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作为《淮南子》一书的哲学纲要,对道、法思想进行了深度融会,而这种融会既是对先秦道、法思想的历史继承,也是对先秦道、法思想进行历史扬弃的结果。虽然《原道》的理论立场始终都定位在道家,但对法家思想在理论上十分重视,始终将其作为最重要的参照物来借鉴,因此道、法思想在《原道》中紧密地结合起来,共同成为阐发“道法自然,清静无为”政治理念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换言之,在《原道》中如若缺少了对法家思想的理论融会,其内在的思想体系就不再完善,所具有的理论力量也会大为减弱。由此可知,《原道》的理论特点就在于将不同的政治思想进行有效的、深度的融合,进而阐发自己独到的政治理念。这在《淮南子》中具有代表性,体现出全书具有“以道为主,多元融会”的理论特色,这既符合“国家走上统一,思想界亦要求调和融通,汇归一致”[31]的时代趋势,也反映出《淮南子》在秦汉政治思想史上所具有的突出特点和历史贡献。
就《原道》而言,道、法思想存在着“以道为主、兼融法家”的理论关系,这对其阐发“道法自然,清静无为”的政治理念有着深刻影响。因为《原道》基于道家立场的思想主张,故在阐发中始终将法家思想作为理论的参照物,试图在反思和批判后者中证明自身的合理性与优越性,由此决定了道、法思想的内在关系必然会导致某种理论上的特定取向,从中能够折射出《原道》的精神实质。具体地看,这种理论取向即以道融法、尊道抑法。
首先,“以道融法”既反映出《原道》中道、法思想之间的特定关系,也体现出二者在《原道》思想中不同的理论作用与地位,这贯穿在《原道》的始终,成为其思想上的重要特点。《原道》坚持道家的基本立场,从对“道”的哲学思考着手,进而深入到人类社会的政治存在与发展之中,认为良好的社会状态应该是统治者“得道之柄,立于中央”后的结果,只有如此,才能实现“神与化游,以抚四方”,“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而调五行”[32]的理想发展,因此《原道》对“太上之道”充满理论上的赞美之情,认为其“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33]。可见,“道”的存在对《原道》而言,具有核心的、主导的理论地位及作用,是其一切政治认识所凭恃的根本依据。在此基础上,法家思想在《原道》中被吸纳和融会于道家思想中,成为后者的重要的理论补充。《原道》反对法家思想的“有为”,从本质上说,是出于“道”的体悟,认为后者无法将自身的“有为”真正和天地自然之“道”相融合起来,在很大程度上存在着强凭人力而任意妄为的严重弊端,故此必须在政治发展中予以批判和反对。但《原道》对法家所追求“有为”的政治目的,却并没有根本的敌视和否定的意图,相反,它也试图从适应与合乎“道”的立场出发,开拓出一条理想的“有为”之路。因而在《原道》中,道、法思想的理论关系深刻体现出内在渗透和交融的实质,即一方面是突出批判性的反思,另一方面又重在借鉴性的吸纳。
其次,“尊道抑法”是《原道》中道、法思想关系所内含的理论精神,充分体现出《原道》在主导思想上“崇道”的政治意识,也反映出《原道》对法家思想所持有的虽深刻批判,但“贬而不轻”的复杂的理论态度。《原道》显明地表现出《淮南子》内在的道家气息,作为后者的哲学纲要,在理论上充分展示出“重道、崇道”的理论取向,毫不掩饰其对道家思想的极度肯定与认同,由此在自身政治思想体系的构建中坚持根本的“尊道”原则。在《原道》而言,为政者只有顺应“道”的存在和发展,才能使国家实现良好的发展状态,即“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从根本上解决现实中的各种政治难题。因此,“尊道”对于统治者具有关键性的作用,唯有“达于道”时,政治发展方能“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34],顺应天道自然的内在规律,得到万物“莫敢与之争也”的根本保证。
出于这种认识,《原道》在理论上将“道”的重要性提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使得其他任何思想都无法超越,这成为《原道》在政治思想上的理论支点。也就是说,凡任何动摇这一理论支点的行为,最终都必然使《原道》,甚至《淮南子》的理论体系受到致命的破坏。与《原道》的“尊道”态度有所不同的是,法家思想在《原道》中实际上处于被“贬”斥的状态。在《原道》看来,法家思想在政治实践上易于导致“腾踊肴乱”,追其根由,是因法家思想“以所持之小也”,是“释大道而任小数”的结果,故此统治者越是单纯地依恃暴力,越是难以稳定人心和巩固秩序,“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35]。如要力求避免“以汤沃沸,乱乃逾甚”的治国歧途,就必须“体道”而为,因为只有去“机械之心”,保全“神德”,统治者才能“逸而不穷”。
《原道》对法家思想的“贬”并不是简单的理论否定,相反还有着内在重视的积极一面,即在治国上“不轻视”法家思想的历史经验和教训。很明显,《原道》对法家思想的历史局限有着深刻认识,所以它的批判具有较深的理论力度,突出表现出力求避免法家之覆辙的政治意图。通过充分借鉴法家思想的历史教训,《原道》进一步完善了自身的理论构建,为西汉王朝的现实发展提供了极具指导意义的政治理念。因而《原道》对法家思想没有采取简单化的否定态度,并不轻视后者曾产生过的历史影响,也不抹杀后者对自身思想体系所具有的实际作用。从中可见,《原道》对法家思想的认识富含历史理性,这不同于其阐述道家思想时所显露出的神秘化倾向。要之,“尊道抑法”是《原道》的实质性的理论倾向,但也须看到,“尊道”与“抑法”存在既相关、又区别的理论关联,而这在认识中需要具体分析和对待。
