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很少有典籍如《淮南子》一般,不仅作者人生、著述过程和思想内容充满历史的奇特之处,而且连流传命运也与众不同,坎坷多难,不绝如缕。从淮南王刘安将《淮南子》献给武帝时起,到现今,历史已过去两千多年。在此期间,《淮南子》并没有如刘安所愿,产生应有的巨大的思想影响,成为中国古代政治发展中声名显赫的鸿篇巨制,而是长期处于“黯而不明,幽而不著,隐而不显”[67]的尴尬境地。与其他汉代思想论著相较,其流传命运始终平淡无奇,甚至有所堪虞。
毫不夸张地说,《淮南子》是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实”与“名”最不相符的著作之一。在很大程度上,《淮南子》的流传命运从西汉中期始就受到其创作者命运的根本影响。淮南王刘安在武帝之际被汉廷借机以“谋反”之名削藩,身死而族灭国除,成为有汉一代的“反王”典型,这种惨烈的政治命运,导致《淮南子》一书因人而废,长期得不到广泛的社会流传,严重局限其思想影响的真正发挥。而后人也时常囿于正史偏见,以淮南谋反之事来贬低《淮南子》,认为其书别有用心,且驳杂散漫,故而价值不高。由此,曾经在产生之初便进入过中国古代政治中心舞台的一部奇绝之作,在此后的历史流传中却长久处于边缘地位。这不仅使《淮南子》本身,而且也让淮南王刘安与淮南学术集团,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长期被忽视、被冷淡和被贬低,其书其人之命运,皆凄悲可叹!
在两汉时期,《淮南子》虽然渐有流传,但未能得到广泛的重视和研究,真正对其关注的学者并不多,而其实际的流传情形主要有两种。
一是提及《淮南子》,并有所研究或评价者。西汉宣帝时的桓宽,在其整理编著的《盐铁论》中,最早涉及《淮南子》。其书载有盐铁会议上朝廷大夫的批评之言:“(淮南王刘安)招四方游士,山东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间,讲议集论,著书数十篇。然卒于背义不臣,使谋叛逆,诛及宗族”,而“著书数十篇”中当有《淮南子》在内。到西汉晚期,刘向、刘歆父子,对《淮南子》一书进行“校定撰具”,并“名之《淮南》”[68],成为对《淮南子》流传作出重要贡献的学者;扬雄在《法言》中对《淮南子》也有论及,认为“淮南说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并以儒家态度贬其思想为“乍出乍入”[69]。
东汉时期,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也将《淮南内》二十一篇著录,但将之归于“杂家”部类,这成为后世贬低《淮南子》的渊薮;王充在《论衡》中也多次引用《淮南子》,并对淮南王刘安有所论述,认为:“淮南王作道书,祸至灭族”[70];在东汉刘珍等人所著《东观汉记》中,曾提到汉章帝“赐黄香《淮南》《孟子》各一通”[71],帝王将《淮南子》作为赏赐之物,这在历史上也不多见。应该说,东汉时期在《淮南子》流传史上最值得一提的是,马融、许慎、延笃、高诱等著名学者都先后为《淮南子》做注,但却只有许、高二人之作得以保存,马、延所作者均已失传。《淮南子》一书能流传后世,与东汉学者的训诂注解之功,密不可分。
二是虽读过《淮南子》,甚至受其影响,但却隐讳不提其名者。如西汉的司马迁、董仲舒等人,二人所著《史记》《春秋繁露》中,都有着《淮南子》的思想印记与影响,但因淮南王“谋反”故,均采取暗用而不提的做法。
两汉之后,《淮南子》虽然流传日广,但并未能得到学者与政治家的特别关注,其思想影响仍比较有限。历代学者因其文献资料极其广博,所以引用其文字者多,如《文选》《艺文类聚》和《太平御览》等,但专门研究者少,只是时有学者对其进行零散的论述和评价,重要者有唐代的刘知几、南宋的高似孙、黄震、明代的王世贞等。清代朴学大盛,《淮南子》迎来学术研究的高潮期,惠栋、黄丕烈、王念孙、王引之、钱大昕、俞樾、陶方琦等人都先后涉足其间,但清代学者更多的是从事《淮南子》的文献学研究,侧重于文字的训诂考证,而比较轻忽于思想内容的系统研探。
从民国以来,至于现今,是《淮南子》不仅流传最广,也是得到日益充分研究的历史时期。学者们对《淮南子》愈来愈重视,其研究领域也不再主要局限于文献方面,而是深入扩展到思想内容的各个方面,既涉及哲学、史学、文学、美学、逻辑学、军事学等人文学科,也涉及天文、地理、农学、物理、化学等自然学科,而且其中逐渐出现跨学科研究的新趋向,这在《淮南子》流传史上前所未有。近一百多年以来的《淮南子》研究,从胡适的《淮南王书》始,产生出一批思精研深的学术成果,以及一些知名的研究者,如刘文典、萧公权、何宁、张双棣、牟钟鉴、陈广忠、于大成和陈丽桂等。而且可贵的是,时至今日,《淮南子》的研究者也早已不限于中国学者,而是包括一些国外的汉学家,如美国的安乐哲,加拿大的白光华,马来西亚的郑良树,日本的池田知久、金谷治、谷中信一、久保爱,以及韩国的朴胜显、朴文铉等。可以说,《淮南子》研究正在日渐走向世界,开始对人类的精神文明发挥其应有的东方道家智慧的积极影响。
