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先简要阐述戊戌政变的原因。原因甚不简单,为提纲挈领起见,可先分为“外激的…‘内根的”两大类:
(甲)关于“外激的”原因,又可分为“远因”“近因”两大组。
(乙)关于“内根的”原因,亦可分为“远因”“近因”两大组。兹分别备述之。
(A)关于“外激的远因”,又可分下列四项述之:
(1)由于中国之闭关政策
康熙时代,那时西方的文艺复兴,科学发达,都还不久。康熙帝极力提倡欧洲文化,亲自学习拉丁文及代数,大量欢迎明末以来挟其科学而来华传教的、智德俱高的教士。一时中国吸收西洋文明,呈蓬勃之概,至少不在彼得时代的俄国之下。使能继续遵循此轨道,则中国之科学化、工业化,要提早三百多年!中国的国际地位和文化地位,后来决不至堕入地狱的底层!不幸,簸弄中国命运者——雍正,因为他私人皇位的暗争,无端牵涉到宗教团体的暗争。他恨一班西洋教士,帮助他“文明而又仁慈”的政敌哥哥,接位之后,把西洋的文化人,全数驱逐出国!两扇大门一闩,从此以后,中华全国成了隔绝世界的孤岛,全体民族成了伏居土穴的鼬鼠!世界天天在不断地进步,而满清宰制下的中国,“夜郎自大”,崇炫自己的文化,在那里闭着眼睛自吹自尊!譬如戴东原,这样自骄自夸的学者,竟说“中国古代的算术,高出于西算”!对于西洋一切一切的进步与发明,当然丝毫都不知道。郭嵩焘说了一句“现在的夷狄也有数千年文明”的话,京师的士大夫愤怒得发了狂!一八九七年(丁酉),意大利学者马可尼(Marconi)氏,已经发明无线电了,而在中国,也居然自称“学者”的叶德辉,正在同时大讲“五行之位首东南”,“五色黄属土,土居中央:中国人是黄种,天地开辟之初,隐与中位”等童话——长胡须老头儿所说的无耻又无味的童话。如果长此闭关下去,再昏昏颠颠的睡一千年,那末又当别论。可是这紧闭的大门,给英国“海盗型”的鸦片商,用炮舰来轰得七穿八洞!逼迫你允许卧榻之旁最肥美的所在,不客气地由他们兴家立业起来。辱国丧权的愤慨以外。单就这三百年来文化的飞跃与落伍,双方觌面的对照,美丑之别,不是盲人,都要感觉到无比的自愧与难堪。尤其是南方各省为甚。不过这批八股文人,智识太低,自私太重,素无国家民族的观念、合群参政的习惯(这是要杀头的),从没有伟大不怕死的民众领袖,为之代言、宣发、组织、领导,来实地行动罢了。那时忍着难堪之耻,稍有血性的文人,正苦于“群龙无首”之时,康、梁、谭等恰恰适合那时“文人阶级”中大胆不怕死的领袖。所以康有为某一次在明杨椒山先生故宅松筠庵集合青年上书时,联名者约二千人。戊戌政变,可以说是闭关以后,中国文化突然落伍,受刺激的优秀民族,必然奋起的斗争。
(2)由于鉴于俄皇大彼得西化富强的歆羡
康氏第五次上书中,已经明白地条陈三策。上策——第一策,是:
取法于俄、日二国,以定国是……
在大彼得以前不久,蒙古人奴役下的俄国,那时还是一獉狉未开化的民族。大彼得正与康熙同时的,因他的不顾一切,实行欧化,居然二百年以后,跻于世界列强之林,蚕食中国的藩土——整个中亚细亚及西伯利亚,而反使中国仰之为文明上邦。这当然是刺激中国变法维新的一个有力因素。
(3)由于列强之集中环攻
自从普法战争以后,欧洲保持四十年的武装和平。虽然他们的帝国主义,一天高张一天;但是他们全部“贪欲的触须”,一齐伸展到远东的老大中国来,这是他们一致认为肥美而又丰饶的一块神秘的大地。
……欧洲人之言曰:支那者,世界之天府也。世界之天府,当与世界共之;非一种人之所得私也(此欧人瓜分主义)。亚洲人之言曰:支那者,亚洲之中坚也。亚洲之境壤,当亚洲自治之;非他种人之所得攘也(此日本独吞主义)。(《论日本东方政策》)
而日本有浮田和民者,著《日本帝国主义》一书,公然大声提倡日本独吞中国,他说:
……日本者,世界后起之秀,而东方先进之雄也。近者“帝国主义”之声,洋溢于国中;自政府大臣、政党论客、学校教师、报馆笔员,乃至新学小生、市井贩卖,莫不口其名而艳羡之,讲其法而实行之。试问今日茫茫世界,何处有可容日本人行其“帝国主义”之余地,非行之于中国而谁行之?……
这十九世纪的后半期,如七八猛兽,环伺一牛。戊戌政变,是这潜力尚大的牛救亡图存的一吼。
