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儒家的重义轻利不同,墨家在政治上不仅不讳言功利,反而表现出“尚利”的政治倾向,但墨家所言之“利”是基于“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的核心理念,在显示出强烈的“民本”精神同时,与其独特的“圣王”观密切相联。在墨家而言,“尊君”仍然是第一位的,但统治者应该成为“圣王”,能够在政治上为民“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非庸君“暴王”。因此,墨家的“利民”思想根本地建立在“圣王”观之上,这是墨家思想“尊君”的政治实质所在。墨家这种内含“民本”意蕴的“圣王”观在《淮南子》中有所体现,对后者有着深刻的思想影响。换言之,在《淮南子》政治思想的形成中,墨家的“圣王”观具有一定的理论作用,并非可有可无的思想存在。
崇尚“圣王”政治,这是《淮南子》政治思想的根本理想。《淮南子》认为,“圣王以治民”[90]是专制君主政治的理想发展,能够在现实中产生积极的政治效果,既有益于王朝政治,也有利于普通民众。在《淮南子》眼中,墨家所尊崇的“禹”就称得上是古之“圣王”,因为“古者,沟防不修,水为民害。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禹”在国家的发展过程中充分显示出“圣王布德施惠,非求其报于百姓也”的政治特质,所以其最终才能够“有阴德”于百姓,获得人心,建立夏王朝,所谓“树黍者不获稷,树怨者无报德”[91]。而且《淮南子》还认为,所谓“圣王”既要能够为民除害,兴民所利,也要“圣王在上,明好恶以示之,经诽誉以导之,亲贤而进之,贱不肖而退之,无被创流血之苦,而有高世尊显之名,民孰不从”[92],能够在政治上“尚贤”,知人善用。“圣王之设政施教也,必察其终始,其悬法立仪,必原其本末,不苟以一事备一物而已矣。见其造而思其功,观其源而知其流,故博施而不竭,弥久而不垢”[93],统治者只有在政治上将“利民”与“尚贤”视为首要任务来对待,对自己的政治行为有所规范,才能在政治上清源巩本,防止出现任何形式的乱政、虐政。“仪狄为酒,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而绝旨酒,所以遏流湎之行也”,在《淮南子》而言,这正是“圣王”在政治上“见其所生,则知其所归矣”[94]的政治先见之体现。因此,“利民”和“尚贤”是《淮南子》“圣王”观的重要政治内涵,在其看来,只有“圣王”才能在政治上以“尚贤”为要,以“利民”为本,推动王朝政治走向“圣王之治”,实现政治发展的长治久安。
《淮南子》的这种“圣王”观,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墨家政治思想影响的历史产物。墨家具有强烈的“圣王”诉求,先秦诸子中谈及“圣王”之多,几乎无过于墨子者。“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95],墨子也认为所谓“圣王”者,需“布德施惠”于百姓,而且强调这是“法”天之所行,其结果也是能够真正获得民心。在墨子看来,“昔之圣王禹、汤、文、武,兼爱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利人多,故天福之,使立为天子,天下诸侯皆宾事之”,而“暴王桀、纣、幽、厉,兼恶天下之百姓,率以诟天侮鬼,其贼人多,故天祸之,使遂失其国家,身死为僇于天下,后世子孙毁之,至今不息”,这正是“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的历史反面。因此,墨子认为只有“圣王”才能“爱人利人”,所以“圣王”能够“其力时急,而自养俭也”[96],能够出于“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的政治目的为民“作为宫室”,能够“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97],而且也只有“圣王”才能“甚尊尚贤,而任使能,不党父兄,不偏贵富,不嬖颜色”,“唯毋得贤人而使之,般爵以贵之,裂地以封之,终身不厌”,“唯能审以尚贤使能为政,无异物杂焉,天下皆得其利”[98]。在墨子看来,能够“利民”和“尚贤”的专制君主政治,才具有正义性、合理性的思想内涵,故此墨子试图以这种独特的“圣王”观去影响现实中的统治者,推动其进行“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99]的政治实践。
由上可见,《淮南子》的“圣王”观内在地反映出墨家政治思想的深刻影响,是对墨子“圣王”观的思想汲取和融会。当然,墨家政治思想并非塑造《淮南子》“圣王”观的唯一理论资源,二者也绝非能够简单等同。
一方面,黄老道家思想对《淮南子》的政治影响是根本的,所以《淮南子》之“圣王”,所体现出的实际是道家化的内涵。“古圣王至精形于内,而好憎忘于外,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陈之以礼乐,风之以歌谣,业贯万世而不壅,横扃四方而不穷,禽兽昆虫,与之陶化,又况于执法施令乎”[100],“古之圣王,能得诸己,故令行禁止,名传后世,德施四海。是故凡将举事,必先平意清神。神清意平,物乃可正”,“圣王执一而勿失,万物之情既矣,四夷九州服矣。夫一者至贵,无适于天下,圣人托于无适,故民命系矣”[101],这里的“圣王”显然非墨家意蕴,而是道家化的理想君主,体现出鲜明的黄老思想及精神。
另一方面,墨子所言“圣王”的思想内涵,也并没有能完全影响《淮南子》。墨家在政治上极力主张“尚同”的“治术”思想,试图实现政治文化上的“一言堂”,认为“天子唯能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以治也”[102],“圣王皆以尚同为政,故天下治”[103],“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以为正长”[104]。墨家这种强调政治思想一元化的做法,在《淮南子》中没有得到积极的响应,完全被冷落。之所以会如此,或许是由于《淮南子》深刻借鉴秦王朝“独尊法术”的历史教训之后所得出的政治认识。墨家的“尚同”之义,与法家的文化专制主义异曲同工,虽然前者的尊君并未走向极端,但其所主张“尚同”的政治发展最终也难免走向禁绝百家的思想一元化方向。历史证明,这对于任何王朝的现实发展而言,都必然是条绝路。《淮南子》正是基于秦王朝的惨痛教训,所以在政治上坚持对先秦诸子进行兼收并蓄、有所融通的思想实践,由此体现出显著的多元化的理论色彩,这与墨家所言之“尚同”的政治理路截然不同,所以“尚同”在墨子“圣王”观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在《淮南子》中缺少回应,影响甚微。
