驺衍是阴阳五行之学的倡大发扬者,其著述多与之有关。《史纪·封禅书》有谓:“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集解》引如淳曰:“今其书有《五德终始》。”《文选》卷六左太冲《魏都赋》李善注引《七略》亦曰:“邹子有《终始五德》。”是驺衍著书称《终始五德》。按“终始五德”即阴阳五德,阴阳五德即阴阳五行。关于终始即阴阳,其义保存于《鬼谷子·捭阖》中,其文曰:“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阴阳其和,终始其义。故言长生、安乐、富贵、尊荣、显名、爱好、财利、得意、喜欲为阳,曰始;故言死亡、忧患、贫贱、苦辱、弃损、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诛罚为阴,曰终。诸言法阳之类者皆曰始,言善以始其事;诸言法阴之类者皆曰终,言恶以终为谋。”这段文字把阴阳、终始两个概念间意义上的包容相通,论述得十分详尽,也为我们理解驺衍学说中的终始概念,保存了一则重要史料,只是前人多未注意及此。《史记·封禅书》又谓:“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按“主运”乃驺衍所作书名,见《史记·孟荀列传》及《索隐》引刘向《别录》。笔者考证“主运”乃“五运”之讹[2],那么,“阴阳主(五)运”犹言阴阳五行。是则终始五德及阴阳五运皆为阴阳五行的不同表述方式,既为驺衍的著述之称,亦为标举驺衍学旨的重要概念。借此则驺衍与阴阳五行之说的关系益明。《史记·历书》亦谓驺衍:“明于五德之传而散消息之分。”按“消息”犹言阴阳。《史记·历书》谓黄帝:“起消息。”《正义》引皇侃曰:“乾者阳生为息,坤者阴死为消也。”泷川资言《考证》亦曰:“消息以阴阳言。”那么,“明于五德之传而散消息之分”亦谓驺衍兼阴阳说及五行说而融贯之。驺衍学说核心为五行相克式的历史循环论,与之相关,其为阴阳五行之学的内容大要有二,一为天人感应,二为怪迂变化。《史记·孟荀列传》述驺衍学说内容有谓:“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五德终始,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所谓“禨祥”“符应”,皆乃因天人感应所生之祥异朕兆。考《吕氏春秋·应同》:“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学者多认为,此所述乃驺衍五德终始说大略,甚是。按其说,当某德将胜,天先以某种祥瑞示人,其祥瑞形式则按五行之气各从所宜。此与《史记》所言“禨祥度制”及“符应若兹”相合。因而可见天人感应乃其五德终始说之思想根基。其次,《史记·孟荀列传》谓驺衍作“怪迂之变”,《封禅书》谓燕齐方士传驺衍之术而不能通,“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盐铁论·论儒》谓驺衍:“以变化始终之论,卒以显名……邹子作变化之术。”《论邹》谓驺衍“作怪误”。归纳以上记载,即谓驺衍有怪迂变化思想。驺衍主张变化之道,因而他盛倡在政治上当因时变化而反对守一不变,如《汉书·严安传》引邹子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但所谓怪迂变化,与此有异。一方面当如《史记·孟荀列传》所谓“其语闳大不经”“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即因其说怪诞宏侈,有耸动世主时君的效应。如其大九州岛说超出世人的知识想象,必被指为怪迂。另一方面所谓怪迂变化,应指驺衍具有可能下启汉儒天变灾异说那样的思想倾向,而此皆可由其天人感应说引申而出,如上所言“禨祥度制”“符应若兹”“天必先见祥乎下民”等皆可为证。汉儒认为天变灾异是阴阳错行、五行紊乱所致,《汉书·五行志》载有大量此类例证,如谓:“若乃贪欲恣睢,务立威胜,不重民命,则金失其性。盖工冶铸金铁,金铁冰滞涸坚,不成者众,及为变怪,是为金不从革。”又谓:“《史记》魏襄王十三年,魏有女子化为丈夫,京房《易传》曰:‘女子化为丈夫,兹谓阴昌,贱人为王;丈夫化为女子,兹谓阴胜,厥咎亡。”此二例所言“变怪”与“化”,皆由阴阳失常、五行失性所致。