(4)船坚炮利政策之失败
远在鸦片战争结束时,魏源已经深深感到外力压迫之可畏,所以他作《海国图志序》文说:“是书何以作?曰: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而作。”在洪、杨之战时,就有一件重要而也有趣的故事:
有合肥人刘姓,尝在胡文忠公(林翼)麾下为戈什哈。……尝言:楚军之围安庆也,文忠曾往视师,策马登龙山,瞻盼形势,喜曰:“此处俯视安庆,如在釜底,贼虽强,不足忧也。”既复驰至江滨,忽见二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文忠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坠马。文忠前已得疾,自是益笃,不数月,薨于军中。盖粤贼之必灭,文忠已有成算。及见洋人之势方炽,则膏肓之症,着手为难,虽欲不忧而不可得矣。阎丹初(敬铭)尚书,向在文忠幕府,每与文忠论及洋人,文忠辄摇手闭目,神色不怡者久之,曰“此非吾辈所能知也”。……(薛福成:《庸盦笔记》“荩臣忧国”条。按:后来阎敬铭供给创办海军费,最为热心,殆即根此)
西洋炸炮,重者数万数千斤,轻者数百数十斤。战守攻具,天下无敌。……俄罗斯、日本,从前不知炮法,国日以弱。自其国之君臣卑礼下人,求得英、法秘巧,枪炮轮船,渐能制用,遂与英、法相为雄长。中土若于此加意,百年之后,长可自立。……
这西洋“船坚炮利”的实力,是为胡林翼、李鸿章等一班中兴元勋所亲自尝到滋味的了。于是急起作“皮毛”的模仿,譬如同治四年,曾国藩、李鸿章设江南机器制造局于上海。五年,左宗棠设马尾轮船制造局于福州。九年,曾、李又设北洋机器制造局于天津等,李鸿章的大脑中,自然充满着:“中国文物制度,迥异外洋獉狉之俗!”(《李文忠公奏议》)所以只要:
……中国但有开花大炮、轮船两样,西人即可敛手!(《与曾文正公书》)
《海国图志》书影
1865年江南制造局
白昼在那里做这样“黄粱大梦”,你们不要笑痛肚子。这一种皮毛维新适足更养成骄夸、懒惰、空虚的弊病。所以梁氏严格地批评李鸿章所行的新政,说他:
……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务,知有清廷而不知有国民,知有洋务而不知有国务。(《李鸿章传》)
在这样的政治恶习下办出来的“船”那里曾“坚”,“炮”那里曾“利”!“炮弹”里面所装的是什么东西,李鸿章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可是,在同时模仿新法的日本,有一个严酷无情的对照:驻英国公使郭嵩焘,报告说:
……日本在英国学习技艺者二百余人,各海口皆有之,而在伦敦者十九人。嵩焘所见有二十人皆能英语。有名长罔良芝助者,故诸侯也,自治一国,今降为世爵,亦在此学习法律。其户部尚书恩屡叶欧摩,至奉使讲求经制出入,谋尽仿行之。……而学兵法者绝少。盖兵者末也。各种创制,皆立国之本也。……(《郭筠仙集·上李中堂书》)
不错,中国些微有一点远见的士大夫都看透了那些枝枝节节的“船炮政策”绝对无用;而想从“立国之本”的“各种创制”上,来一番彻底的改革与维新。这就是酝酿十余年的维新思想,造成“戊戌政变”的原动力所由来。
(B)关于“外激的近因”,又可分下列四项述之:
(1)由于日本维新成功的鼓励
此项不烦详述。
(2)由于甲午战败国耻的教训
以自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子孙文明神胄的堂堂中华”大国,而战败于边僻海岛的“虾夷”,这脸在地球上真是丢得又丑又苦!全国上下“五分钟热度”的血液,确曾一度沸腾。尤其身居九五的少年皇帝——清德宗,真和明末的崇祯皇帝一样,手忙脚乱,乱找宰相找到日本去了。日本变法维新、转弱为强、打败中华、吞并朝鲜的元功首相是伊藤博文。戊戌的前一年,伊藤博文适个人来华游历,中国的可怜士大夫不管“三七二十一”,哗然主张“硬留伊藤博文做中国宰相”。竟有这样的笑话,而居然掀动皇帝!