在墨家的“圣王”观中,不论是“尚贤”,抑或“尚同”,其对《淮南子》政治思想的影响都远不及“利民”之说。墨家所主张的“兼爱”“利人”,《淮南子》有着极为深切的政治认识,特别是西汉王朝建立在秦之速亡的基础上,后者所反映出的政治教训,更能突显出墨家这种“利民”思想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因而《淮南子》在战争上坚决反对“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的“不义之兵”,主张战争必须体现出“平天下之乱,而除万民之害”的正义性内涵。《淮南子》所言:“明王之用兵也,为天下除害,而与万民共享其利”[105],与墨家反对“夺民之用,废民之利”[106]的不“义”战争,强调“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107]的“非攻”主张具有内在高度的一致性。从中可见,墨家具有“民本”意蕴的“圣王”观对《淮南子》的影响之深。因此,毫不夸张地说,在很大程度上,墨家政治思想成为《淮南子》“民本”思想的重要理论基础之一,其“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政治精神深为后者所认同和汲取。
综上所述,作为先秦时期最为重要的思想学派,墨家虽然在秦汉之际趋于衰落,但其对秦汉政治思想的历史发展仍具有难以忽视的历史影响,这在《淮南子》中表现突出。尽管墨家政治思想在《淮南子》不如黄老道家那样处于核心地位,也不如儒、法、阴阳等家有着显著的外在化表现,但实际上不论是尊崇“禹”的“身执蔂垂,以为民先”的政治精神,还是内在强烈的求“治”意识,以及“圣王”政治的积极追求,都深刻地突显出墨家的历史影响。尤为重要的是,墨子所倡言“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的“民本”思想及精神,得到《淮南子》由衷的政治共鸣与认同,进而在其政治思想中着力予以汲取和阐扬。这对于作为中国传统政治哲学之“基础”“根本和核心”的“民本论”[108]而言,无疑是秦汉时代背景下一次极大的丰富和充实,有力地促进了秦汉“民本”思想更为深入的历史发展。
【注释】
[1]初稿发表于《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收入本书时文字内容有修订。
[2]《吕氏春秋集释·当染》,第53页。
[3]《孟子正义·滕文公章句下》,《诸子集成》(第1册),第269页。
[4]陈广忠:《〈淮南子〉与墨家》,《孔子研究》,1995年第2期,第33~41页。
[5]《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62页。
[6]《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39页。
[7]同上,第944页。
[8]《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20页。
[9]孙纪文:《淮南子研究》,第225页。
[10]《淮南子集释·人间》,第1254页。
[11]《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38页。
[12]郭庆藩:《庄子集释·天下第三十三》,中华书局,1961年,第1077页。
[13]吴毓江:《墨子校注·兼爱下第十六》,中华书局,2006年,第175页。
[14]《墨子校注·兼爱中第十五》,第155页。
[15]《淮南子集释·地形》,第322页。
[16]《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79页。
[17]《淮南子集释·齐俗》,第793页。
[18]《淮南子集释·诠言》,第1000页。
[19]《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13~1314页。
[20]《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386页。
[21]《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59~1460页。
[22]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吕刑第二十九》(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636页。
[23]毛亨传、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商颂·长发》(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708~1709页。
[24]《淮南子集释·缪称》,第709页。
[25]《淮南子集释·齐俗》,第771页。
[26]同上,第793~795页。
[27]《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19页。
[28]同上,第941页。
[29]同上,第945页。
[30]同上,第985页。
[31]《淮南子集释·说林》,第1231页。
[32]《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21页。
[33]《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391页。
[34]同上,第1427页。
[35]《淮南子集释·原道》,第30页。
[36]《淮南子集释·原道》,第34页。
[37]同上,第40页。
[38]同上,第54页。
[39]《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33~537页。
