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爷爷白芳礼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因为看到贫困地区的孩子上不起学,他看着心疼,就开始捐款教育。
感动中国的白芳礼(照片来自网络)
他为什么为贫困的学生捐款呢?是因为有一年,沧州老家一直守寡的姑婆婆去世了,而且老家的侄子侄女也要给我们爷爷办大寿,就这样爷爷奶奶就回老家一趟。他看到那里还是特别贫穷,孩子们吃的穿的都很困难,上学也上不起。于是,我们爷爷就想要资助这些孩子,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把钱捐给这里的学校。开始人家大队干部还不同意收他的捐款,那里人都姓白,沾亲带故的,看他都这么大岁数了,生活也不富裕,不忍心收他的钱。最后,他请大队干部吃了一顿饭,给人家送礼,人家这才收了他的捐款。
我从嫁到白家,开始不理解,吃饭拿秤来过秤,吃饭吃不饱,省着,一分钱掰好几瓣花。因为,我们爷爷从小就受穷啊,家里的孩子多,十几岁从沧州到了天津。他还要照顾他的姐姐,他姐姐十八岁就守寡,带一个孩子回娘家。老家有一个表叟给她点粮食,我们爷爷给她寄钱,接济她的生活。老家谁得病住院,都来找他。而且我们奶奶长期有病,家庭条件特别不好。可是他以身作则,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攒攒攒,攒点钱捐款。
原来有一家报纸经常报道他的事迹,后来也不敢报道了,怕他捐的多,太影响他的生活。
我们奶奶有病天天躺在炕上,还得吃药打针。他七十多岁了,每天蹬三轮挣点钱,也不多,做儿女的也支持他,不讲吃不讲穿。他天天在外面捡,捡水果摊不要的烂水果,搁炉子上烤,择一个好一点的还让给我吃。你想呀,我这心里是什么滋味。很多人不理解他,这老爷子太不容易了。
以前老爷子给学校捐款,到了人家学校门口,就把钱给传达室,说给孩子们捐钱了,也不让人家打收条,嘛手续也没有。有人说,你这样捐款不行,捐款能不能到贫困孩子手里,如果让人家给扣下,到不了贫困学生手里怎么办?一定要收条!他也不以为然,捐完就走。后来,收到捐款的学校给打收条,捐给几所大学的钱,人家给登记开收条,正规起来了。给红光中学捐款,那里都是藏族学生,人家都是正规的给打收条,收白大爷多少钱。他就是这样,从来也不求名利,只是默默地奉献。
儿子、闺女给他买一双旅游鞋,转天一看又穿着一样一只的鞋回来,怎么回事,原来是把那双新鞋捐给一个打工的了。
东站那小亭子多冷啊,连个炉子都没有,你要看着照片,都做不到了,下边流着水,搭着一块板,上边搭着塑料布。我给做一个被子,明天再一看,这被子又没了,给一个困难的民工了。就是这样,家里的棉衣都给人,自己就穿着补丁的衣服,袜子让我补了多少次,还不让扔。我们给他买的新衣服,临到他死都没有穿,我们也给捐了。秋裤破了,给他买一条新的,不要!你就得给我补。我说你穿你儿子的旧秋裤行吗?这还行,新的不要!我们姑姑来一趟给老爹买一件羽绒服,明天一看羽绒服又没了,捐了!捐给一个没有寒衣的农民工。唉,心太善,总是想帮助别人。
感动中国的白芳礼(照片来自网络)