《清季外交史料》云:
光绪二十四年秋,伊藤来华时,一般士大夫……多主借才变法。宗人府主事陈懋鼎奏请召见伊藤。
其奏曰:
……应请皇上于伊藤甫来之时,即明降谕旨,……令其预备召见。……皇上于其进见时,宣中、日和睦之谊,询彼国变革之序。于内政、外交,两有裨益。……(卷一百三十四,页十九)
贵州举人傅夔,索性奏请留伊藤为相,以行新政。其奏曰:
奏为维新事重,执政无人,请破除成见,留相伊藤,以联日本,而行新政。……臣何以谓今日中国借助变法,莫如伊藤为宜也?日本,同洲之国,本与我同文。伊藤又日本中兴之名臣,而首赞维新之治。一切制度宪法,皆其手订。……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可否……恳祈留相伊藤,借助变法,以行新政;并请预订年限,以操“用舍在我”之权,出自圣裁。国家幸甚!天下幸甚!(军机处档案)
当时那班“白面文人”的哀哀无告、皇皇求援的愁苦心理,以及环顾全国的茫茫无才、渺渺无望、束手待毙的窘态,真是由这一点上流露得深刻、活跃。上述二奏乃是“病急乱投医”“白昼做大梦”的呓语;然而光绪皇帝居然召见:
当伊藤一行觐见光绪帝于勤政殿,伊藤奏曰:“外臣博文,此次来到贵国,系为漫游。本日蒙陛下召见,殊为光荣。恭维陛下改良旧法,力图富强。此于保全东亚局面上实有重要之关系。……”光绪帝说:“贵国维新以来之政治,为各国所称扬;贵爵对于祖国之功业,实无人不佩服。”伊藤答:“过蒙奖谕,万不敢当。臣不过仰礼我天皇陛下之圣谟,聊尽臣子之职分耳。”光绪帝说:“贵我两国,地势上同在一洲之内。最亲最近。目今我国改革,迫于必要。朕愿闻贵爵披沥其意见,请贵爵将改革顺序方法,详细告知总理衙门王大臣,予以指导。”伊藤答:“敬奉谕旨。王大臣如有咨询,臣依实际所见,苟有利于贵国者,必诚心具陈。”(平塚笃:《续伊藤博文秘录禄》页一二六至一二九)
这一幕有历史性价值的喜剧,足以证明光绪帝对于变法维新的意志如何的急迫,而寻求人才之失望又如何的慎惶。好了,隔了半年之后,有了全国文人的领袖——六度上书、名震中外的康有为,又有梁启超、谭嗣同、杨深秀——等一班得力的干部。徐致靖推荐了,张荫桓推荐了,师傅翁同龢又说“其才胜臣十倍”了。这还不是中国的伊藤博文吗?梁、谭、杨等一班羽翼,这还不是中国的严仓、大久保、木户之流吗?何必“与虎谋皮”、借材于四年前的国仇呢?所以光绪帝得著康、梁、谭等,真是如获至宝!纵然康氏所上的书内有“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及“不忍见煤山前事”等大逆不道之言,帝仍一笑置之。说“康某何不顾生死乃尔,竟敢以此言陈于朕前”,反而更加器重。所以戊戌政变,可称为甲午战败后的教训所促成必然的结果。
(3)由于瓜分惨祸的迫切
光绪二十三四年(即丁酉、戊戌),全世界瓜分中国的阴谋与计划,已达于最高潮了。俄国在东三省的军队,无论如何不撤。“德帝张其贪欲的饿眼”,向远东找殖民地不得而焦躁。恰好1897(丁酉)年,山东胶州杀了二个德国传教士,德帝就把它做成惊天动地的文章,因而奠定了欧、日各国瓜分中国的局面。“蒋总裁”著《中国之命运》,对于戊戌一年瓜分的实情与危机,有简要详明的叙述:
(甲)英国 在甲午之前,列强已有在中国领土上划分“势力范围”的先例。英国于割取香港之后,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中英退回舟山条约,即明定清廷“不以舟山等岛给予他国”的字句。光绪二十年(1894)中英滇缅界务及商务专约,亦明定清廷“不将孟连与江洪之全地或片土让与别国”。甲午之后,光绪二十四年中英威海卫租借条约划威海卫为英国租借地,九龙租界条约划九龙为英国租借地(按:租借期均九十九年。九龙问题至今未解决)。光绪二十五年,英俄相约:划长江流域为英国建筑铁路范围,这时候英商福公司又取得山西、河南两省的采矿权。
(乙)法国 法国占据越南之后,于光绪二十三年又取得清延“海南岛不割让与他国”的保证。光绪二十四年又取得“广东、广西、云南三省不割让与他国”的保证。在这个时候,他先后取得延长龙州铁路,建筑滇越铁路及开采两广、云南矿山之权。光绪二十五年,他又与清廷订立《广州湾租借条约》,划广州湾为其租借地(期限是九十九年——其昌注)。