最后,“以道融法、尊道抑法”作为《原道》精神实质,反映出《淮南子》对不同的政治思想进行深度融合的理论实践,这种实践在西汉中期的政治发展中具有深刻的历史影响,在很大程度上,能体现当时政治思想发展所具有的综合性、过渡性的时代特点。《原道》试图通过坚持道家的理论立场来设计国家发展的现实路径,也试图通过融汇诸家思想于“道家”来实现政治思想上的更新,以此适应和满足西汉王朝的发展需求。这种理论实践继承了西汉初期以来“黄老”思想的基本思路,但力求在“多元会通”中实现进一步的创造发展,因此《原道》在思想上能体现出“以道融法”的理论内涵,绝非偶然,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折射出西汉前中期的政治现实,试图随着现实的政治发展,探求道家治国理念的不断深化和完善,而非将其否定和抛弃。
通过《原道》的理论表达,道家政治思想得到比较充分的阐发,但法家思想也没有被轻视和忽略,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被“道家化”了。在此过程中,《原道》自然地体现出“尊道”与“抑法”的两面,实质上这也是二者之间“兼融与被兼融”的理论关系的深刻反映。《原道》对道、法思想关系的认识,是其所处时代的现实政治发展的理论反映,而《原道》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过渡性”的特点,则决定于西汉中期前后统治阶层的政治理念的转变趋势。从西汉初期的崇尚“黄老”到西汉中期的“独尊儒术”,王朝赖以存在的治国思想逐渐产生根本性的历史转向,向着由“道”入“儒”的趋向演进,而《淮南子》正处在这一历史过程之中。《淮南子》对多元思想融会而成的政治理念的深入阐发,在展现出道家思想的主导作用及影响的同时,也显示出其他思想对前者深刻的理论渗透和影响。多元化的思想在现实政治的需要中逐渐走向新的融合,这使《淮南子》能够比较顺应西汉政治思想演变的新趋势,在理论上表现出突出的综合性和过渡性。当政治思想的发展在多元融会中日益得到深化时,来自统治者的治国路径选择的现实促动,“崇道”最终被转变为“尊儒”,由此深刻影响王朝以后的历史发展。
由上所述,“以道为主,兼融法家”,《原道》这种道、法思想的理论结构既决定了道家思想所具有的主导优势,也决定了法家思想只能居于从属地位。通过对法家思想不断进行“道家化”的批判与反思,《原道》最终实现“以道融法”的根本目的,内在体现出深厚的汉代“黄老”的治国精神。《原道》在辩证思考中对道、法两家代表的政治思想进行深度融会,这种既批判、又融合的思想实践,充分表现出《淮南子》在秦汉时代条件下具有的广阔的包容性,如同“一个蓄水池,它接纳先秦的种种思想资源,并赋予它们一定的形式”[36],这也使《淮南子》成为一部名副其实的“对先秦文化的总结”的“综合家著作”[37],为西汉中期以后治国理念走向更为深入的历史发展奠定坚实基础。
【注释】
[1]初稿发表于《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删减稿收入安徽省《淮南子》研究会主编:《〈淮南子〉研究》(第5卷),黄山书社,2012年。收入本书时标题及文字内容有修订。
[2]《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62页。
[3]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二),第164页。
[4]马庆州:《淮南子考论》,第107页。
[6]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第二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1页。
[7]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二),第176页。
[8]《淮南子集释·原道》,第3页。
[9]同上,第8页。
[10]同上,第11页。
[11]《淮南子集释·原道》,第30~31页。
[12]同上,第32页。
[13]同上,第48页。
[14]同上,第38页。(www.xing528.com)
[15]同上,第46页。
[16]同上,第49页。
[17]同上,第54页。
[18]同上,第61页。
[19]侯外庐主编:《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83页。
[20]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二),第193页。
[21]金春峰:《汉代思想史》(增补第三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22页。
[22]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22页。
[23]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三十七章》(修订增补本),中华书局,2009年,第203页。
[24]《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8页。
[25]《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8页。
[26]同上,第33页。
[27]同上,第42页。
[28]《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9页。
[29]同上,第50页。
[30]《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9页。
[31]钱穆:《中国思想史》,学生书局,1988年,第8页。
[32]《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8页。
[33]同上,第9页。
[34]同上,第24页。
[35]《淮南子集释·原道》,第29页。
[36]陈静:《自由与秩序的困惑——〈淮南子〉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49页。
[37]牟钟鉴:《〈吕氏春秋〉与〈淮南子〉思想研究》,第2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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