他每天吃饭不吃饱,说自己的肚子是无底洞,我吃饱了是浪费。他还是真这样,我不瞒您说,我熬的酱稀饭,他一吃就三大碗,他一天不吃东西饿着也过去了。我儿子住校不在家,有一天,我说咱们包点羊肉饺子。我们三口包了一盖帘,觉得够了吧。我煮出来,一看他们爷俩吃着不够,我都没敢吃,你说爷爷他肚子亏不亏?其实他也是馋呀,咱疼的慌啊!炖点肉,舍不得吃,晚上睡觉含着一块肉,咋嘛滋味,说真香!也舍不得吃下去,这肚子太亏了。
他从来没买过早点,有时候去捡人家吃剩下的馄饨汤。让他吃油条烧饼叫奢侈,夏天就是拌个粉皮黄瓜。剩下坏了,不让扔,明天接着吃,就介样儿。过的日子天天就是咸菜,大锅面汤。我们奶奶常年胆结石,需要吃白米稀饭,锅上面蒸馒头,下面熬稀饭,他说吃米多贵呀,吃馒头便宜。他如果回家早,不让我做饭,说我炒菜放的油多,包包子嫌我放的馅大。二两一个馒头,他天天拿秤称,亲自煮饺子,总是问够了吗?够了吗?看你吃,他疼的慌。
他的收入从来不给儿女,全捐出去了。我们大姑结婚时,没有好衣服穿,还是借我们老姑的一条裤子,大姑那时一个月工资三十八块钱,你猜他找人家要多钱?三十块钱!我们姑姑来一次哭一次,就是这样。
过年了,就买二斤肉,我们在一起过,我工资四十五块八,我对象工资五十多一点,饭钱我们就交四十五块八,吃嘛饭,嘛也吃不着。过年了,来个亲戚,热一碗馒头,热一碗肉菜,就这样。蒸一锅米饭,炒点菜,从来没有过。我那时候特别瘦,一家人都是营养不良。十二点了,我跟爷爷说,咱能煮点饺子吃吗?肚子饿呀。我们爷爷说,别煮呀,要不大年初一没有饺子吃了。这肉在那搁着,看有来拜年的,喊我:秀芹啊,来人了,做饭留人家吃饭,有嘛可吃呀。天天烩个饼,大葱蘸点酱,吃饭就是就乎。
感动中国的白芳礼(照片来自网络)
我们孩子奶奶常年有病,老家人来探望,给送点鸡蛋来,这鸡蛋他不让吃,他要提着出去卖了,然后捐款。我说,您别卖,您卖给我吧,我给您钱!呵呵,我交完饭钱,鸡蛋还得卖给我。他就数鸡蛋,大的一毛二,小的一毛一,就这样把鸡蛋卖给我了。他就把这些过日子钱都存着,劈点劈柴也换成钱,家里东西能换成钱的都拿走捐款了。
白松小时候吃饭,爷爷看着就说,你吃一口饭,就了好几口菜了,你看我,一口饭就一口菜就够了。我就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哪行啊。可是,他给外面困难的人钱,他一点也不吝惜。
我再跟您说一件事,有一年,海尔集团搞庆典,赠了一个180升冰箱给我家。我们住在抗震里的五楼,楼道本来就狭窄,还堆满了蜂窝煤。人家找了四位大小伙子很费劲抬上了楼,爷爷说嘛也不要,说我不能让我的儿女享受。人家说,白大爷,不对呀,怎么是让你儿女享受,他们每天给您做熟饭,不也是伺候您吗?我们爷爷就是说不行,非让人家搬回去。总是这几句话,我是先有国后有家!这样做属于我自私,你们必须给我抬回去。人家不抬呀,大五楼,黑灯瞎火的好不容易搬上来的。最后,还是宁不过老爷子,归齐还是抬下去了。
执着的人都是干大事,脑子没有别的,只是这个。过年过节,我们爷爷从来也没休息过,白松很少碰见爷爷,孩子这么大了,从来也没给孙子买过东西。有一次记者采访时,问白松,你对爷爷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白松说,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爷爷给我一百块钱。那时孩子都上中专了,星期天回家,晚上要回学校时看见爷爷,爷爷给的钱,以前从来没有给过孩子钱。白松上班了,过年过节要给爷爷一百块钱,爷爷说别给我买东西,你给我钱,我还有用。买东西吃了就浪费了,他拿钱又去捐了。他在外边从来也没剃过头,都是回家我给剃的。给他三块钱让他出去剃,不要,就让你给我剃。
