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以淮南王刘安为代表的《淮南子》的作者们,有着非同一般的生平经历,而且《淮南子》一书的历史出现也不平凡,因为这是一部酝酿于大时代,又产生于大时代的思想论著,其创作过程与西汉王朝的盛世发展息息相关,在很大程度上,能折射出日益上升、走向巅峰的西汉王朝的思想精神风貌。这种厚重的时代内涵,赋予《淮南子》的产生以特殊的历史意义,也让《淮南子》无论在著作产生时机、著者群体构成上,还是在内在著述动机、实际编撰方式上,都显示出自己的独特之处。
《淮南子》的产生,是处于西汉王朝治乱之间的历史交替中,具体说,就是在景、武时期的剧烈政治变动中。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时,一场西汉王朝建立后的空前的皇族内乱席卷而来,因汉廷采取强势的“削藩”政策,认为“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21],由此导致吴、楚为首的七个诸侯王国铤而走险,以“清君侧”为名反抗汉廷。这场大乱致使数十万人丧生,也让吴王濞、胶西王卬、楚王戊等皇族支系,身死族灭,结果十分惨烈。“七国之乱”的产生,是汉初以来封国体制的历史产物,有其不可避免的必然性,但是最终仍以家国内乱的形式反映出来,这不能不对承平已久的西汉王朝形成强烈冲击。大乱之后,景帝放弃强势的“削藩”措施,而是着重对汉廷与诸侯王国之间政治关系的调整,尽管仍旧对诸侯王国有所控制和防范,但不再对后者过于紧逼压迫,以此缓和统治阶层的内部关系。在景帝后期,西汉王朝由乱而治,重新进入稳定的发展时期,《淮南子》的产生即是在此期间。淮南王刘安这时也近而立之年,“无论是其人生阅历还是其学识才思均处于成熟阶段。各方面的条件都已达到一种难得的最佳状态”[22],这便为《淮南子》的酝酿产生提供了最为适宜的历史时机。正是在这种良好的内外氛围中,淮南王国成为刘安与宾客们安心从事学术思想著述的有利环境,而充分体现出文质化的王国政治,也能让远在长安的汉廷有所放心。因此,这一时期实际上成为刘安继位淮南王以来,淮南王国发展最为稳定,也最具有文化活力的阶段。
《淮南子》书成之后,刘安将其献给武帝,但武帝时期西汉王朝的政治发展又开始有所变动,积极有为的武帝重新加紧“削藩”步骤,采取各种政治措施削弱诸侯王国的现实力量,使其逐渐丧失与汉廷抗衡的条件。西汉王朝也随之进入充满不可测因素的历史动荡时期,淮南王国重新感受到来自汉廷的强烈的政治压力,淮南王刘安的政治心态也不再保持景帝后期的平稳,而是时刻关注长安的形势动态,患得患失的心理起伏日渐频繁。可以说,《淮南子》的出现恰好处于西汉政治的稳定与变动之间,不论此前,抑或此后,都非这部思想巨著理想的创作时机,故而《淮南子》产生于西汉前期治乱的间歇之中,是西汉王朝迈向政治巅峰期的历史产物。对其来说,如此理想的创作时机,不可多得。
《淮南子》的产生,也得益于淮南学术集团的群体构成形式。淮南王刘安从年轻时起,就受到汉初以来诸侯王国盛行的“养士之风”的影响,门下宾客人数多达“数千人”,而且其中“英隽以百数”[23],有不少人具有真才实学,以致当时形成“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24]的繁盛的人才景象。从实际构成来看,淮南学术集团主要包括四种类型的宾客:一是道学之士,以苏飞、李尚、左吴等“八公”为著;二是儒学之士,有“诸儒大山、小山之徒”;三是方术之士,这些人在淮南宾客中人数不少,《史记》中曾着重指出“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突出其在淮南学术集团中的分量;四是墨者及其他士人,汉昭帝时桓宽所撰写的《盐铁论》中,曾言及淮南王刘安“招四方游士,山东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间”[25],可知墨家士人也是淮南学术集团的重要构成,而“游士”中亦当有不属于以上三派的士人。
由此可知,淮南王刘安时期所形成的淮南学术集团,其内部构成多元而复杂,并未体现出较为单一的人才风格。既不同于文赋之士为主的梁王国,也有异于儒学之士为主的楚王国和河间王国,而是“兼收并蓄”,将各种士人收为己用,使其各展其才,从而让淮南学术集团“从事的文化既有辞赋、音乐,又有天文科技和道家哲学”,呈现较强的“综合性”[26],成为西汉前期地方人才政治中的一大亮点。淮南王刘安这种不拘一格招揽人才的政治特点,使淮南学术集团具备更为雄厚的人才基础,这也让《淮南子》在创作上能“兼于数家,无遗力矣”,表现出“牢笼天地,博极古今”[27]的丰厚内涵。(www.xing528.com)
