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古今之道,治伦理之序,总万方之指,而归之一本,以经纬治道,纪纲王事”[88],作为融纳百家之学的“汉初黄老学的理论总结”[89],《淮南子》始终凸显强烈的“求治”意识,试图从历史上的王朝兴衰中有所反思与借鉴,为西汉政权的长治久安探索出较为理想的政治方案。鉴于“秦人致败之由,在严酷,尤在淫侈”[90]的历史教训,《淮南子》立足黄老道家,深刻认识到,任何王朝的稳定发展,都必须建立在统治者推行“善政”的基础上,这就要求统治者坚持“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91]的政治理念,能践行清净无为、休民养息的基本政策,不走纵欲害民、奢靡误国的暴政之路。“人主急兹无用之功,百姓黎民,憔悴于天下,是故使天下不安其性”[92],从这种认识出发,《淮南子》在政治哲学上强调,统治者应体“道”无为、清静“治身”,进而在实践中以身治促国治,节嗜欲而去奢靡,根本上避免身、国异治的亡秦之失,推动西汉王朝践行善政,走向“通治”。
其一,《淮南子》认为,善政始于“治身”,奢欲导致暴政,因此统治者应体“道”而行,清静以修身,避免秦王朝因奢欲而败亡的历史覆辙。
“清静为天下正”[93],在黄老道家认为:“执道者之观于天下也,无执也,无处也,无为也,无私也。”[94]也就是说,统治者在政治上应坚持“至正者静,至静者圣”[95]的基本原则,“清静”自守,善于“治身”,减少各种贪婪的现实物欲,能“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96],只有如此,方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97],实现理想的政治发展。对黄老道家的这种政治理念,《淮南子》深为认同。“主者国之心”,《淮南子》认为,正因为“人主处权势之要,而持爵禄之柄”[98],所以统治者的“治身”与否对王朝的稳定发展至关重要。在《淮南子》看来,秦王朝之所以会分崩瓦解,统治者不顾“治身”,只知纵欲奢靡在其中起到极为消极的推动作用。一方面,“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槁,头会箕赋,输于少府”,秦王朝的统治者广建宫厦,贪图享乐,虐民为务,在政治上好大喜功,唯欲是从;另一方面,广大民众则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99],难以喘息,濒于待毙,这种强烈的现实反差凸显秦王朝的统治者在“治身”问题上的严重缺失,最终成为其速亡的重要内因。
基于此,《淮南子》在政治上强调:“达于道者,反于清静”[100],“清静无为,则天与之时”,认为只有统治者能体“道”而行,懂得“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任于身,不敢对以末”[101]的深刻政理,理性调控和节制自身欲望,避免纵欲奢靡之行,才真正实现以民为本、兴民之利的善政,促进王朝良性发展。由此,《淮南子》明确指出,在“君欲”和“民欲”之间,正因秦王朝的统治者在现实中做出两极化的政治选择:极端化满足前者,同时极端化压制后者,所以最终只能造成“秦王之时,或人葅子,利不足也”的消极结果,走上一条“与民为仇”的不归路,导致“秦王赵政兼吞天下而亡”[102]。在《淮南子》看来,秦王朝的这种“治身”之失,与其奢靡成习密不可分,其中的历史教训值得西汉统治者深为警戒,因此在政治哲学上,《淮南子》承继黄老思想,主张:“廉而能乐,静而能澹。故其身治者,可与言道矣”[103],试图促动汉武帝“清静”自守,继续奉行汉初与民休息的基本国策。
其二,《淮南子》认为,善政在“无为”而“治国”,膨胀奢欲、过度“有为”的政治发展必然导致王朝走向暴政,秦王朝之速亡即堪为显例。
在《淮南子》而言,秦王朝的政治实践太过“有为”,不论是政治,抑或战争,都建立在罔顾民生、滥用民力的基础上。“二世皇帝,势为天子,富有天下。人迹所至,舟楫所通,莫不为郡县。然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匮也。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发闾左之戍,收太半之赋,百姓之随逮肆刑挽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104],“秦皇挟录图,见其传曰:‘亡秦者,胡也。’因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西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三年不解甲驰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谪戍以备之。当此之时,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缕,羸弱服格于道,大夫箕会于衢,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105]。由此可见,秦王朝的发展完全背离“君道者,非所以为也,所以无为也”的根本原则,更与黄老所言“上德无为而无以为”[106]“事恒自施,是我无为”[107]的政治哲学相去甚远。这种王朝发展在《淮南子》看来,其本质只能是满足统治者一己之奢欲的“有为”政治,与民众利益背道而驰,其结果必然是造成虐民之恶政。从这种认识出发,《淮南子》立足黄老思想,深刻批判秦王朝“挬拔其根,芜弃其本”,“背道德之本,而争于锥刀之末,斩艾百姓,殚尽太半”的极端功利化政治,认为正是过度“有为”的法家“治国”之道,最终促使秦王朝为“民之所以仇也”[108],沦于崩解。
其三,《淮南子》认为,善政以民为本,暴政则视民为末,而统治者是否在实践中体现出奢靡之习,这成为衡量王朝发展能否实现善政的风向标,进而也深刻影响到秦、汉王朝的兴衰成败,长治久安。
如黄老所言:“节民力以使,则财生,赋敛有度则民富”[109],《淮南子》也指出:“岁,民之命;岁饥,民必死矣。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以我为君者乎。”[110]但《淮南子》认为,秦王朝的统治者毫无这种“重民”思想,只知“凿五刑,为刻削”,任法滥刑以残民,唯逞专制君主之奢欲暴行,完全是“上好取而无量,下贪狼而无让,民贫苦而仇争,事力劳而无功,智诈萌兴,盗贼滋彰,上下相怨,号令不行。执政有司,不务反道矫拂其本,而事修其末,削薄其德,曾累其刑”的“末世之政”[111]。“人主租敛于民也。必先计岁收,量民积聚,知饥馑有余不足之数,然后取车舆衣食供养其欲”[112],与《淮南子》所言截然相反,秦王朝的统治者“骄奢靡丽,好作高台榭,广宫室,则天下豪富制屋宅者,莫不仿之,设房闼,备厩库,缮雕琢刻画之好,博玄黄琦玮之色,以乱制度”[113],“一日而有天下之富,处人主之势,则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志专在于宫室台榭,陂池苑囿,猛兽熊罴,玩好珍怪”[114],其政治实践并非是“要使君、民二者的利益趋于一致,从而确保君本与民本并行不悖、相得益彰”[115],而是只讲片面之“君本”,在很大程度上轻视和忽略“民本”,将“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的政治原则本末倒置,成为“君者国之本也,民者国之末也”,在纵欲奢靡、肆意妄行中推动王朝走向暴政之路。
