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以后,光绪二十三年(1897),湖南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提学使徐仁铸,前使江标,厉行新政。辅助他的,有那时号称“四公子”之二:陈三立、谭嗣同,和在籍名流熊希龄等。为培养新人才起见,特创办时务学堂,聘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三人总主学务,梁氏又为领袖。所有一切的学纲、学课、学风,都是脱胎于长兴学舍而来,稍微加以变化罢了。
何以证之?梁氏记“南海先生长兴学记”,演其始教之言,说:
(一)立志(二)养心(三)读书(四)穷理(五)经世(六)传教(七)学文(八)卫生(《万木草堂小学学记》)
而他在四年后主办长沙时务学堂时,所公布的学约也说:
……一曰立志。……二曰养心。……三曰治身。……四曰读书。……五曰穷理。……六曰学文。……七曰乐群。……八曰摄生。……九曰经世。……十曰传教。……
……凡学者每人设劄记一册,分“专精”“涉猎”二门。每日必就所读之书,登新义数则。其有疑义,则书而纳之待问匦以待条答焉。其详细功课,别著之学校报中。……每刚日,由教习随举西书格致浅理,或目前事理数条以问之,使精思以对。……每柔日,由教习随举各报所记近事一二条,问诸生以办法,使各抒所见(皆以笔谈)。……每月以数日为同学会讲之期,诸生各出其劄记册,在堂互观。或有所问,而互相批答。上下议论,各出心得,其益无穷,凡会讲以教习监之。……(《湖南时务学堂学约》)
……时务学堂,……国中学校之嚆矢。……学科视今日殊简陋,除上堂讲授外,最主要者为令诸生作劄记,师长则批答而指导之。发还劄记时。师生相与坐论。时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劄记及批语中,盖屡宣其微言。湘中一二老宿,睹而大哗!群起掎之。新旧之哄,起于湘而波动于京师。御史某(按:即杨崇伊)刺录劄记全稿中触犯清廷忌讳者百余条,进呈严劾;戊戌党祸之构成,此实一重要原因也。……(《时务学堂劄记残卷序》)
在这样一种不拘形式,而朝气蓬勃、精神充沛、乐趣的、进取的学风之下,自然能够造就出非常奇伟的人才来。当初时务学堂第一班的学生只有四十人,而五分之二都成了革命先烈,或开国名人。庚子汉口革命之役,教习唐才常率领学生林圭、李炳寰、田邦璿、蔡钟浩、傅兹祥等二十余学生,受着孙、梁共同的指挥,联合会党举义兵不成,踏着“戊戌六君子”的碧血,而碎首成仁于国贼张之洞之手。以上六人,就是所谓“庚子六君子”!时务学堂第一班的学生已去了一半。那时四十门徒中,最小的一位蔡艮寅,只有十六岁,大家都很爱他,他便是我中华民国建国伟人中的一位,民四护国之役的元勋——蔡锷将军。门徒中最穷苦的,要推范源濂,他在开国时期,终身致力于教育事业;他在中国教育界、一般文化界及生物学界建设的成绩是决然不朽的。此外军事学专家蒋方震(百里),也是那时四十门徒之一。其余也不必枚举。总之,这样一种“设备不具”的学堂,竟培养了如此伟大、质量俱优的杰出人才,真是收获着“乐育英才”最大的成功。
我们试把其余通都大邑或租界上所矗立着的“洋楼官学堂”,挪来做一个对照。以“样子”论,他们是巍峨骄挺。以内容论,他们是:
……各省纷纷设学堂矣。而学堂之“总办”“提调”,大率皆最工于钻营奔竞,能仰承长吏鼻息之“候补人员”也。学堂之教员,大率皆“八股名家”,弋窃甲第,武断乡曲之钜绅也。其学生之往就学也,亦不过曰“此时世装耳!此终南捷径耳!与其从事于闭房退院之诗云、子日,何如从事于当时得令之ABCD”。考选入校,则张红燃爆,以示宠荣。资派游学,则苞苴请讬,以求中选。若此者,皆今日教育事业开宗明义第一章,而将来为一国教育之源泉者也。试问循此以往,其所养成之人物,……可以立于今日民族主义竞争之潮涡乎?……(《新民说·论进步》)
无怪乎严复、周树人(鲁迅)等,都要逃出海军学堂,章士钊、穆湘瑶、胡敦复等,都要逃出陆师学堂,此中症结,你就可以恍然大悟了。
以上是叙述梁氏青年时代承康氏作风,所推行“维新”实际方法之第一步骤——办学校。
办学校,是专以培植继起的少年子弟,是储才以留待将来之用的。如果要急切改进一般成人的智识的头脑,启发目前蒙昧无知的社会,那末当另求方法。康、梁所应用的第二步骤是创学会。
会社,倒是中国固有的国粹,明末士大夫组织的复社、几社、应社、读书社,以及其他的××文会、××文社等,真像丛林一样矗立着,但都被满清入关后用“杀头的压道机”来压平了。到康有为乃重新兴起:
……凡讲学莫要于合群。盖以得智识交换之功,而养团体亲爱之习。自近世严禁结社,而士气大衰。国之日孱,病源在此!故务欲破此锢习,所至提倡“学会”。虽屡遇反对,而务必达其目的然后已。……(《南海康先生传》)
李剑农的《中国近百年政治史》上,也简要的叙述:
……康氏宣传主义的方法,首先就是创立“学会”,……他在广西讲学的时候,曾经创立一个“桂学会”。丙申年在北京,遇到文廷式等一班名士,组织“强学会”;他就抓住这个强学会,推张之洞作会长。袁世凯也是强学会的赞成人。又设分会于上海。北京的强学会,并附设强学书局,……御史杨崇伊受人嗾使,说强学会的宗旨不正当,随即奏请把它封禁了。……后由御史胡孚辰奏请就强学书局改设官书局,李端棻又奏请推广学校,将官书局推广,改为京师大学,就是北京大学的前身。……(《中国近百年政治史》第四章第三节)
强学会的后果,钜大难量,虽为朝廷所封禁,却正抬高它的身份。
……然自是“学会”之风遍天下,一年之间,设会百数!学者不复以此为大戒矣。……(《南海康先生传》)
梁氏所记,与李氏稍异,他说:
……乙未七月,京师强学会开,发起者南海先生;赞成者:陈炽、沈曾植、张孝谦、袁世凯等。余被委为会中书记员。不三月,为言官所劾,遭封禁。……(《三十自述》)(www.xing528.com)
这是可以补正李氏的《中国近百年政治史》的。强学会封禁了!可是,不久(1897年)德国强夺胶州湾的巨波又压过来了。全国的文人士大夫,又沸腾起来,“保国”!“保国”!这样地赤手空拳,高声大喊。康有为紧紧抓住这时机,在京师号召“保国会”。这谁都不便再说“宗旨不正当”的鬼话了吧?于是康氏就把保国会的组织,尽量推广到各地方行省去:
……先是,胶警初报,事变甚急。南海先生以为振励士气,乃“保国”之基础。……欲令各省志士各为学会,以相讲求,则声气易通,讲求易熟。……于京师先倡粤学会、蜀学会、闽学会、浙学会、陕学会……等。而杨君锐实为蜀学会之领袖。君(林旭)遍谒乡先达鼓之,一日而成。以(戊戌)正月初十。开大会于福建会馆,闽中士大夫皆集,而君实为闽学会之领袖焉。及开保国会,君为会中倡始董事,提倡最力。……(《林旭传》)
正在这同一时间之内,陈宝箴、黄遵宪、徐仁铸在湖南推行新政;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在长沙讲授新学;江标、陈三立、熊希龄等在夹辅维新。这一班人受到北京如此紧张的电浪,那有不立刻响应之理!于是湖南的“南学会”大放光彩的成立起来了。谭嗣同被推为南学会的会长,有声有色的慷慨论天下事:
……君(谭氏)……独留长沙,与群志士办新政。……而以南学会最为盛业。设会之意,将合南部诸省志士,联为一起;相与讲爱国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从湖南一省办起,盖实兼“学会”与“地方议会”之规模焉。地方有事,公议而行;此“议会”之意也。每七日大集众而讲学,演说万国大势及政学原理;此“学会”之意也。于时君实为学会长,任演说之事。每会,集者千数百人;君慷慨论天下事,闻者无不感动。故湖南全省风气大开,君之功居多。……(《谭嗣同传》)
看了上面的叙述,知道这南学会的作用,确系比众不同。它的本身的意义,是“推行地方自治机构”及“政治学会”。而就这“地方”的区域性质而言,那又不叫湘学会而叫南学会。目的在“合南部诸省”,不过“先从湖南办起”。如果真能容许它办到“地方有事,公议而行”八字,那末它兼有“立法权”与“监督权”。充其量“南部诸省”早不是清廷所有了。可是,天下事决没有如此简单顺利的,不上半年,反动的旧力,如冷酷无情的北风怒吼南奔,这些灿烂微弱的昙花,一霎儿烟消云散了。
戊戌(1898)八月政变的失败,中国以前所有一切的微光与微温、种子与幼芽,都沉埋在冰河深渊中了。只剩几头“寒冰地狱的鬼王”,——那拉后、荣禄之流——冻血淋漓。在刀山上嚼中华青年的嫩骨!举头一望,但见一面是无数:赤身裸体,遮着红肚儿,画着八卦,挪着混天大旗、引魂幡、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三尖钢叉、八宝法物的怪东西,蠕蠕而动,到处找“洋人”来杀。这就叫做“义和团”。一面是无数怒发冲冠、悲愤填膺的青年,怀着炸弹、手枪,甚至可以说是提着自己的头颅,踏着前人的血迹,前仆后继的起义,这就叫做“革命党”。除了这二种实际行动的人物以外,赤手空拳“康、梁式”的维新志士,在国内已无活动的余地,只有亡命到海外去慷慨论天下事了。
以后所有的“学会”,都秘密含有革命的使命,与前期的学会,性质根本不同。公车上书式的最后一次集会,是庚子年上海张园所召开的国会,算是前期式学会的一个结束。
当唐才常在上海组织“正气会”时,拳乱方始萌芽。未几,改为“自立会”,谋在长江一带起事,及至六月拳乱大作,北方名士如严复等,也避地南下至上海,唐才常便假保国会时的名义,运动在沪各省的维新志士,开会于张园,名之日“国会”。到会的名流,有容闳、严复、章炳麟、宋恕、吴葆初、张通典、狄保元、马相伯、戢元丞、文廷式、沈荩、龙泽厚等,共约数百人。推容闳为会长,严复为副会长,唐才常为总干事。开会的时候,章炳麟当众把辫发剪去,表示对于满清决绝,颇耸动一般人耳目。其实这个会,参与分子很复杂,……大多数会员,不过震于“国会”“民权”等新说,乘兴来会罢了。……(《中国近百年政治史》六章二节)
此后集会的中心,全中国都移在上海租界上了。而会中的主角,大抵都受有中山先生的感召,带有革命思想的了。譬如(1)戢元丞、秦力山……等创设“新社”;(2)章炳麟、蔡元培、黄宗仰等创立“中国教育会”;(3)吴敬恒、蔡元培等创立“爱国学社”;(4)陈去病、刘光汉(师培)等创立“南社”;(5)钮永建等创立“军国民教育会”;(6)章炳麟、徐锡麟等创立“光复会”,黄兴、宋教仁、杨笃生等创立“华兴会”。那都是朝宗归海于中山先生的“兴中会”的。
康、梁因戊戌的打击,在国内所经营创办的学校与学会,既扫地无余,那末他们第三个步骤是什么呢?是办报。
“报”——本来是中国流行最早的,历代的“邸抄”,就是政府公报。至于现代新式报纸,那末滥觞于鸦片战争以后若干年,香港及上海侨居外人所办之报纸。康有为已经明白知道:学校、学会、报纸,是三位一体,互相为用,缺一不可的。所以当在北京办强学会时,特派梁氏办报,那时所办的报,艰苦卓绝得可敬,而简陋幼稚得可笑。