老爷子怪不易的,有几次冬天拉人,到了目的地了,那人不给钱就跑了。哎呀,你说咱们总有善心,现在没有道德的人也有啊,欺负老年人。他也没有过年过节的概念,一年到头的,一天也没歇过,就是出去蹬三轮赚钱,然后捐款。感冒发烧都不休息,只要能挣钱,不管多远多累都干。
有一次,他蹬三轮去杨村拉活,夜里三点都没有回来,儿子到处去找啊。大早晨,才回来了。看着他就很疲惫的样子,我们就问杨村这么远你怎么还去呢,他说给的价钱合适。唉,都不吝惜自己的老命了,我们家里人看着心疼啊。
在他去世的前四年,2001年,身体不行了,蹬不动三轮,腿脚不利索了,快90岁的人了。那也不闲着,找了个看自行车的活,赚了钱再去捐。最后一次捐款,是给耀华中学捐款,当时,还下着雪送去的。然后就回家休息了,因为我们两口子都要上班,爷爷在我们老姑家住了三年,老姑下岗了,有时间伺候他。2005年,老爷子93岁去世的。
康永顺
采访对象:康永顺(1947年生)
采访时间:2016年11月30日(星期三)
采访地点:黄纬路抗震里
我家最早以前在西窑洼住,在四马路口这,分为东窑洼和西窑洼,前边就到河边了,窑洼就是天纬路这块。这一带就西窑洼这块地方热闹,居民区也特别密集。
1949年前我父亲在西窑洼开粮店,前店后厂,后头推面,前头卖面。字号叫康记米面铺。在校场下坡,天纬路是上坡。天纬路有个杨家胡同,过去就是下坡。就说东窑洼,前边后边差一层房子那么多的高度。你在天纬路四马路这边站着,好像站在房顶子上面似的,是有一个台儿,前几年刚把那台儿弄平了,现在是大悲院后面的停车场了。是个大台儿,比别处高,是黄土的台儿都给清走了。天纬路东窑洼和西窑洼就差一丈来的高矮,元纬路的平房现在还有呢。
日本占领天津时期,粮食控制供应,粮食进不来城啊。听我父亲说,那时候,别处都没有粮食,就我们家粮店有粮食。我家有一个亲戚,是我父亲的表兄弟,在武清县是干列车员的,我父亲找到他,让他帮着买一批粮食,他说多了我办不了,买个三袋五袋的还行,给你送过去。就买了几袋子棒子,拿嘛车运呢,一合计,想了一个办法,用铁路修火车的人力轧道车,两个人嘎嘎地压,在铁轨上速度快,跟汽车赛的飞快。前面来火车了,两人把轧道车搬下来让道。到北站了,三个人、四个人一人扛一袋,车站都是日本人站岗,见他们几个人都是穿着日本铁路服装,带着日本帽花,就跟红灯记里的李玉和穿的差不多,就放行。隔三天五天就弄几袋粮食来,就我家粮店有粮食,别的粮店没有粮食卖。粮食进不来,不让进呀,老百姓只能买到三合面吃,没办法。
那会儿,日本占了天津。来了日本几个兵,就把北站给收了。咱们的军队也没在那,警察打两枪就跑了,打不过人家呀。
我小时候经常跟我父亲去三条石的万春斗店,过去就叫粮食市儿,满马路上都是卖粮食的,我们去那买棒子,拉回来磨成棒子面,那是五几年的事。五六年,公私合营,都变成国营了。合营以后,我家粮店没动,还在那经营着。我们一家人在粮店里居住,带卖粮食。上级找到我父亲说,你看窑洼这一大片的居民都是在你家的粮店买粮食,给你家找一间房子,把你家粮店的房子交公吧。就这样,我家就从粮店搬走了。
