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是先秦时期思想界之巨人,其所创立以“兼爱”“非攻”等为核心的墨家思想学说也是当时学术、政治领域中蔚为壮观的一大思潮,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这在产生于西汉前期的《淮南子》中就有着显著的思想反映,“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6]。虽然《淮南子》对墨子充满政治之敬意,将墨子与孔子同视为“先圣”“圣人”,言及:“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7],“孔子无黔突,墨子无暖席。是以圣人不高山,不广河,蒙耻辱以干世主,非以贪禄慕位,欲事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8]。但若具体而言,《淮南子》则对墨家政治思想具有复杂的理论态度,体现出内在的双重性:一方面,《淮南子》对墨家政治思想有着深刻的理论认识,受其影响突显出“尊禹”的政治意识,对其“兼爱”“非攻”“节乐”“尚贤”等基本主张有所认同;另一方面,作为黄老道家之著述,《淮南子》对墨家思想又有着深刻的反思和批评,对其政治主张并不完全赞成与接受,而是力图“以兼容的气度加以吸收”[9],从思想上进行融会和超越。因此,《淮南子》对于墨家政治思想,实际上是基于西汉王朝的现实政治发展,重新予以历史的审视,在理论上有所借鉴,将其作为自身政治思想体系得以构建的重要理论资源。
从《淮南子》所受墨家思想的实际影响来看,显著的尊“禹”意识,可被视为其与墨家在政治上的契合之处,成为二者能够实现内在思想之沟通的历史前提。在《淮南子》而言,“禹”不论是作为“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10]的英雄,还是作为能“以为天下兴利”[11]的“圣王”,都值得其敬仰与崇拜。《淮南子》的这种政治认识与墨家思想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其深刻影响所致。因为在先秦诸子那里,虽然对“禹”都有所称道和赞扬,但唯有墨家具有极为突出的“崇禹”意识,甚至于在思想上坚持“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12],认为“兼即仁矣,义矣”,“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即此禹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禹求焉”[13],始终将“禹”视为能够充分彰显出墨家“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14]的思想及精神的历史典范。墨家这种强烈的“崇禹”意识对《淮南子》,不论是在讲求“事功”的政治思想上,抑或“民本”为重的政治精神上,影响都极为深刻,不容忽视。
若就政治思想具体而言,《淮南子》之尊“禹”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颂扬“禹”之“平治水土”,安宁万民之功。“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15],“禹疏三江五湖,辟开伊阙,导廛涧,平通沟陆,流注东海。鸿水漏,九州干,万民皆宁其性”[16],“禹决江疏河,以为天下兴利”“禹之时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17],“决河濬江者,禹也”[18],“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禹沐浴霪雨,栉扶风,决江疏河,凿龙门,辟伊阙,修彭蠡之防,乘四载,随山刊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19],“禹凿龙门,辟伊阙,决江濬河,东注之海”[20],“禹之时,天下大水,禹身执蔂垂,以为民先,剔河而道九岐,凿江而通九路,辟五湖而定东海”[21],从中可以清楚认识到,正是因为“禹”在历史上曾“平水土,主名山川”[22],所以《淮南子》在思想上对其充满政治之敬意,表现出显著的尊“禹”意识,认为“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23]的历史功绩不容忘记。
第二,将“禹”视为三代之时“贤臣”与“圣王”的政治典范,认为其有安邦定国之能。“禹无废功,无废财,自视犹觖如也”[24],“尧之治天下也,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空”[25],“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见形而施宜者也”[26],“尧《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汤《大濩》,周《武象》……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27],“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鞀,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28],“禹无十人之众……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29],“禹劳天下,而死为社”[30],“尧、舜、禹、汤,法籍殊类,得民心一也”[31],“圣王布德施惠,非求其报于百姓也……古者,沟防不修,水为民害。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禹胼胝……则圣人之忧劳百姓甚矣”[32],“尧之举禹、契、后稷、皋陶,政教平,奸宄息,狱讼止而衣食足,贤者劝善而不肖者怀其德”[33],“仪狄为酒,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而绝旨酒,所以遏流湎之行也”[34],基于这些历史认识,“禹”在《淮南子》看来,既为尧之贤臣,又是继尧之“圣王”,充分体现出卓越的治国之才,值得钦仰。(www.xing528.com)
第三,用黄老道家之眼光审视“禹”的政治意蕴,将其政治实践作为对黄老治术的历史反映,塑造其道家化的统治者形象。“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伏,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35],“禹之决渎也,因水以为师”[36],“禹之裸国,解衣而入,衣带而出;因之也”[37],“禹之趋时也,履遗而弗取,冠挂而弗顾,非争其先也,而争其得时也。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38],“禹南省,方济于江,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禹乃熙笑而称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劳万民,生寄也,死归也,何足以滑和?’视龙犹蝘蜓,颜色不变,龙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视物亦细矣……观禹之志,乃知天下之细也”[39],“禹决江疏河,以为天下兴利,而不能使水西流……岂其人事不至哉?其势不可也。夫推而不可为之势,而不修道理之数,虽神圣人不能以成其功,而况当世之主乎”[40],“禹葬会稽之山,农不易其亩:明乎生死之分,通乎侈侈俭之适者也”[41],“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得遂长。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42],“禹决江河,因水也”[43],“禹凿龙门,辟伊阙,决江濬河,东注之海,因水之流也”,显而易见,这些文字记述中的“禹”已被《淮南子》用黄老道家的政治标准重新予以审视和诠释,充分显示出西汉前期统治阶层的政治意趣,已非墨家之“禹”的概念了。
同墨家政治思想相较,《淮南子》中对“禹”之政治内涵的理解,政治形象的塑造,既有一致之处,也存在着很大的不同。一则,肯定“禹”的治水之功,将其塑造为三代政治的“圣王”之一,这是《淮南子》与墨家的共同之处。如“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以泄渠、孙、皇之水。北为防、原、泒,注后之邸、嘑池之窦,洒为底柱,凿为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东方漏之陆,防孟诸之泽,洒为九浍,以楗东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44],“若昔者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是也”[45],“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46]等,从中可知,墨子也是从治水与治国两个方面来肯定“禹”之历史功绩和政治才干,表达其“崇禹”之情。二则,墨家是基于“兼爱”“兴天下之利”的思想来塑造“禹”的政治形象,阐发其独特的政治理念,而《淮南子》则截然不同,主要是从黄老道家“自然”“无为”的思想出发,来重新诠释“禹”的政治内涵,将其塑造为道家化之“圣王”,认为其治国之道乃是对黄老道家思想的历史性体现,因此应该被作为西汉统治者在政治上积极效法的君主典范之一。
由此可知,虽然《淮南子》受到墨家政治思想的深刻影响,从后者那里接受了有关“禹”的政治认识,但毕竟二者的政治立场与基本理念存在着很大差异,所以与其说《淮南子》“崇禹”,毋宁说是“尊禹”。因为在《淮南子》而言,“禹”只是其用以阐发黄老“治道”思想的政治手段,并非其理想的政治偶像,只有“至人”“真人”才值得《淮南子》去真正的崇信,而这已绝非“禹”作为“圣王”的政治内涵所能简单取代的。
概而言之,对“禹”的政治崇敬,是《淮南子》与墨家政治思想的历史契合之处。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决定了《淮南子》中虽然多有以黄老道家的政治立场对墨家的批评,但仍然能能够秉持一种思想之敬意对其有所反思和汲取,而远非像对待法家那样严厉的批判与谴责。因此,《淮南子》对待墨家思想的政治态度虽然复杂,具有内在的双重性,但总体上比较温和、包容,着重于进行理论之借鉴和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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