……甲午丧师以后,国人敌忾心颇盛,而苦瞢于世界大势。乙未夏秋间,诸先辈乃发起一强学会,今大总统袁公,即当时发起之一人也。……彼时同人……最初着手之事业,则欲办图书馆与报馆。袁公首捐金五百,加以各处募集,得千余金。遂在后孙公园设立会所。向上海购得译书数十种。而以办报事委诸鄙人(梁氏)。当时目无自购机器之力,且都中亦从不闻有此物。乃向售“京报”处托用粗木版雕印。日出一张,名日“中外公报”。只有论说一篇,别无记事。鄙人则日日执笔为一数百字之短文,……当时安敢望有人购阅者,乃托售“京报”人随“宫门钞”分送诸官宅;酬以薪金,乃肯代送。办理月余,居然每日发出三千张内外。然谣诼蜂起,送至各家者。辄怒以目。驯至送报人惧祸,及悬重赏亦不肯代送矣。其年十一月,强学会遂被封禁。……(《初归国演说,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
《强学报》第一号
这一事,是梁氏平生新闻事业开始的第一章;也是近代中国有正式意义的新闻开始的第一页。梁先生晚年还亲自对其昌说:“当时虽在极端艰难困苦之中,而兴趣极高。有时木版雕刻来不及印,甚至间用泥版凹文代印的,其可笑到如此,而同人等对之皆津津有至味。对于这报纸热烈帮助的,还有你们浙人张菊生(元济)、汪伯唐(大燮)、孙慕韩(宝琦)三公。”事隔三十年,梁先生对我讲述这段故事,还是眉飞色舞。因为那时的梁氏老早已经明白“学校的对象,是培植青年后起人才。学会的对象,是联络成年智识阶级。报纸的对象,是启发社会一般民众”的原理了。所以京师的强学会,及《中外公报》,被封禁了,但这是初涌之潮,岂是人力所能遏制的!他们就转其帆以向上海。
上海的强学会分会的情形,是怎么样的呢?初时由会中发行一种《强学报》,经济的支持是靠张之洞的。后来因为这《强学报》上常常不用“大清光绪……”纪年,而用“孔子降生……”纪年;这虽然可以说是模仿公历之以耶稣降生为纪年,但是把这位张大帅骇慌了!不得不勒令禁止。这班维新志士。那里肯休;刚刚碰到梁启超转帆南下,就紧握机会,由黄遵宪、汪康年、梁启超、麦孟华、徐勤等名义发起,总组《时务报》。公推梁氏任总主笔。梁氏得以自由发挥其文豪的天才,也就在此报。于是声名隆起,甚至并驾其师,而曰“康、梁”,也就在此时。更有一件趣事,梁氏的晚年学友——国际史学权威者王国维,此时正在时务报馆中当一名小书记,还没有资格和梁氏对面谈话呢!梁氏说:
丙申二月南下,得数同志之助,乃设《时务报》于上海,其经费则张文襄(之洞)与有力焉。而数月后,文襄以报中多言“民权”,干涉甚烈。其时鄙人之与文襄,殆如劳工者与资本家之关系。少年气盛,冲突愈积愈甚。……(《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
明年(1897)冬天,梁氏反抗资本家张之洞之压迫,便飘然远行,溯江而西,到长沙去大会群贤,轰轰烈烈地推行新政了。
又隔一年,便是戊戌(1898),梁氏重到北京,暂时脱离言论文笔生涯,参与实际政治运动,而演出一幕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血迹永不磨灭的悲剧,就是人人所周知的所谓“百日维新”“戊戌政变”了。
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张之洞(左)与其弟张之万(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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