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先生说:“盖中国早期之哲学家,皆多较注意于人事,故中国哲学中之宇宙论亦至汉初始有较完整之规模。”[6]现在看来,冯先生的看法不太准确,因为近年出土的先秦文献《恒先》《太一生水》《道原》等,都有关于宇宙生成的丰富思想,这表明中国古代思想关心宇宙问题的时间要早于汉代,中国古代的宇宙理论形成规模的时间也比汉代早得多。
在指出冯先生的说法不够准确的同时,也必须指出,冯先生的看法是极具洞察力的。因为,尽管中国古代关于宇宙理论的思考要早于汉代,但是以宇宙论的理论形态来呈明天理或者道理,以“天”或者“道”之普遍性来作为人之当然的依据,是在汉代才成为普遍的思维模式的。因此,如果我们把冯先生所说的“中国哲学中之宇宙论亦至汉初始有较完整之规模”,解释为直到汉代,宇宙论的思维模式才成为思考问题和表达思想的基本模式,各种不同的宇宙理论才纷纷出现,就是完全正确的了。尤其是,中国早期的宇宙理论都是宇宙生成样态的,到了汉代,才出现了完整的宇宙构成的理论,而宇宙构成的理论才从理论上论证了“一切存在都存在于宇宙之内”,从而为大一统政治制度的合理性奠定了宇宙论的基础,满足了时代对于理论的需要。
整体地考察汉代的宇宙理论,可以看到两套不同的论说模式,一套是宇宙生成的理论,一套是宇宙构成的理论。宇宙生成的理论延续了先秦以来的宇宙论思想,被汉代的道家所继承,用来表达批判文明异化、超越现实世界的立场。这样的宇宙理论对于董仲舒时代所面临的理论任务来说,显然是不合用的。从上文关于汉初政治走势的简单梳理可以看到,时代对理论提出的问题是:先秦分立的列国应该如何纳入统一朝廷的统一管理之下,各地不同的风俗如何可能在共同的文化背景下共存,用宇宙论的语言来说,就是纷繁的万物如何可能构成一个统一的宇宙。董仲舒用宇宙构成的理论完成了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建构了一套儒家立场的宇宙构成理论。如果冯先生稍微改变他的说法,说中国早期儒家并没有关于宇宙理论的思考,直到汉代才有了一套成规模的宇宙理论,这套理论不同于道家的宇宙生成理论,而是一套关于宇宙如何构成的理论,就是更加准确的说法了。
董仲舒是汉代宇宙构成理论的创建者。这套理论现在看起来尽管比较粗疏,但是它自有其内在理路,不仅能够自洽,而且对于当时的现实,具有很强的解释作用。下面我们就追踪董仲舒的思路,梳理宇宙构成理论的基本思路,并分析这个理论的现实意义。
从逻辑上看,董仲舒建构宇宙构成论的第一步,是确认宇宙的基本构成要素,他认为宇宙的基本构成要素有十项,他说:
天有十端,十端而止已。天为一端,地为一端,阴为一端,阳为一端,火为一端,金为一端,木为一端,水为一端,土为一端,人为一端,凡十端而毕天之数也。天数毕于十。(《春秋繁露·官制象天》)
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者,天之数毕也。(《春秋繁露·天地阴阳》)(www.xing528.com)
确认了宇宙的十大构成要素后,董仲舒为它们安排了各自的功能。首先是排定天地五行的空间位置:天在上,地在下,木在东,火在南,土在中,金在西,水在北,这样就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宇宙空间。如果董仲舒的宇宙空间就只是由天地五行这七大宇宙要素搭建出来,那么这样的一个宇宙空间还是僵硬和静止的,没有生长,没有运动。但是不要着急,董仲舒确认的宇宙构成要素是十个,天地五行之外的阴阳,就被董仲舒用来解决宇宙的运动和生长的问题。按照董仲舒的设想,阴阳这两个宇宙构成要素并不占据固定的空间位置,而是作为两种具有相反功能的力量,按照“阳气始出东北而南行……阴气始出东南而北行”[7]的基本路线运行于东、南、中、西、北五方空间,辅助木、火、土、金、水五行成就“天”的生长收藏。在加入了阴阳的运行之后,原来固着而静止的宇宙空间就有了变动,尽管变动的次序是固定的,只是周而复始的东南西北、春夏秋冬,但是,宇宙毕竟不再僵固,而是活动着的了。这种活动恰如其分地描述了农业社会里春耕、夏长、秋收、冬藏的基本运作样态。