若此类阴阳五行“变怪”之例,《五行志》中多是。在驺衍的阴阳五行思想中,必包含此类与汉儒灾异说相通的怪迂变化之论,只是记载有缺,已难详考。在《荀子·天论》中有一段文字曰:“夫星之队、木之鸣,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又曰:“勉力不时则牛马相生、六畜作袄,可怪也。”按驺衍与荀子俱到过稷下,两人活动年世相近,很可能互相有所闻。而且荀子三为稷下祭酒,使之成为集各家大成的稷下学者,因而对驺衍学说应该有所接触、了解。再审视《天论》这段文字,与阴阳怪迂变化之说颇为相近,不能排除其与驺衍的联系,即使与《汉书·五行志》相较,亦复相类。此外,考驺衍思想当受到《周易》的影响颇深,如《周易》讲阴阳变化,驺衍怪迂变化之术或许由之引申而出,而且从相关记载中也可见到这种迹象。《史记·孟荀列传》谓驺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所谓“阴阳消息”乃《周易》主旨。阴阳为《周易》根本固不必说,至于消息,如《剥·彖》:“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丰·彖》:“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汉儒深知阴阳消息之旨为易理根本所寄,于是有十二消息卦之说。又“终始”,前文已指出其与“阴阳”在概念意义间的包容相通,《易传》中亦屡见之,如《乾·彖》:“大明终始。”《蛊彖》:“终则有始,天行也。”《说卦》:“终万物,始万物者,莫盛乎艮。”《系辞》:“《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综上各条,可断言“终始”乃《周易》思想体系中的重要概念。从思想性质上看,终始概念既是对阴阳家四时循环理论的概括,也符合《易传》阴阳相生的循环变化观念。终始可视为驺衍作为阴阳家而与《周易》相联系的概念纽带。所以从上引《史记·孟荀列传》所言“深观阴阳消息”诸语可以推断,驺衍必谙熟《周易》,因而其思想受《周易》影响必然无疑。驺衍与《周易》的关系如此,加之他又是阴阳五行说的倡大者,所以汉代阴阳家《易》说的传承[3],至少可以上溯至驺衍。
这里要附带讨论一个问题,即为什么会在《鬼谷子》中保存如前所言与驺衍有关的阴阳终始学说?这里提出一个假设,即《鬼谷子》与驺衍相同,都与《周易》之间具有某种思想联系。《鬼谷子》首篇乃《捭阖》,相当于全书之大纲总论,其宗旨集中论述阴阳开合,而阴阳开合是其阐发言说之术的理论根据。如其中有曰:“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弛或张,是故圣人一守司其门户……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捭阖者,道之大化,说之变也,必豫审其变化。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主也。志意、喜欲、思虑、智谋,此皆由门户出入。故关之以捭阖,制之以出入……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可以说人,可以说家,可以说国,可以说天下……阳动而行,阴止而藏,阳动而出,阴随而入,阳还终阴,阴极反阳……阴阳相求,由捭阖也。此天地阴阳之道而说人之法也。”《鬼谷子》是纵横家,纵横之学的根本是研究如何进说人主的游说之术。上面的引述表明,其游说之术是以阴阳开合之道为根本。抽绎《捭阖》通篇所言,不外乎反复推阐发明如何在游说之术中运用、贯彻阴阳开合之道的秘诀要领。其要义即“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此天地阴阳之道而说人之法也”。那么,阴阳开合之道由何而出?曰:《周易》。首先,《鬼谷子》作者熟悉《周易》,如阴阳、终始这类《易传》中的重要概念在《捭阖》中反复出现。《中经》篇又有曰:“见形为容,象体为貌者,谓爻之生也。”此可与《易·系辞》中的下述文字相勘证:“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因而《鬼谷子》作者对《易传》是熟悉的。