(丙)德国 德国于光绪二十四年,与清廷订立《胶澳条约》,划胶州湾为德国租借地(期限是九十九年。这是开全世界破天荒的先例!——其昌注)。并允德国建筑胶济铁路及开采铁路沿线三十里以内矿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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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帝俄 帝俄于光绪二十二年,与清廷订立华俄道胜银行合同与东三省铁路合同,划东三省为其势力范围。复于光绪二十四年租借旅顺、大连湾(这是抵制德国势力的扩张而急起直追的,所以也效颦期限为九十年!——其昌注),并以续约取得旅大一带铁路矿山工商各特权。光绪二十五年,英俄两国相约:划分长城以北,为帝俄建筑铁路范围。
(戊)日本 日寇于占领我澎湖、台湾以后,于光绪二十四年,取得清延“不割让福建省及其沿海一带与他国”的保证。……(《中国之命运》第二章,页三一至三二页)
“蒋总裁”于是在总结时,严肃的告诫人们:
列强划分中国各地为他们的“势力范围”,亦就是作瓜分中国的准备!瓜分下的惨剧,虽未实现,而路矿、工商等权,已经被列强分割净尽了!(同上书,页三二)
瓜分的灾祸迫在眉睫,所以在戊戌(1898)的春天,康氏的活动中心保国会,连张之洞、袁世凯……诸人,都愿意做发起人或会长。二个月以后,在野的怪杰康有为,已一变而为帝皇心腹、最有权力的无冕宰相了。
(4)鉴于土耳其不变法而衰弱的覆辙
当时连蕞尔的藩属小国如暹罗也努力奋起,变法图强。独有近东的土耳其、远东的大清,二个老大病夫,在奄奄一息的状态下,忍受着做世界列强分割肢体的“解剖对象”!这算是悬在中国对面一方镜子。康有为所进呈的——《突厥(土耳其)衰亡史》《波兰灭亡记》等历史,听说光绪帝读之,有时至于泪下的。变法的决心,乃愈益坚定而迅速。
(C)关于“内根的远因”,又可分下列四项述之:
(1)由于乾、嘉以来养成政治上传统恶习的溃决
满清中叶以后,政治、社会各方面不可收拾的腐状,已叙述于第一章,此不复及。至于政治上的恶习,也在于清初对于汉官吏压制逼迫得过甚所致,一件政治如果发生毛病,汉官吏只要参与丝毫意见,就得负连带责任,“革职”“查抄家产”“谪戍”“斩决”“妻子发功臣家为奴”!连珠似的“天威”下来了。久之,养成汉官吏发明二项求生存的秘诀:一是不负责,二是蒙蔽掩饰。一位终身平稳的宰相八十岁做寿时,许多门生拜请“官运亨通”的秘诀,他说这是千金秘方:“多磕头,少说话,遇事莫出主意。”果能守此三诀,定可保证由少年时的部郎,升到龙钟时的宰相而毫无波折。故“不负责”三字,乃清代“官场经”中的天经地义。谈到上下蒙蔽的恶习,我先借用龙启瑞的一封信来看看:
……抑某窃有进者……今之督抚,不肯担待处分(不负责),又乐以容忍欺饰为事(蒙蔽)。有一二能办之员。且多方驳饬之,使逆知吾意不敢为。然督抚亦非真以为事之宜如此也,大抵容身固宠,视疆场若无与!苟及吾身幸无事,他日自有执其咎者。又上之则有宰相风示意旨,谓水旱、盗贼,不当以时入告,上烦圣虑!国家经费有常,不许以毫发细故,辄请动用。……为督抚者,……夙昔援引迁擢,不能不借助于宰相;如不谘而后行,则事必不成而有碍,是以受戒莫敢复言。盖以某所闻皆如是也。……(龙启瑞:《上梅伯言书》)
地方官吏,被中枢逼诱而养成“不负责”与“蒙蔽”的恶风如此!中央方面本身如何呢?道光时的首相曹振镛,曾奏说:
今天下承平,臣工好作危言,指陈阙失,以邀时誉。若遽罪之,则蒙拒谏之名。惟有抉其细故之舛谬者,交部严议;则臣下震于圣明,以为察及秋毫,自莫敢或纵。……
这是教皇帝以蛇虺为心,暗箭杀人,以吃热血青年的阴毒恶计。当然是管用的。继任的宰相穆彰阿,尤为不堪!以致与穆氏同样地位的大学士王鼎,欲揭发穆氏的奸状,乃至“先自杀”而后“尸谏”。惨到如此!然而他尸谏的遗疏,还是给穆党威迫利诱的夺去,换一个不相干的假遗疏,真更惨了!(见薛福成:《庸盦笔记》“蒲城王文恪公尸谏”条)这类恶风,曾国藩名曰“掩饰弥缝,苟且偷安”。这种“蒙蔽”的结果,不但国泰、王亶望、陈辉祖、郝硕、伍拉纳等贪款至数千百万,皇帝不知;甚至如和珅的贪污赃款至黄金八万万两,抵全国国库十年的总收入!在未抄以前,也还蒙在鼓里呢!这“偷安”的景象,如广西巡抚郑祖琛,在洪、杨已起时,还在那里饮酒赋诗。而两广总督叶名琛,在英军攻破广州时,正在那里“敲木鱼念佛”。——粤人名之曰“六不”,谓:“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由于官场而影响及民间社会,于是清末中国社会做人的金科玉律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饮吃三碗,闲事不管”。而“好事之徒”“生事之辈”,成为诅骂危险分子的代名词。于是数百年肮脏、蹋跶、龌龊、腐烂,一起积蓄壅滞、酝酿发酵起来,全中国成了一只腥秽冲天的臭水缸!浸在臭水缸里的,凡是血液清洁的青年,人人要决破这缸而出。所以世人要“无为”,康氏偏改名为“有为”。世人要“做大官”,而中山先生偏教人“不要做大官,要做大事”。世人教人“不要生事”,而中山先生偏教人“你去找事做”等例。这都是要把三百年来全中国壅积的腥臭,来一个通气、决口、洗涤、扫荡的工作。但工作的方法手段不同:康氏所领导的“百日维新”“戊戌政变”,乃是一种通气、决口的部分洗涤工作,所以必然短期内失败。而中山先生所领导的“民族革命”“复兴中华”工作,乃是根本倾覆这臭水缸,大家跳入新的空气阳光水流之中,所以会久远的成功。