西窑洼天纬路那块地方比较热闹,小饭馆、豆腐房,小商铺特别多,说相声的马志存他家在那块儿开的马记包子铺,卖包子的。后来,他家也搬到黄纬路五马路了,住敏智巷。从大悲院到土地庙那一块商业特别密集,特别热闹。
我小学在大悲院对面的河北省师范学院附属二小,一小在保定。后来学校改叫西箭道小学,过去就是女子师范学校嘛,现在就是美术学院,我们学校开会都是去师范学院那院里去。学校里没有校长,只有主任,我问怎么没有校长呢?人家说,是师范学院的院长管咱们学校。大悲院旁边还有一个小学,叫西窑洼小学,又改为天纬路中学,改了好几回。就西箭道小学没动,一直到拆迁。我上中学是在三十三中上的,就是在东箭道的李公祠院里,那个院子大,都是古建筑,大悲院后面是西窑洼小学,后来也归大悲院了。
后来,我家搬到黄纬路这边来住,就是离不开中山路这一带,住着习惯了,哪也不想去。去年我老伴的学校分房,给住房费,让我找房本的底儿去,哪找去?去河北区房管局一查,在哪住,这没有底,你去市房管局里查去,在黄家花园那。也别说还真有,拿出来一看,还是五十年代的档案了。你想要吗?六十块钱复印,主要是给你盖那红章。还有你家的房子,是在东南西北在操场下坡哪个位置,胡同在哪,这个院子里有多少间房子,都标的特别清楚。原来房主是我父亲一个人的名字。后面又有一张图,五几年售出,卖出去了,张三李四王五上面全有。
你问在这里住的老住户,下午快吃饭的时候,老人下楼的多。天热时候,邻居老人都在我这门口坐着,都是凳子椅子,围坐一圈聊天。超市门口还有一帮老头,天天坐那打扑克下象棋。都是住了几代人了,问他们就行。好些岁数大的也是后来搬过来的,有投奔儿女来的,他们了解的不多。
殷世杰
采访对象:殷世杰(1947年生)
采访时间:2016年12月29日(星期四)
采访地点:南开区南城街公寓
我家地震以前住在黄纬路福厚里,地震后这里就成为天津第一拨危改建楼,叫抗震里。福厚里一共有八个院,我家住一号院,院里非常大,有三进院,是这个胡同里最大的院,住着九户。其余的院大小就不一样了。
我家是1949年前搬过来的,最早住北屋三间,西屋是两间。这个院大部分房子是郑茂林置办的,他以前开了一个作坊,有钱了就置办房产,投资在这。一号院、二号院、三号院都是他的,也不是特别有钱。按现在来说,就是个业主,房子租给大伙儿。1949年以后,就都归公了。他家在二号院,住了三间房。他特别胖,他这个人好打官司,房客不给房租了就去告状。文革没有受到什么冲击,因为他们家挺邋遢,家里五、六个孩子,生活条件不好。腾出来两间房子,他们一家就挤在一屋里。那时候,他家还不如工人家庭呢。
我们一号大院过去是日本人住的,日本战败后,日本人就都回国了。房子是日式和中式相结合,有廊檐,窗户比较低而且宽,采光好,房顶也厚,冬暖夏凉。院子挺漂亮的,房屋内全是地板,而且地板特别结实,都是厚厚的板材。我家住最后一道院的一间房子,二十五平米吧,挺大的房子。我小时候,地板有个小眼,我往里扔玻璃球,搬家的时候觉得太可惜了,想撬开,里面都是球啊,最后也没撬,因为撬不开呀,如果不是拆迁,现在也坏不了。院里的北房是三层石阶,挺高的,连四间,两边还有小储藏室,西屋东屋各三间也是带廊檐的地板地,就一号院讲究。
我们福厚里这些院里,过去住的人家都是有钱人,而且都有一些历史背景,都有一段故事。
就说我们院有一家,孩子跟我差不多大,他跟我说过他家的事。说起来,他们家就是有些复杂了,别提姓嘛了。他爸爸没上过班,从来没工作过。现在就叫啃老族吧,属于公子哥,人家家里有钱呗。最早他家在南开住,他妈妈娘家是东北的,在天津开织袜厂,电车房。你想啊,那时候他家里就有汽车。他爸妈结婚的时候,搬到黄纬路福厚里来。那时候,他家有钱,他妈妈娘家也有钱。只是到了后来,就逐渐没落了。
