有无可如何者。……(同上)
即梁氏本人,对于戊戌政变失败的原因,及“主动”领袖不可避免之缺点,亦有公正、平允、精到的自白:
戊戌维新之可贵,在精神耳。若其形式,则殊多缺点。当时举国人士,能知欧、美政治大原者,既无几人。且掣肘百端,求此失彼。而其主动者,亦未能游西域、读西书,故其措置不能尽得其当,殆势使然,不足为讳也。若其精神,则纯以国民公利公益为主;务在养一国之才,更一国之政,采一国之意,办一国之事。盖立国之大原,于是乎在,精神既立,则形式随之而进。虽有不备,不忧其后之不改良也。此戊戌维新之真相也。……(《南海康先生传》)
据梁氏的理论,则戊戌政变,本来是从失败中以求成功。即失败亦即成功。以失败促进成功。即谭氏之慷慨自愿洒热血以洗中国之腐政,亦热烈的怀望若此意耳。
自洪、杨平后,西后即以积极制裁中兴大臣为唯一政策,故彭玉麟宁可解除兵柄,至杭州西湖三潭印月的退省庵中做一渔夫,而绝不肯至京就任兵部尚书。梁任公尝叹息着说:
中兴诸勋臣,所以不能兴维新之治者,亦畏那拉氏之猜忌悍忍,而不敢行其志也。……曾国荃初复江南,旋即罢职闲居,曾国藩之胆于是寒矣,左宗棠班师入觐,解其兵权,召入枢垣,阴掣其肘也。故甫及一月,而已不安其位矣。目余百端,无不类是,亦何怪其灰心短气,而无能为役也。……(《中国积弱溯源论》)
至于在捻、苗平定后,戊戌政变以前,这一段期间,正是事实上汉人立军功、握政权、地方督抚分取中央大权之时,此时,一些无知的满人嫉妒愤恨之气,郁而未发,但时时流露。譬如:(www.xing528.com)
昔有某西人语某亲王曰:“贵国(清)之兵太劣,不足与列强驰骋于疆场,盍整顿!”某亲王曰:“吾国之兵,用以防家贼而已!”……(《中国积弱溯源论》)
凶悍的满人,更公然造作妖言,危词耸听,公然昌言以排汉:
不宁惟是。满汉界限之见,日深一日。逮于近年,遂有如刚毅辈造出“汉人强,满洲亡!汉人疲,满洲肥!”之十二字诀以乱天下!……(同上)
至于戊戌政变之前夕,则“防家贼”的声浪,愈唱而愈高。梁氏自述:
夫满、汉之界,至今日而极矣。……满人……无端忽焉画鸿沟以限之曰:“某事者,汉人之私利也。某事者,汉人之阴谋也。”虽有外患,置之不顾,而惟以“防家贼”为言!夫国家既以“贼”视其“民”,则“民”之以“贼”自居,固其所也。……(《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
彼满人既侮辱吾全体汉族为“家奴”、为“家贼”,当满廷之割土地于异国时,他们所承秉唯一的政策,为“宁与仇人,不与家奴”!此又清末全国人人所深知者。而其设兵的对象,乃专以虐杀我汉族——“家贼”为目的!这样看来,则康、梁等谋戊戌维新,不但命定的绝对失败,反觉何必多此一举,只有“以贼自居”,以武力革其命耳。
在“百日维新”期间,满洲人闹鬼的趣事,尤为笑话百出。梁氏说:
满人之仇视皇上也,谓皇上有私爱于汉人,有偏憎于满人!……
今满洲某大臣之言曰“变法者,汉人之利也,而满人之害也”,满人之阻挠变法,或于斯言也。……(《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
在这样受满人排挤、压迫、攻击之下,“维新救国”“变法图强”,真是一个荒唐的幻想。
不惟一事无能、感觉生存威胁之满洲朝贵视变法维新有如蛇蝎,即中国之“准汉奸”,全禄位、保妻子之大小官僚,亦视变法维新为“打破饭碗”之祸根,故亦出死力以反对。况中国自雍正、乾隆以后,压抑民气、愚蒙民智之政策,无所不用其极;百年之后,甚至整个民族的“人生观”,亦为之改变!梁氏所谓:
……乃今世之持论者,……曰安静也,曰持重也,曰老成也,皆誉人之词也。曰喜事也,曰轻进也,曰纷更也,皆贬人之词也。举之莫敢废,废之莫敢举。一则曰依成法,再则曰查旧例,务使全国之人,如木偶,如枯骨,入于然不动之域,然后已!(《中国积弱溯源论》)
谭嗣同更痛切论之云:
处事不计是非,而首禁更张“躁妄喜事”之名立,百端由是废弛矣。用人不问贤不肖,而多方遏抑。“少年意气”之论起,柄权则颓暮矣。陈言者,则命之曰:“希望恩泽。”程功者,则命之曰“露才扬己”。……统政府六部、九卿、督抚、司道之所朝夕孜孜不已者,不过力制四万万人之动,絷其手足,涂塞其耳目.尽驱以入乎一定不移之乡愿格式!……教安得不亡,种类安得可保也!(《仁学》)
在戊戌以前,既以是为牢不可破之“国是”;及新法既见之实施,则彼辈更感觉得实际的切肤之痛了。此中症结,梁氏亦早已深知:
……今守旧党之阻挠变法也,非实有见于新法之害也。吾所挟以得科第者曰八股,今一变而务实学,则吾进身之阶将绝也。吾所恃以致高位者曰资格,今一变而任才能,则吾骄人之具将穷也。吾所藉以充私囊者曰舞弊,今一变而核名实,则吾子孙之谋将断也。然犹不止此,吾今日所以得内位卿贰、外拥封疆者,不知经若干年之资俸,经若干辈之奔竞而始能获也。今者循常习故,不办一事,从容富贵,穷奢极欲,已可生得大拜,死谥“文端”,家财溢百万之金,儿孙阶一品之荫。若一日变法,则凡任官者皆须办事,吾将奉命而事耶,则既无学问,又无才干,并无精力,何以能办!将不办耶,则安肯舍吾数十年资俸奔竞,千辛万苦所得之高官,决然引退,以避贤者之路哉!故反覆计较,莫如出死力以阻挠之。尽全国千万数之守旧党人,不谋而同心,异喙而同辞,他事不顾,而惟阻挠变法,……未有艾也。……(《论变法后安置守旧大臣之法》)
梁氏乃欲仿日本明治维新安置封建藩侯之法,以高位贵爵不视事而坐食厚禄以处置此辈,无奈清德宗之绝无寸柄啊!
我欲望鲁兮,龟山蔽之。
手无斧柯,奈龟山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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