(2)由于窥破满洲民族能力的减低
满洲民族初入关时,挟其兵农,合一方锐之气,平流寇,平“忠义的前三藩”——弘光(福王)、隆武(唐王)、永历(桂王);平“叛逆的后三藩”——吴三桂、耿精忠、尚之信,摧枯拉朽,当之者靡,明人惊为神兵。及至康熙帝,平喀尔喀(外蒙全部),平准噶尔(新疆全部),平卫、藏全部,及乾隆帝“十全武功”以后,那末全亚洲都惊满洲八旗兵为神兵了。中叶后的清兵,凭其“神话式的威力”,倒仍可以镇摄全亚;但若要一按其实际,则纸老虎已经泥水淋漓,不堪一击了。不必到道光时鸦片战争,这纸老虎才土崩泥溃,即在嘉庆时“八旗兵”腐败无能的状况,已经达到惊人的程度。稻叶岩吉《清朝全史》记嘉庆初清兵剿川、楚教匪的情况云:
常备军之腐败,……不但“八旗兵”已也,“绿营”腐败,亦复相同。当交战时,雇兵、乡勇为先锋,汉人之绿旗营次之。其素称骁勇绝伦之满洲兵、吉林兵及索伦兵在最后。贼军亦然,亦驱难民以当锋镝,真贼在后观望。“乡勇”与“难民”交战,而“官兵”与“贼兵”不相值!倘乡勇伤亡,匿而不报。或稍得胜利,即取以为己功!然与贼会之时甚稀,多不当贼锋,如某某将军(按:即永保),惟尾追而不迎击,致有“迎送伯”之绰号。甚至地方村民,预备粮饷,请其出兵,拒而不纳!常求无贼之地驻军!……
这就是乾、嘉全盛时八旗精兵的“武功”!再看看他们的“军纪”:
……军中费用之侈,骇人听闻,据当时从军者言:兵饷多为管粮员所侵蚀,实际待遇士兵甚薄。聊举一例:时有建昌道石作瑞者,侵蚀五十万两。但非其自贮,不过用以延诸将帅宴饮而已。尝于深箐荒麓间,供一品五六两之珍羞。一席至三四十品之多。有桌尚书初至阵中,彼赠以珍珠三斛,蜀锦一万疋,他物称是。……(《清朝全史》上,第四十九章)
在这乾、嘉之际的征剿川、楚教匪一事,已可显著地证明满、汉人才能力的高低。不必等待洪、杨以后湘、淮军的兴起。从乾隆末年剿教匪时,负责平匪的满洲大帅,如湖北都统永怀镇守湖北,总督宜绵讨伐陕西,福宁英扫荡四川,不但无一不败,且只有扩大匪祸!扰攘八九年,而最后平定教匪的,最勇猛无敌而亦最勤劳立功的,乃反出于汉族中新挺起来的杨芳、杨遇春二将军。此时已透露满、汉两民族“武德”消长的征兆。至于鸦片战争时,八旗兵土崩瓦溃的丑状,甚至使英军吃惊的。王钧曾记当时八旗兵的实况说:
……奉调之初,沿途劫夺。……抵粤以后.喧呶纷扰,兵将不相见。遇避难百姓,指为汉奸,攘取财物。教场中互相格斗,日有积尸!……尽夺十三行,背负肩担而去。呼群结党,散赴各乡,累日不归,不知所事!……百姓以兵不击贼,反阻民勇截杀,自是咸怀愤激,益轻视官兵矣!(王钧:《金壶浪墨》)
晚清八旗弓箭兵真实面,杀伤力其实只有零
汉民族初时对于满族武力的畏惧,扫地无余,已由“轻视”而进于“鄙视”,尤以粤人为甚。所以秀才、举人等白面书生,也竟敢明目张胆起来要求改变“祖宗的成法”,以求国家的生存。这是戊戌政变能得国内多数智识分子同情与影响的缘故。
(3)由于洪、杨乱后实际政权的转移
因洪、杨之乱及其平定,而清代实际政治权力,暗中转移甚大。以种族说,大权分于汉族。以政制说,大权分于地方。正当洪、杨势盛之时,八旗兵的无用,固然是腾笑天下,而满洲官吏之无能,也颇可遗羞后世。此时正是肃顺当权时代,他倒有自知之明,知道那时满人的泄气、汉人的方兴,这场大难,非汉人绝对不能平定,力劝咸丰帝重用曾、胡、左等一班新人,赋予相当权力,使之立功。薛福成曾记:
……时粤贼势甚张,而讨贼将帅之有功者,皆在湖南。……惟肃顺知之已深,颇能倾心推服。平时与座客谈论,常心折曾文正公之识量、胡文忠公之才略。苏、常既陷,何桂清以弃城获咎,文宗欲用胡公总督两江,肃顺曰:“胡林翼在湖北措泣尽善,未可挪动。不如用曾国藩督两江,则上下游俱得人矣。”上曰:“善。”遂如其议,卒有成功。左文襄公之在湖南巡抚幕也,已革。永州镇樊燮控之都察院;官文督湖广,复严劾之。廷旨:“如左宗棠果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肃顺告其幕僚,……转告郭嵩焘。郭公闻之大惊,求救于肃顺。……上果问肃顺曰:“方今天下多事,左宗棠果长军旅,自当弃瑕录用。”肃顺奏曰:“闻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赞画军谋,迭著成效。骆秉章之功,皆其功也。人才难得,自当爱惜。请再密寄官文,录中外保荐各疏,令其察酌情形办理。从之。……”文襄勋望遂日隆焉。(《庸盦笔记》“肃顺推服楚贤”条)