他爷爷以前是做生意的,挺有钱的。他有两个儿子,住我们院的他爸爸是头大的,嘛也没干过,一辈子到死也没上过班,他叔叔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保定军校的教官。后来是青县第一任的公安局的局长,还任天津稽查处的处长。春风得意没几年,1949年后,就不干了。进去了几年,没受嘛罪,没把他搁到监狱里,后来出来了,他爷爷也得病死了。这样,他家就开始穷了,卖着家底吃饭。他叔叔在文革刚结束,快要落实政策的时候就去世了。听说他上小学的课本,写的作业本都留着,一个角都没有折过,整整齐齐的,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
他妈妈娘家的财产比他们家还厚了,他姥爷是俄国翻译,是东北沈阳的。他舅舅也是国民党军官,让苏联红军进沈阳的时候给打死了。
一道院住在北房三间的,是资本家姓张,我记得是叫张立仁,他们家是开铸造厂的。东屋两间住的叫王谦,是河北省饶阳的,文革给下放迁走了。他们家干嘛的呢?熟皮子的,有时候在院里熟皮子,在大木桶里熟,熟好了再卖,那家人挺厚道的。旁边的一间住的是姓陆的,1949年前是国民党警察,后来给留用了,一段时间以后,就转业到运输厂。挨着一间住的姓翟,是亨得利表店修表的。
二道院最神奇了,左边住的是茶叶李,1949年前他是跟黄敬一块的,是地下工作者,卖茶叶作掩护,因为作风不好,1949年后被管制。旁边是毛英的房子,他是民国的遗老遗少,我记得特别清楚。
院里边有个小茅房住的是王清俊,他是从河北省过来的,是搞缝纫的,跟毛英老对立,毛英是一个人住,光棍一条,门上的锁头眼里总被插进了洋火棍,老打架。
二号院,是房东郑茂林住的院,左边三间是东北来的姓张,都是大高个,一对夫妇,三个儿子。右边三间住的叫卢苇,他爸爸是宝坻县的,是逃亡地主,被管制的。1949年前,他家是宝坻县的首富。他的两个孩子都是当老师,有文化,都挺好的。
三号院有一家,一边住的是二医院的化验师,文革时期造反挺厉害,后来迁回农村去了。另外两间住的是新华橡胶厂的工人,两口子挺厚道的。对面住的是一位海军转业的,爱喝酒,娶了一个天津资本家的小老婆,没孩子。
四号院可就了不得了,仅次于我们一号院这么大,青砖铺地,房屋都是带廊檐的。有两道院,就是一个小院里面套一个大院,小院与大院之间有门楼,非常格局。他的正房不是北房,是东房,正房住的谁呢,原来是派出所警察,姓王,家里有姐俩,挺沉稳的。他的妹妹两口子都是大学生,被打成右派,男的就给轰农村去了。女的个性挺强,就带着两个孩子生活,男的偶尔回来一次。
院里北房是两大间,这家人可了不得,这家姓周,我去过他们家。那时候,我妈妈当过代表,胡同里每个月都要收水钱电钱,有时候我跟着去。这家男的特别精神,四十多岁,站起来特别魁梧,一看就是军人。屋里两间摆着两个钢丝床,金属的挺高的床帮子,其余都是放着皮箱子,肯定是经常外出。据说他是傅作义的部下,起码是团级以上的。文革前夕,就销声匿迹了,不知道哪去了。