《淮南子》认为,当秦王朝的统治者“取民则不裁其力,求于下则不量其积,男女不得事耕织之业,以供上之求,力勤财匮”[116]之时,就已将自己推到民众的对立面,孰不知“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117],极端化的“君本”,非但不能真正取消“民本”的政治地位,相反,其终将陷于“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的历史窘境。从这种意义而言,统治者在政治上唯以奢靡是务,其根本弊害就在于割裂和对立了君民关系,以致践踏“民为邦本”的根本原则,最终只能陷入奢靡生、政变乱,而政愈乱、愈奢靡的恶性循环之中,致使王朝发展积弊难返,只能在剧烈的政治变动中走向衰亡。由此可见,《淮南子》在政治上不仅认识到奢靡之习对统治者理性“治身”的危害性,而且洞察到,奢靡之行从本质而言,会严重削弱王朝发展的政治基础,从根本上损害统治者的“治国”实践。作为西汉前期的黄老之作,《淮南子》的这种政治认识,不可谓不深刻。正是基于此,反对奢靡、力求善政的“民本”思想才会在《淮南子》中得到历史性的彰显,而且在协调“君本”与“民本”关系时,《淮南子》也“力图在不改变君主民仆地位的前提下,保持两者的平衡、和谐”[118],竭力避免秦王朝只重“君本”、轻视“民本”的政治教训。
综上所述,“康沉而流湎者亡”[119],在专制君主为核心的王朝政治中,如何去奢靡之欲,求利民之善政,这成为《淮南子》深切关注和思考的重大问题。秦王朝之速亡已充分证明:对王朝而言,“奢靡”之于统治者绝非一般的政治行为,而是深刻影响到统治者的善政实践,成为内在决定王朝能否良性发展的重要内因。因此《淮南子》强调:“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120],认为统治者不能只讲“治国”,而是必须“治身”为先,在“民本”理念基础上,以身治促国治,实现身国同治,促使王朝走向“能强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121]的理想发展。《淮南子》这种反对奢靡、追求善政的可贵思想,虽然其本质仍在于维护和巩固专制君主政治,但却体现出鲜明“民本”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吸取先秦人本主义思潮的精华,总结了秦汉黄老‘无为而治’的历史经验,构建了一种倡扬主体意识、肯定主体地位和作用”[122]的治国理念,试图在深刻的“过秦”中谋求理性的“戒汉”[123],对西汉统治者有所劝诱、规谏,促其自觉坚持清净无为、节欲去奢的黄老思想,继续推行既有利于民众生存和发展,也有益于王朝长治久安的善政。应该说,若论“奢靡”之害而言,《淮南子》在西汉思想史上可谓深刻而独到,尤其是其从黄老立场出发,对奢靡与统治者、王朝政治的内在联系的理论反思,不仅对秦汉道家政治思想有所丰富,而且对西汉王朝的历史发展影响深远。
【注释】
[1]初稿发表于《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荣获2015—2016年度安徽理工大学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收入本书时标题及文字内容有修订。
[2]戴黍:《经典的源流及其意义——从思想史的角度看〈淮南子〉》,《学术研究》,2005年第6期。
[3]《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37页。
[4]《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52页。
[5]《淮南子集释·兵略》,第1047页。
[6]孙家洲:《中国古代思想史》(秦汉卷),广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7~135页。
[7]《淮南子集释·诠言》,第997页。
[8]《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85页。
[9]《淮南子集释·齐俗》,第800页。
[10]《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61页。
[11]《淮南子集释·诠言》,第998页。
[12]《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34页。
[13]《淮南子集释·诠言》,第1002页。
[14]《淮南子集释·缪称》,第705页。
[15]《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31页
[16]《淮南子集释·览冥》,第498页。
[17]《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89~596页。
[18]《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85页。
[19]《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79~580页。
[20]《淮南子集释·齐俗》,第826页。
[21]《淮南子集释·说山》,第1138页。
[22]《淮南子集释·说林》,第1181页。
[23]《淮南子集释·人间》,第1282页。
[24]《淮南子集释·缪称》,第756页。
[25]《淮南子集释·说山》,第1123页。
[26]《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26页。
[27]《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42~943页。
[28]同上,第971页。
[29]《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99页。
[30]刘泽华:《王权思想论》,第90页。
[31]《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52页。
[32]《淮南子集释·道应》,第853页。
[33]《淮南子集释·说林》,第1201页。
[34]《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07~1408页。
[35]《淮南子集释·齐俗》,第822页。
[36]同上,第826页。
[37]《淮南子集释·道应》,第851页。
[38]《淮南子集释·人间》,第1237页。
[39]《淮南子集释·缪称》,第731页。
[40]《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01页。
[41]《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51页。