正因处于较为理想的创作时机,又拥有坚实的人才基础,所以以淮南王刘安为代表的淮南学术集团对《淮南子》的思想著述也产生强烈的内在动机。从客观原因上说,《淮南子》的创作距离西汉王朝的建立,已有半个多世纪,王朝在汉初以来黄老政治的作用下,持续得到稳步发展,不管是社会经济,还是民生水平,都远较此前为优。虽然景帝时期由于汉廷的强势“削藩”,引发“七国之乱”,但这场皇族内乱持续时间不长,并没有动摇王朝发展的基本趋向,而且战后景帝又迅速恢复黄老政治的举措,轻徭薄赋、慎刑约法,重新让整个社会回到稳定的发展状态。因此,对汉初以来王朝的统治经验,适时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历史性总结,为此后进一步的发展提供有益的思想指导,这就成为西汉统治阶层的当务之急。而从主观原因上说,淮南王刘安身为西汉皇族的重要成员,又是高祖刘邦的嫡亲后裔,自然对这种现实诉求有着深切感受和冲动。也正由此,《淮南子》书中表现出浓烈的以汉为本,为“刘氏”立言的政治意识,积极推崇汉政之德,谋求汉政的新发展。如其所言:“秦皇帝得天下,恐不能守,发边戍,筑长城,修关梁,设障塞,具传车,置边吏。然刘氏夺之,若转闭锤”[28],“刘氏持政,独夫收孤,财有余也”[29],“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30],等等。出于此种显著的西汉本位意识,淮南王刘安称《淮南子》为“刘氏之书”,并在全书的最后豪言此书能“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是一部竭心尽力于西汉王朝发展理念的著作,坚信其“与世推移”的务实变通的治国思想,能充分有益于西汉王朝的现实发展。
对《淮南子》的创作,淮南王刘安也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一是“受到盛极一时的藩国文化的直接促动。”[31]文景时期,西汉藩国文化繁荣,接连产生吴、楚、梁与河间等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中心,其中又尤以楚元王、河间献王的尊崇儒学,梁孝王的热衷诗赋文学为著名。与这些诸侯王相较,淮南王刘安也不甘落后,自然产生“不效仿别人、独出心裁的‘争胜’心理因素”[32],试图让淮南王国脱颖而出,成为超越前者的思想文化重镇。这也是其为何不惜丰金厚酬,竭诚延揽天下游士、名流的现实动因。二是汉人著述大都具有“立言”以求名的强烈意识,如司马迁著《史记》便为“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33]。淮南王刘安也不例外,其云:“凡属书者,所以窥道开塞,庶后世使知举错取舍之宜适”[34]。《淮南子》在创作上之所以“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力求能“纪纲道德,经纬人事”[35],究其根本都在于为西汉王朝的现实及后世发展,提供重要的思想指导,而通过这种积极的创作实践,淮南王刘安也能随之“流誉天下”。对刘安而言,要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既危险又缺少个人才能的施展空间,那么通过“文治”事业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这也不失为皇权政治下诸侯王自我有为的安全之术。事实上也是如此。千载悠悠,同时期其他诸侯王都未能留下一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鸿篇巨制,唯有淮南王刘安,其名与书并存,亘久不灭,依旧“流誉天下”,甚至世界。
作为一部思想巨著,《淮南子》的实际的编撰方式也极具特色。虽然《淮南子》书中并没有对作者情况作出具体说明,但从书中二十一篇的文字叙述来看,其采取的是“总—分—统”的编撰思路,即全书在创作前,明显有着一定的总纲规划,对所写各篇也均有所具体认识,创作的基本思路并不杂乱无序,急就成章;在全书的实际撰著中,淮南王刘安及其宾客中的杰出之士,分别著述各自擅长的部分;随着全书各篇的渐次完成,由淮南王刘安统稿修订,并进行文字润色,然后合编成书。这种独特的论著编撰方式,充分实现了创作个体与群体的相结合,使《淮南子》在产生过程中始终保持较为明确的撰著思路,尽管著者并非只是一人,而是群体,且书中内容也极为繁复博杂,但却没有成为“杂乱无章的拼凑,各篇既独立成文,又有内在联系,并围绕一个中心,是自成体系的完整之作”[36]。正是这种独特的撰著方式,使得淮南学术集团比其他任何藩国都显示出更强的群体著述能力,不仅让淮南王刘安充分施展其“辩达,善属文”的才华,而且让淮南宾客们各自发挥所长,促成《淮南子》“其义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类,无所不载”[37]的著述特色。与战国后期的《吕氏春秋》相较,虽然“《淮南子》是以《吕氏春秋》为蓝本而写成的”[38],其著述意图和内容也有很多相近之处,但就编撰过程来看,很显然,淮南王刘安的实际作用要远大于秦相吕不韦。如果说后者主要是署名其作的话,那么刘安却是完全有资格代表淮南学术集团,成为《淮南子》的署名作者,因为其“远不止是一个组织者,该书的大部分内容当出于他本人之手,其余也必经过他细致地加工、润色”[39]。
在同时代的思想著作中,《淮南子》能表现出空前宏大深厚的理论内容,毫无疑问,这与其所处时代、著者群体、创作动机和编撰方式,都存在紧密关联,也正由于这些独特的著述因素的具备,让《淮南子》横空出世,喷薄出一代奇书所具有的繁思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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