[40]《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38~639页。
[41]《淮南子集释·齐俗》,第787页。
[42]《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21~1322页。
[43]《淮南子集释·诠言》,第1019页。
[44]《墨子校注·兼爱中第十五》,第157页。
[45]《墨子校注·尚贤中第九》,第77页。
[46]《墨子校注·非攻下第十九》,第216页。
[47]《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22页。
[48]戴黍:《〈淮南子〉治道思想研究》,第233页。
[49]《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17页。
[50]《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8页。(www.xing528.com)
[51]《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72页。
[52]《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24页。
[53]《淮南子集释·说山》,第1106页。
[54]《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25页。
[55]《淮南子集释·览冥》,第497页。
[56]《墨子校注·尚贤中第九》,第73页。
[57]《墨子校注·尚贤上第八》,第66页。
[58]《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94页。
[59]《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62页。
[60]《淮南子集释·兵略》,第1048页。
[61]《淮南子集释·说林》,第1221页。
[62]《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04页。
[63]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176页。
[64]《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39页。
[65]《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59页。
[66]《墨子校注·非儒下第三十九》,第429页。
[67]《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69页。
[68]《淮南子集释·齐俗》,第791页。
[69]同上,第785~787页。
[70]《墨子校注·非儒下第三十九》,第429页。
[71]《墨子校注·非乐上第三十三》,第375页。
[72]《墨子校注·节用上第二十》,第242页。
[73]《墨子校注·非儒下第三十九》,第432页。
[74]《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39~140页。
[75]《淮南子集释·齐俗》,第773页。
[76]《墨子校注·天志中第二十七》,第297~299页。
[77]《墨子校注·天志上第二十六》,第288~289页。
[78]《墨子校注·明鬼下第三十一》,第330页。
[79]《墨子校注·天志上第二十六》,第290页。
[80]《墨子校注·明鬼下第三十一》,第338页。
[81]《淮南子集释·览冥》,第445页。
[82]《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20页。
[83]《淮南子集释·天文》,第282页。
[84]《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01~102页。
[85]《淮南子集释·览冥》,第484~485页。
[86]《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98页。
[87]《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27页。
[88]《淮南子集释·兵略》,第1047页。
[89]王效峰:《〈淮南子〉所见之墨家》,《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第20~24页。
[90]《淮南子集释·缪称》,第733页。
[91]《淮南子集释·人间》,第1255页。
[92]《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06页。
[93]《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26页。
[94]《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26页。
[95]《墨子校注·法仪第四》,第29页。
[96]《墨子校注·七患第五》,第36页。
[97]《墨子校注·辞过第六》,第46页。
[98]《墨子校注·尚贤中第九》,第76页。
[99]《墨子校注·尚贤下第十》,第97页。
[100]《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20~621页。
[101]《淮南子集释·齐俗》,第776~778页。
[102]《墨子校注·尚同上第十一》,第108页。
[103]《墨子校注·尚同下第十三》,第138页。
[104]《墨子校注·尚同中第十二》,第118页。
[105]《淮南子集释·兵略》,第1055页。
[106]《墨子校注·非攻中第十八》,第199页。
[107]《墨子校注·兼爱中第十五》,第155页。
[108]周桂钿主编:《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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