太平天国战争画卷
到洪、杨平后,这汉、满两族政治能力的实际竞赛,结果揭晓,相差得实在太远了。自此以后,满人所死力独霸、丝毫不松的政权,不得不被汉人分去了一半。至于中央政权被分于地方的因果,李剑农说得很明:
……在洪、杨战役期中,许多人的巡抚、总督位置,全由军功取得。一面作督抚,一面带兵打仗,如江忠源、胡林翼、李鸿章、左宗棠、刘长佑等不计其数。……此后的督抚,不惟有领兵之权,并且兼有随意编练军队之权。……地方编练军队,虽须奏明,……皇帝因为急于平乱,只要地方有办法,没有不裁可的。裁可后即由各地方疆吏自由施行。需要补充或扩大额数时,又用同一办法,一面奏报,一面办理。湘军、淮军都是由此种程序成立及扩大的。……概括起来,清政府地方势力,在此期中的变化,不外两点:一,督抚取得军事上的实权,其势渐重。二、军队由“单元体”化为“多元体”,中央失去把握之权。……(《中国近百年政治史》第二章)
戊戌政变,换一个方向的看法,也可以说是汉族和平的政治革命,非在上述的形势下,是没有发动的可能的。上述的实际形势,也是戊戌政变一个最大的诱因。
(4)由于咸、同之际宫廷政变的结果
清廷之亡,亡于太后那拉氏一人,这是天下万世的公评。那拉氏(即西太后慈禧太后)本为咸丰帝的侍妾。稍通文字,小聪明而性险刻。咸丰帝已深恶之;帝病于热河,恐身后那拉后造祸,半夜与肃顺商议,先行赐死。时无第三人闻者,不意太监李莲英在窗外守夜,闻之。宫门已键,爬狗洞而出,密告于那拉氏。那拉氏即于半夜叩太后寝宫,哭诉求救命。明晨,咸丰帝朝其母,太后大怒,责其何以无故杀人。帝愕然,力辩其无。此事遂寝。故那拉氏终身恨肃顺入骨,而爱李莲英入髓。又据《春冰室野乘》所记,咸丰帝实为那拉氏所毒弑;帝临崩时,有人在窗外闻帝作怒恨声,连呼:“翠儿!翠儿!你好忍心!”翠儿是那拉氏的小名,似乎咸丰帝已发觉中了翠儿的毒手而死的。这翠儿可偏偏生了一个儿子载淳——同治帝。正后无子,后来称“东太后”。那拉氏因为是同治帝生母的缘故,后来称“西太后”。咸丰帝崩后遗诏,以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户部尚书肃顺(端华胞弟)及军机大臣中:兵部尚书穆荫、吏部左侍郎匡源、礼部右侍郎杜翰、太仆寺少卿焦佑瀛、御前大臣额驸景寿等八人为“赞襄王大臣”。此时同治帝年仅六岁,这八人实为那时中国的最高权力者,而肃顺尤为其中的灵魂。议定改年号为“祺祥”,已经铸了“祺祥通宝”的钱了。可是不久这心狠手毒的那拉翠儿,运用她阴忍险刻的手段,突出不意,先发制人,把肃顺处斩,端华、载垣赐死。否认“赞襄王大臣”的遗诏,她便自称“太后”,违背清代祖宗三百年的家法,居然“垂帘训政”起来,“牝鸡司晨”,中国从此便堕入地狱的深渊!所以这次大政变,决不是宫廷问私人之争,而是关系全国百年的大计,汉族大臣凡是属于肃顺政治系统的,无不人人慄慄危惧,胡林翼闻此大变,就在同年忧愁而死了。曾国藩也屡次想自杀。要不是洪、杨未平,这班人都会斩草不留根的。立了儿皇帝载淳以后,东太后相当安分公正,西太后则放僻邪淫,无所不为!连她自己亲生儿子同治帝,也深恶他母亲的丑声四播而强烈地反感。西太后所信任、所狎的,只有太监;此外无贤、无尊、无亲、无贵、无大臣百官;至于“国家”与“百姓”,那即使分解她全身每一颗细胞都是找不出来的!天地之间,只有她与太监。自从东太后授意丁宝桢杀了太监安德海以后,这位老姨太太不耐烦了,她就再用前此“谋杀亲夫”的秘诀,毒弑了正宫东太后。这是恽毓鼎《崇陵传信录》记载得很明白的。从此以后,中国最高的政治权力,表面上是属于儿皇帝一人;事实上却在西太后一个人手里;骨子里却属于太监李莲英一人。所谓“议政亲王”“军机大臣”,一齐要向这“皮哨李”(李莲英的绰号)垂手低头,连声道“是!是!是!”而退。以中国五千年悠久的文明,三千万方里博大的土地,四万五千万优秀的人民,而把这全副命运,放在一个目不识丁、鸦片入骨、不阴不阳、非人非物的怪东西——“皮哨李”手里,呜呼哀哉!所以全国,不论何种阶级,上至帝后(包括东太后、同治帝后、光绪帝后在内),下至平民,一致痛恨西太后与“皮哨李”,真是深恨入骨,但敢怒而不敢言耳,戊戌政变,就是国中勇敢不畏死的青年,企图与皇帝合作,起而推翻西太后与李莲英统治的政治革命!