五号院的正房三间,住户姓刘,是铁一小的老师。左边房子的住户也是在铁路工作的,挺好的人。对面的房子,住家是姓周的两口子,过去是剧团的。那女的一看就不凡,男的有自己的剧团,是从东北来的,赚了点钱。这媳妇是干包头的,就是给演员化妆,就像现在的化妆师一样。1949年后,这男的就在黄纬路的副食店里工作,就在我们胡同对过,仁田西里旁边。院里还有一家姓李,现在还在抗震里住呢,也是个老警察。
六号院是老韩家,是从山东来的,沾点小资本家吧,干纺织行业的,那个院差不多都是他们家的。靠外边住的是老边家,丈夫是铁路丰台机务段的司机,开火车的。那时候的火车司机,大部分都是两个婆,天津一个,北京一个,火车司机工资也多,火车到哪就去哪住。
七号院住的是张傻子,他们自己家住一个院,是个资本家。他的媳妇跟他是再婚,带着三个闺女,到了这又生了一个闺女。
八号院也有来历,姓星,是个知识分子吧,不知道干什么的。他家三间屋子隔开了,他住中间的一间屋子里。从来也不点电灯,点煤油灯,有电灯他也不点。五十来岁,屋里嘛也没有,特别脏。这个人来历不凡,听说是国民党一个高官,1949年以后,干嘛呢?蹬三轮。旁边住着他哥哥妹妹,也不往来。能隐呀,他不敢惹事啊,怕牵连别人。他吃喝就在这一屋里,脏极了。
福厚里胡同情况,基本就是这样。七几年时,胡同里每个院都挖防空洞,青砖都起了,时间不长又填上了。那叫什么防空洞,就是挖一个猫洞赛的,糊弄自己的,哪结实呀。从福厚里一出来,到黄纬路上,两边都是门脸,特别热闹,卖嘛的都有。
七六年地震时,就我们院惨,夹过道的房子都倒了。就是茶叶李,给砸伤了,送到二五四医院。正好,二五四医院在抢救唐山来的重病员,顾不过来他。那些天还下着小雨,他的伤口感染,没几天就死了。
你问橡胶四厂,以前是荣家的,荣子政是资本家,他儿子荣大鑫跟我是校友,三十中学同学,胖乎乎的挺精神的。娶了个日本华侨的媳妇,他们两家有关系,结婚后就出国走了。我看过他夫妻俩一次,那是多少年以前,还没改革开放了。他媳妇穿着日本的长筒袜,擦的香水,他们家以前住在橡胶厂对过小院里,我去过他家,院里特别清静,特别讲究。
黄道里的房子不错,很多是有钱人家住的,仁田西里房子也不错,东兴里的房子差一些。
卢广朴
采访对象:卢光朴(1946年生)
采访时间:2017年1月8日(星期日)
采访地点:黄纬路抗震里
我家1949年前就在这住,我爸爸年轻的时候从山东长清来到天津,在黄纬路上开了一家大肉铺,紧挨着福厚里,我爷爷在山东农村,没到天津来。门脸房也是租的,不是自己的房子,我家的房子是房主郑家的,福厚里百分之八十的房子都是郑家的,人家是干大买卖的,有钱了就买房子出租。后来,文化大革命批斗他,给遣送走了。他家所有的胡同里的房子和门脸房都归公了。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给我家定的小业主,后来改为独立劳动者,就是劳动阶级。你想啊,房子都不是自己的,就是在门脸房里摆个案子,刀具嘛的,也没雇人,就是自己家里人干的。
我父亲五几年就没了,出殡的时候,在黄纬路是出大殡,办的特别隆重,在黄纬路太扎眼了。从山东来的大马车拉走的棺材,老大的黑色大漆棺材,一直拉到山东老家去。后来,我妈妈一直守寡,把我们哥几个拉扯大,真是不容易呀。
我父亲去世以后,我老娘和我大姐接着在大肉铺干。五六年公私合营的时候,归到副食行业,就合进去了。大肉不卖了,我们老娘财迷呀,没交房钱,每月才两块一毛钱的房租。那时候这也是钱呀,房钱人家公司交,门脸房就归人家单位了。我家就住到门脸房后面的一间房子里。