其次,《易传》中的一些内容对《鬼谷子》纵横家的游说之术不无启发意义。如《系辞》:“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是故列贵贱者存乎位,齐小大者存乎卦,辨吉凶者存乎辞……辞也者,各指其所之……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动者存乎辞。”是《易》道多端而“以言者尚其辞”为其要义之一,而且吉凶变化之决全在乎“辞”,鼓天下之动也“存乎辞”。总之,“以言者尚其辞”必对《鬼谷子》纵横家的游说之术有所启发。《系辞》又有曰:“能说诸心,能研诸侯之虑,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历来皆以“侯之”二字为衍文。此乃言《易》道之功效,亦可移用于概括《鬼谷子》游说之术。所谓“能说诸心,能研诸虑”,即谓言说之术重在揣度心理,推运谋虑,以求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政治影响。所谓“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可与《论语》“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相较,即谓言说之术关乎天下吉凶安危大业,其作用亦当如《捭阖》所言:“捭阖者,道之大化,说之变也,必豫审其变化。”[4]最重要的一点是,阴阳开合之道在《易传》中可得其根据,《系辞》曰:“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又曰:“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试以此与前引《捭阖》论述阴阳开合的一大段文字相比,二者的联系一目了然。关于《鬼谷子》阴阳捭阖之术出于《周易》,前人曾予指出,如宋高似孙《子略》卷三曰:“《鬼谷子》书,其智谋,其数术,其变谲,其辞谈,盖出于战国诸人之表。夫一辟一阖,《易》之神也;一翕一张,老氏之几也。”即谓《鬼谷子》说术谋略乃糅合《周易》《老子》而成。察《鬼谷子》阴阳捭阖之术从《周易》接受的这种影响,或者是从驺衍受到的启发,因而连同驺衍的阴阳终始之说一并纳入自己的书中[5],因而在《捭阖》中出现前引“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那一大段论说阴阳终始的文字。这虽然仅仅是一种推测,但《周易》对驺衍与《鬼谷子》二者的思想影响似不容轻否。总之,上面的论述同时提示出这样一个事实,即《周易》的阴阳变化之论在战国秦汉之际具有相当影响,这不仅在驺衍思想中有所反映,而且汉儒又上继驺衍演畅其绪。再若参考前文所论,汉人阴阳五行、天变灾异之学也应受到驺衍的启发、影响。此可再举一例,即阴阳终始本为驺衍学说中的代表概念,但又见于西汉阴阳五行说大成的《汉书·五行志》,《五行志上》曰:“十二月咸得其气,则阴阳调而终始成。”这是汉儒接受驺衍之学的语言思想痕迹。最后如笔者已指出者,《周易》的思想体系虽以阴阳概念为本,但其中已可见五行因素的若干影子,至驺衍的阴阳五行体系中,《周易》阴阳与《洪范》五行的关联已成既定事实,且已融为一体。汉儒沿其绪继续发展,于是依托《周易》《洪范》《春秋》等经典,构造其阴阳五行、天人之学的体系。而且相关证据进一步表明,阴阳五行说在驺衍那里已颇成体系。《周官·夏官·司爟》郑注引《邹子[6]》曰:“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楸之火,冬取槐檀之火。”此乃说明四时改“火”之制,但是以四时配五行的体系。此《邹子》当即《汉书·五行志》所著录的阴阳家《邹子四十九篇》。后来何晏《论语集解》中马融所引《周书·月令》,与上引《邹子》全同。有学者据此推测,《周书·月令》可能与《礼记·月令》有关,《月令》当为驺衍所作。[7]《月令》究竟是否为驺衍所作,尚待研究[8],但《周官》注所引《邹子》确为典型的阴阳五行说,与《礼记·月令》是一个系统无疑。(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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