(D)关于“内根的近因”,又可分下列四项述之:
(1)由于“帝”“后”本身的争权
从上述“远因第(4)项”政变的波浪下来,同治帝亲母子之间,恶感日深。西太后真是个“恶婆娘”,甚至干涉儿子媳妇的燕好,同治帝愤而外游,得不名誉的病而死。西太后愤亲生子不孝,不为他立嗣,使同治帝绝代。书呆愚忠吴可让先行自杀,然后以遗疏“尸谏”,请为“大行皇帝立嗣”(刚死的皇帝称大行皇帝),白白牺牲了生命,除了令人作呕的“传旨嘉奖”以外,一切完了!西太后于是重立一个更小的儿皇帝,是她亲妹妹所生的,只有四岁的载湉——光绪帝。常开分谤的御前会议时,有人主张援立溥伦,西太后厉声斥责:“溥”字辈一概不要!这一吼,吓得亲王大臣面面相觑,谁还敢逆“河东狮”的淫威!一个个诺诺连声而退。这一来,把一位天真活泼的小朋友载湉,生生地抓入紫禁城的牢狱中去,判了长期徒刑三十四年,而后“就狱正法”!这就是光绪皇帝的生活史。西太后何以主张“‘溥’字辈一概不要”呢?这里有三个秘密原因:(一)最大的一着是她“专制到死主义”。立了“溥”字辈,她的地位是“祖母”了,是“太皇太后”了,那时老脸再“难为情”垂帘训政了。所以仍立“载”字辈,她以“养母”及“皇太后”资格,“专权专到死”!(二)其次的原因,依然是“专制到死主义”,如果立了“载”字辈的年长的人,他便不服从你指挥了。所以抓到只有四岁的小孩,那便是她和李莲英的玩物了。(三)最后是她对亲生子的泄忿主义。若立“溥”字辈,就是默认是同治帝之后了。偏立“载”字辈,使这不孝亲母的“仵逆子”绝嗣。光绪帝做了三十年囚徒,而有甲午中日战争的大败。这三十年中间的天灾、人祸,内忧、外患,百孔千疮,实难书记。这“青年皇帝”——不,“青年囚徒”!眼看着国家是快要亡了,而“亲爸爸”和“皮哨李”的荒淫,反日甚一日,要想有所改变补救而手无寸柄,鳏寡孤独,除了一位七八十高龄的老师傅——翁同龢以外,茫茫宇宙间竟举目无一个亲人!又忍无可忍,闷闷地再做四年囚徒,到了戊戌年,忽然上天降下了一个怪杰康有为,领导了一批少壮干部及数千人附和的青年羽翼,及全国翕然同情的舆论,肯自动帮他——这个“寡人”来变法维新,他真是欢喜得有“感谢上苍”“天佑中国”的心绪,所以信任康有为的彻底及变法动作的迅速,真是古今所罕见的。“百日维新”所以突然如火焰一般的怒起,这是一个最大的近因。
(2)由于满族嫉妒汉族情感的表露化
据上述,光绪帝因急欲解除其囚徒的地位,而真正取得“皇帝”的权力,不得不完全重用汉族人才,以达成其目的。洪、杨乱平,捻党又清,新疆收复,回乱重定,大功多出于汉人,满族此时已深深感觉到汉族本质的优秀,能力的高强,而本族乃有根本生存的威胁,嫉妒、愤怒、恐惧,而无可如何!今见皇上又一味重用汉人,不平之气更甚。凶悍的满人如刚毅、荣禄,且明目张胆昌言排汉。这在汉人岂有不知之理?梁氏的著作内就叙述甚详(均见下)。但西太后和李莲英的荒淫政治,对中国固然是推入地狱,对满族,岂不是更打入泥犁吗?所以识大体的少数满洲人,也竟有同情于光绪帝及汉族青年的维新变法运动的。譬如杨深秀的密友文悌:
御史文悌者,满洲人也。以满人久居内城,知宫中事最悉。颇愤西后之专横,经胶、旅(之役)后,虑国危。文君门下有某人者(按:即大刀王五),抚北方豪士千数百人。适同侍祠,文君语君(杨深秀)宫中隐事,皆西后淫乐之事也。既而曰:“君知长麟去官之故乎?长麟以(皇)上名虽亲政,实则受制于后.欲请上独揽大权。曰:西后于穆宗则为生母,于皇上则为先帝之遗妾耳。天子无以‘妾母’为‘母’者。其言可谓独得大义矣。”君(杨)然之。文又曰:“我奉命查宗人府囚,见澍贝勒(按:即溥澍,同治帝有遗诏欲立之为后者),仅一袴蔽体,上身无衣,时方正月祁寒,吾怜之,赏钱十千。西后之刻虐皇孙如此!盖为(皇)上示戒,故上见后辄颤!此与唐武氏何异?”因慷慨诵徐敬业讨武氏檄“燕啄王孙”四语。目眥欲裂。君(杨)美其忠诚。(文)乃告君(杨)曰:“吾少尝慕游侠,能逾墙,抚有昆仑奴甚多;若有志士相助,可一举成大业。闻君门下多识豪杰,能觅其人以救国乎?”君(杨)壮其言而虑其难。……(《杨深秀传》)