综上所言,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淮南子》堪称为一部“绝代奇书”,因为不论是其作者人生、著述过程,还是思想内容、流传命运,都充满着历史的奇特之处,令人印象极为深刻。作为西汉黄老政治的理论总结,《淮南子》试图在前人基础上,创造性地形成自己更为理想的治国理念,这种“淮南黄老道家”的思想探索,在秦汉政治思想史上有其重要的历史价值及影响。综观两千多年的流传历程,《淮南子》一书虽然坎坷不平,在儒学独尊后的历史进程中,长期不为思想家、政治家重点关注,但终归拨云见日,在现代中国迎来新的更为良好的传播环境。这不但使《淮南子》自身的思想价值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肯定和赞扬,而且也让淮南王刘安与淮南学术集团在秦汉历史上的影响及地位,日益为学者们所重新审视和评价。值得一提的是,在《淮南子》诞生的安徽省,“淮南子学”的研究也方兴未艾,作为皖北地区“淮河文化”的标志性的卓越代表,正在与徽文化、皖江文化一起,成为构建“美丽安徽”的重要的思想资源,充分发挥其积极重大的现实影响。《淮南子》历史命运的这种根本改变,充分证明:一部应秦汉大时代需求而产生的“绝代奇书”,尽管长期不遇其时,但犹如一颗失落尘泥的稀世明珠,最终还是不会被人们忘记,仍能有其重放光彩的时候,而其可贵的思想价值,也将不会再被忽视和泯灭。
【注释】
[1]初稿发表于《安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荣获2015年安徽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三项课题”优秀成果三等奖。收入本书时文字内容有修订。
[2]班固:《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第十四》,中华书局,1962年,第2145页。本书所引古籍文献再次出现时,只标出书名及页码;研究论著为避免书名相同者混淆,则均标出作者、书名及页码。还需说明的是,本书所收论文的引用文献,都重新经过查阅核定,不仅对初稿中存在的疏失之处有所校改,而且统一了所使用的文献版本,故此本书亦可视为诸篇论文的最终审定稿。
[3]班固:《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第十四》,第2145页。
[4]司马迁:《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中华书局,1982年,第3098页。
[5]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第1462~1463页。本书所收论文,初稿发表时因条件所限,使用的《淮南子》底本并不一致,但在此均以何氏所著为本,并同时参考以下诸书: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陈广忠《淮南子斠诠》(黄山书社,2008年)和许匡一《淮南子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
[6]《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第3076页。
[7]《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第3082页。
[8]《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第3082页。
[9]同上,第3081页。
[10]《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第3082页。
[11]《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第十四》,第2145页。
[12]《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第3090页。
[13]《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第3088页。
[14]《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第3088页。
[15]同上,第3093~3094页。
[16]《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6页。
[17]同上,第49页。
[18]《淮南子集释·原道》,第54页。
[19]《史记·平准书第八》,第1424页。
[20]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二),第267页。
[21]《史记·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第2825页。
[22]雷戈:《道术为天子合——后战国思想史论》,第351页。
[23]《汉书·蒯伍江息夫传第十五》,第2167页。
[24]王充:《论衡·道虚篇》,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06页。
[25]王利器:《盐铁论校注·晁错第八》,中华书局,1992年,第113页。
[26]刘爱敏:《〈淮南子〉道论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5页。
[27]刘知几:《史通·自序第三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6页。