那时候我哥哥弟弟还小,人家就照顾我们老娘,还在这个门脸房,我们接着卖肉,卖完肉,给单位交账。转天早晨,有送货来的,卖完肉拢账,卖了多少钱,给人家结账。文化大革命后,门脸房就分给职工了,还是把我们一家人轰到后面的一间房里了。
我今年71岁了,四六年生人,小学在黄纬路小学上的,就是马公祠。那时候,大殿还有呢,过了煤场,进了大红色的大门,前院迎面就是大殿,一溜房子。大殿后面是小院,长条的院,盖一溜房子是教室,那里有个后门,后门就挨着福厚里一号院。学校后面夹道有一座赑屃驮石碑,我去看的时候,那石碑已经倚墙上了,快要倒了。我那时候小,碑文写的嘛没注意看。那块地方背静,大伙都在那撒尿,尿完了就赶快跑了,怕那有嘛东西,害怕呀。
我是在恒源毛纺厂工作,是干保全的,以前上班在车间里干活也累呀,为了拿个奖金,大伙玩命干呀,一等奖八块钱,二等奖六块钱,一个月干出两个月的活,才能拿到最高奖金。
文革时期好友合影,后右为卢广朴,前中为姜德成
你问德厚里老星家,他家住8号院,离我家近。他爸爸1949年前是资本家,出身不好,用现在的话说,人家是有钱人。老星在第二医院后面的乳胶厂工作,从街坊邻居来说,人家比较老实,说话北京调,是个北京人,他跟邻居的关系都不错。文革的时候,他挨过斗,就是因为历史不太好啊。
我们经常走动的邻居,都是父辈时候的邻居了,几十年关系都挺好的,没打过架。直到现在,我们这一辈的还在一块聚会了。以前从小就在一块玩。那时候社会稳定,去谁家串门,推门就进,开门就走。现在住楼房就不行了,谁也不理谁,有的搬走了,房子租出去了,就更不认识了。新来的人不敢跟他说话,不知道是嘛人啊。
现在我的腰不太好,就是以前地震住临建,特别潮湿,做下的病根。你想啊,在河边临建过了两个冬天。我家住的临建房里,蝎子,蜈蚣都有,睡觉的时候,掀开枕巾一看,这么长的一条大蜈蚣,我戴上劳保手套给捏走的。我脖子后面的疙瘩就是蜈蚣咬的,现在还落个伤疤呢。
你要是写黄纬路,就画一张老的黄纬路图,这个门脸是卖嘛的,那个门脸是卖嘛。我以前想画一张图,就是现在脑子不好,记不下来了。
赵桐春
采访对象:赵桐春(1953年生)
采访时间:2017年1月8日(星期日)
采访地点:黄纬路抗震里楼下
我家地震以前在四马路橡胶四厂后面的高阳里住,地震后建新楼房,把我家分到抗震里来的。我家是什么时候住进高阳里的?告诉你吧,那可早了,从我爷爷那辈就住这,我上山下乡的时候,我奶奶还活着呢,那时候八十多了。我爷爷过去是干小买卖的,我们这边胡同里做买卖的特别多,过去讲究都是出去做小买卖,1949年后,我父亲一辈的都是有工作。
我从小是在那长起来的,从我记事的时候,橡胶四厂已经是国营企业了,那是公私合营以后的事,后来,到了文革时期,橡胶四厂改名叫永红橡胶厂。
我家院门对着橡胶厂的后围墙,其实,墙也不太高,特别破,看见厂里的房子特别旧,特别破。围墙以前是拆过一次,又用红砖盖起来的,好像不是从原地起来的,把胡同给挤了点。那时候,我才四、五岁。胡同里的黄鼠狼遍地跑,黄鼠狼在胡同有窝,到了晚上嗖嗖地跑。
橡胶厂车间的窗户也不高,大人的身高可以从窗户看到车间里面,机器嘛的都能看见,能闻到橡胶味。地震以后,随着军民里建起楼房,橡胶四厂也跟着建起了三层楼房的厂房。