天地五行为宇宙搭建出一个空间形态的结构,阴阳保证这个结构不会陷入死寂,而是运动着的。如果就此停住,那么董仲舒所描绘的宇宙就还只是一个机械的宇宙。但是,董仲舒说的“天有十端”至此才用了九端,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因素没有说到,这一项宇宙的构成因素就是“人”。正是“人”的进入,才打破了宇宙的机械运动,使宇宙成为灵动的。
董仲舒认为,人能够成为宇宙的一项独立构成要素,这是“人之超然万物之上,而最为天下贵”的原因。[8]人虽然活动于天地之间,但是,人作为宇宙构成的一项独立因素,既不依靠占据某个固定的空间位置来发挥作用,也不依靠在空间中的有序运行来发挥作用,人发挥作用的方式是与整体的天(宇宙)发生感应。董仲舒用了天人同类和同类相动来论说天人感应的可能,他说,天是人的曾祖父,人是天的子孙,是一个小宇宙,所以,人的任何活动,都会与宇宙发生相互影响的作用。如果说天地五行搭建的宇宙是一个僵固的空间,阴阳的进入使宇宙有了稳定的运行,那么,人的进入就使宇宙充满了灵动的变化,因为人在不断地以自己的行为影响着宇宙,而宇宙在不停地回应着人的行为。因此,宇宙因为有了人,而成为一个生机勃勃的灵动空间了。
天人能够感应,天人感应的具体实现,则需要通过阴阳五行来完成。因此,在天人之间的相互感应中,阴阳五行的地位相较于人则降低了一格,成为天人感应具体发生的类别标识。这样,人的地位不仅高于万物,也高于阴阳五行。就“天有十端”而言,人越出了万物,与阴阳五行一样是天的独立构成因素,就天人能够全面感应而阴阳五行只能各司其职而言,“人”这一项特别的宇宙构成要素又越出了宇宙的其他构成要素,成为最终决定宇宙面貌的独特要素。
宇宙万象纷呈,人之外的万物不是宇宙的独立构成要素,它们又如何在宇宙中确定自身的位置、功能和作用呢?董仲舒设计的方式是,万物根据各自的属性“投所贵之端”。所谓“投所贵之端”,就是阴性的属阴,阳性的属阳,土性的属土,水性的属水,等等,也就是万物根据自身的属性,分别归属于阴阳五行的某一项,被阴阳五行的类别携带着,进入到统一的宇宙之中,参与宇宙的运行。它们的作用,也根据各自所投之端的属性来确定,属阳的发挥阳性的作用,属阴的发挥阴性的作用,等等。这样,董仲舒由天之十端建构出来的宇宙,就是一个容纳一切而无所缺遗的完整宇宙。
上文指出,大一统的政治制度需要有效的理论证明,现在,董仲舒用宇宙构成的理论证明了宇宙的统一性:一切存在都存在于宇宙之中,没有外在于宇宙的存在,因此,任何试图外在于大一统制度的企图,都是违背“天理”的邪念,都有可能遭受天谴,受到天罚。理论和历史就这样形成了互动:在历史的实际运动中出现了统一的朝廷和大一统的政治制度,于是有了证明宇宙统一性的理论需要;反过来,关于宇宙统一性的理论证明,不仅支撑了大一统的政治制度,而且塑造了普遍的统一心态,这种心态成为维系政治上大一统的精神力量,保障了统一的长久维持。从中国历史的实际历程来看,历史上多次出现了分裂,三国、南北朝、五代十六国等,但是,如果查看分裂时期的社会心理,可以看到,尽管时人处于分裂之中,没有人认为分裂是合理的,相反都是身处分裂心向统一。执掌权力的人们,更是以实现统一为职事,为理想,为天命。如果说,秦汉的历史统一奠定了中国大一统政治制度的基础,那么就可以说,董仲舒的宇宙构成理论不仅从理论上证明了这套制度的合理性,而且塑造了维护中国统一的思想力量。有了这套宇宙观影响下的普遍统一心理,中国才能屡经分裂而终究能够统一不散。对于中国的统一,董仲舒功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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