[28]《淮南子集释·道应》,第894页。
[29]《淮南子集释·齐俗》,第826页。
[30]《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44页。
[31]马庆州:《淮南子考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7页。(www.xing528.com)
[32]马庆州:《淮南子考论》,第41页。
[33]《史记·太史公自序第七十》,第3320页。
[34]《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53页。
[35]《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37页。
[36]《淮南子考论》,第28页。
[37]《淮南子集释·叙目》,第5页。
[38]刘玲娣、熊铁基:《秦汉道家与道教》,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123页。
[39]马庆州:《淮南子考论》,第28页。
[40]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263页。
[41]许匡一:《淮南子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页。
[42]马庆州:《淮南子考论》,第129页。
[43]牟钟鉴:《〈吕氏春秋〉与〈淮南子〉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79页。
[44]在对《淮南子》思想类型的界定上,自古以来,学界基本游移在“道家”与“杂家”两说之间。其中秉持“杂家”说者,古有班固、高似孙、黄震、刘绩等,近有范文澜、冯友兰、金春峰等,凡持此说者,大都对《淮南子》思想价值有所贬低。而认为《淮南子》为道家者,古有高诱、章学诚等,近有梁启超、胡适、刘文典、牟钟鉴等,且“道家”说又衍生出多种不同认识,如许地山的“老庄道家”说,侯外庐的“阴阳道家”说,熊铁基、吴光、丁原明、陈广忠的“黄老道家”说,台湾学者陈德和的“淮南道家”说,以及台湾学者劳思光、于大成、李增、陈丽桂等主张的“杂家化道家”说。与上述各说有异,笔者力主《淮南子》为“淮南黄老道家”,认为对其思想类型的认识,必须打破单一化的“道家”或“杂家”界定,应充分认识到《淮南子》贯通和熔铸老、庄、黄等道家三宗的思想特质,并对其以此为核心和根基,全面撷取先秦诸子百家之学后所形成的汉代“新黄老”的理论形态,进行新的学术界定和评价。质而言之,笔者认为《淮南子》在秦汉历史条件下,实际上为中国古代道家思想谱系创造出一种新的汉代“黄老”形态,这种道家思想的新发展,尽管其中仍存在一些粗糙矛盾之处,但已呈现出别具特色、自成一体的理论形态,既不同于先秦时期的老、庄、黄,也不同于汉初的黄老。因此,本书所论《淮南子》,始终坚持后者为“淮南黄老道家”的阐释立场和分析视阈,并在这一基础上对其思想学说展开诸方面的深入探讨。
[45]《淮南子集释·览冥》,第497页。
[46]《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69页。
[47]《淮南子集释·主术》,第702页。
[48]《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49页。
[49]《淮南子集释·缪称》,第754页。
[50]《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23页。
[51]同上,第1422~1423页。
[52]《淮南子集释·说山》,第1124页。
[53]《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62页。
[54]同上,第699页。
[55]《淮南子集释·齐俗》,第822页。
[56]《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21页。
[57]同上,第610页。
[58]同上,第663页。
[59]《淮南子集释·时则》,第439页。
[60]《淮南子集释·时则》,第439页。
[61]《淮南子集释·天文》,第244页。
[62]《淮南子集释·齐俗》,第799页。
[63]《淮南子集释·氾论》,第922页。
[64]《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27页。
[65]《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396页。
[66]同上,第1394页。
[67]李增:《淮南子哲学思想研究·自序》,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7年,第1页。
[68]《淮南子集释·叙目》,第6页。
[69]汪荣宝:《法言义疏·君子卷第十二》,中华书局,1987年,第507页。
[70]《论衡·书解篇》,第434页。
[71]吴树平:《东观汉记校注·卷十二·黄香》,中华书局,2008年,第7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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