[42]《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18~1320页。
[43]同上,第1318页。
[44]同上,第1322~1324页。
[45]《淮南子集释·原道》,第68页。
[46]《淮南子集释·人间》,第1237页。
[47]《老子注译及评介·十二章》(修订增补本),第104页。
[48]《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43页。
[49]《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13~514页。
[50]《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05页。
[51]《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20页。
[52]《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47页。
[53]《淮南子集释·缪称》,第728~729页。
[54]《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48页。
[55]《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31页。
[56]《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22页。
[57]《淮南子集释·原道》,第70页。(www.xing528.com)
[58]《老子注译及评介·三章》(修订增补本),第67页。
[59]《老子注译及评介·十六章》(修订增补本),第121页。
[60]《黄帝四经今注今译·经法·名理第九》,第188页。
[61]《淮南子集释·原道》,第59页。
[62]同上,第48页。
[63]同上,第63页。
[64]同上,第81页。
[65]《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49页。
[66]《老子注译及评介·四十八章》(修订增补本),第243页。
[67]《老子注译及评介·五十七章》(修订增补本),第275页。
[68]《淮南子集释·缪称》,第756页。
[69]《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76页。
[70]《淮南子集释·览冥》,第496页。
[71]《淮南子集释·人间》,第1245页。
[72]同上,第1270页。
[73]《淮南子集释·兵略》,第1059页。
[74]《淮南子集释·诠言》,第992页。
[75]同上,第1012页。
[76]《老子注译及评介·十三章》(修订增补本),第108页。
[77]《老子注译及评介·二十六章》(修订增补本),第166页。
[78]《老子注译及评介·四十四章》(修订增补本),第234页。
[79]《淮南子集释·原道》,第68页。
[80]同上,第73页。
[81]同上,第74页。
[82]《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31~533页。
[83]同上,第533页。
[84]《淮南子集释·原道》,第68页。
[85]《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52页。
[86]《老子注译及评介·四十五章》(修订增补本),第236页。
[87]《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49页。
[88]《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52页。
[89]丁原明:《黄老学论纲》,第301页。
[90]吕思勉:《秦汉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4页。
[91]《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85页。
[92]同上,第625页。
[93]《老子注译及评介·七十七章》(修订增补本),第334页。
[94]《黄帝四经今注今译·经法·道法第一》,第10页。
[95]同上,第16页。
[96]《老子注译及评介·二章》(修订增补本),第60页。
[97]《老子注译及评介·五十七章》(修订增补本),第275页。
[98]《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47页。
[99]《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42~943页。
[100]《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1页。
[101]《淮南子集释·道应》,第851页。
[102]《淮南子集释·人间》,第1255页。
[103]《淮南子集释·诠言》,第1039页。
[104]《淮南子集释·兵略》,第1062~1063页。
[105]《淮南子集释·人间》,第1288~1290页。
[106]《老子注译及评介·三十八章》(修订增补本),第206页。
[107]《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十大经·名刑第十五》,第336页。
[108]《淮南子集释·兵略》,第1047页。
[109]《黄帝四经今注今译·经法·君正第三》,第67页。
[110]《淮南子集释·道应》,第866页。
[111]《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11页。
[112]同上,第681页。
[113]《新语校注·无为第四》,第77页。
[114]《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52页。
[115]戴黍:《〈淮南子〉治道思想研究》,第103页。
[116]《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84页。
[117]《淮南子集释·道应》,第874页。
[118]王绍东:《论“亡秦之鉴”对中国古代政治的影响》,《秦汉研究》,2009年,第145~152页。
[119]《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十大经·三禁第十》,第298页。
[120]《淮南子集释·诠言》,第996页。
[121]同上,第998页。
[122]陈广忠、梁宗华:《道家与中国哲学》(汉代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4页。
[123]庞天佑:《论中国古代的历史总结与国家盛衰》,第59~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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