光绪皇帝画像
可见当时主张“维新”“改革”的志士,固然是以汉族为中坚,但也有少数的满人渗入。而“守旧”“顽固”分子,固然多属于满族的朝贵,而汉族的败类,如许应骥、杨崇伊之流,也无耻地作伥。老实说,到了戊戌年间,维新派与顽固派,对于统治中国政权的争夺,已经走到“图穷匕现”“短兵相接”的阶段了,因之像闪电一般的迸发了这“百日政变”刀光血影一幕历史上精彩的悲剧。
(3)由于中山先生领导革命运动的亢进
概括地说,亡清末叶的三十年间,中国人的思想范畴,约可分四个时期:从光绪初年至甲午之战,是以李鸿章为中心时期。从甲午之败至戊戌政变,是以康有为为中心时期。从戊戌政变失败至日俄战争,是以梁启超为中心时期。从甲辰帝俄战败至辛亥革命,是以中山先生为中心时期。但此只是就中上社会及智识分子的表面部分而言,而实际上中山先生所领导的革命工作,已逐渐深入人心,弥漫全国;清廷亦不得不承认这才真是“致命”的隐忧大患!在初时,八股秀才们不免认“孙汶为红眉毛、绿眼睛的公道大王”(吴稚晖先生语)。但至戊戌庚子之间,中山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光明大义,已逐渐宣白于天下。中山先生自说:
……经此(庚子惠州之役)失败而后,回顾中国之人心,已觉与前有别矣。当初次之失败也,举国舆论,莫不目予辈为乱臣贼子,大逆不道,咒诅谩骂之声,不绝于耳。吾人足迹所到,凡认识者几视为毒蛇猛兽,而莫敢与吾人交游也。惟庚子失败以后,则鲜闻一般人之恶声相加。而有识之士,且多为吾人扼腕叹惜,恨其事之不成矣。前后相较,差若天渊。吾人睹此情形,中心快慰,不可言状;知国人之迷梦,已有渐醒之兆。(《建国方略》)
戊戌与庚子,只差二年,而中山先生之革命风潮,已澎湃如此。清德宗及其一部分大臣,自然感觉到变法维新,尚可苟且保全宗社;这是“害取其轻”的原则,所以急剧地厉行变法改制。
(4)由于国内舆论倾向维新之渐渐成熟
上章已述甲午以后,国内各地各种“学会”已风起云涌。这种“学会”,都是造成维新党与革命党的苗圃。同时西洋新学说,无可阻遏地如潮水浸入,国内的民智无可封锁地日益开启。决非老朽官僚张之洞的《劝学篇》、冬烘学究叶德辉的《翼教丛编》等著作所能挽阻。而同时旅华公正之外人,复为启发中国民智之事,尽侧面之努力。稻叶氏云:
……此时在上海之外人,乃对于民间风气之革新而乐为助力。其最著者则“广学会”也。广学会者,一八八八年(光绪十四年)在中国之英、美宣教士及学士等所组织。其中知名之士,以林乐知、丁韪良、慕维廉、艾约瑟、李佳白等为最著。其目的在启发中国之新智,辅翊中国之自强。其最初在翻译新书,发行杂志。如《泰西新史揽要》《文学兴国策》《治国要务》《自西徂东》《列国变通兴盛记》《万国公报》等,皆有唤醒中国之价值。……广学会知中东战后,中国渐有觉悟,乃派李提摩太于北京,周旋于名公钜卿之间,讲善后之策,当时推李提摩太为官书局教习,固辞,其言曰:官书局教习之地位,……所成就不过数十百人。……不如为广学会尽力,扩大其规模,以培养将来中华之人才,赞助智德之发达也。……(《清朝全史》第八十二章)
所以到了戊戌年间。维新运动。已呈“瓜熟蒂落”的现象。除了冥顽无耻卖身求荣的少数败类以外,都可以说是渴望政治改革有如甘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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