橡胶四厂在1949年前后的私营老板是荣子政,厂子有他的股份。他小儿子荣大鑫跟我是中学的同班同学。现在他也有六十多岁,跟我一般大,胖乎乎的。据荣大鑫跟我说过,荣家几次运动中受到冲击,具体家庭是嘛情况咱不了解。为什么不了解?因为我没去过他家。不过,看他平时穿戴就比咱强。我知道他二哥一家子都去香港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一家子已经在香港了,跟一个华侨结婚了,人家有亲戚在香港。荣大鑫没走,还在天津了。
我小学是在元纬路小学上的,中学在三十三中学上的,地点就在东箭道,以前的造纸四厂,在大悲院院墙那边。以前的商家就是我们的学校,早拆了,现在建成窗帘城。最早,那块地有高台,比别处地高出一截,具体那有什么建筑就想不起来了,这么多年了。
我接着跟你讲讲高阳里,那条胡同的老住户不多了。前边住的陈二哥原来是住在高阳里。高阳里是单面胡同,胡同中间位置还有一个横胡同,是个死胡同。从仁田西里这边数,有四号院,六号院、八号院、十号院,死胡同里是十二号院和十四号院,然后是十六号院,这个院里是套院。后来把套院中间给截死了,里边的院门走后面的炭黑厂的大门了,我们管炭黑厂叫木材厂。十八号院也是套院,跟十六号院一样,然后就到胡同口,胡同外面就是元纬路。
同仁里胡同里特别僻静,平日看不见人,住过日本人,岁数挺大的。胡同拐过去有一个院住着印尼华侨,具体情况就不了解了。团结里那片儿,过去的胡同就数黄道里的房子是最不错的,房子带檐廊,院子也挺大,胡同也宽,别的胡同都是细长的。
1949年以前,我父亲是面粉厂的,就在堤头那边,那厂子在日本时期就有,生产面粉,厂子挺大的,跟粮店一样都是跟粮食局一个系统。
我是69届的,1970年初上山下乡,去的东北黑龙江建设兵团,不算太苦,有工资拿,就是冷点,零下三十多度。1979年返城,顶替我父亲进了面粉厂。
我小时候也没嘛经历,就是觉得住平房的时候热闹。那时候小,经常串门,邻居也和睦。进了院就像一个家庭似的,有嘛事了都是互相帮忙,谁家做好吃的,给那几家端去。不像现在住楼房死性,谁也不认识谁,住好几十年了,就连姓嘛都不知道。
现在知道过去事的越来越少了,像我们这一拨的都六十多岁了,现在活着的像我父亲那一辈的都是八十多岁、九十多岁了,大多数早没啦,都没有了。
其实,你们写这些历史挺好的,记录下来我们老百姓曾经的生活经历。老年人慢慢的都没了,现在你采访都晚了,这里都是楼房了,想回忆过去都回忆不起来了,上一辈儿的还行,像我们这辈的,还记得嘛呀。
阎兆奇
采访对象:阎兆奇(1950年生)
采访时间:2017年2月17日(星期五)
采访地点:黄纬路抗震里
我家最早住在马路对过的仁田西里,我在那生人,在那长大。小学在黄纬路小学上的,中学是在三十三中上的,那学校过去是李公祠,离大悲院海河那边近,前些年就拆了。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里的老建筑还有一部分,有大殿,前院有走廊,通到学校里面一圈。后面是两栋新楼,之间还夹着一个大殿,过去是祠堂嘛,有没有碑就没注意。那时候正是文革时期,大殿屋檐上面的砖刻什么的都给挑下来了。
黄纬路小学在过去我们上学的时候,里面还有大殿,改作办公室教室了,它过去是马公祠嘛,跟李公祠一个性质,那个大殿盖的方向特别正。地震以前,大门在前边对着黄纬路,现在这个楼房是个小夹道,夹道两边就是居民区。
1970年,我赶上了上山下乡,老三届的嘛。由于我体质不好,没跟着学校安排的一块走,自己到南郊。那时候,上山下乡不走的,不给安排工作,谁给安排工作就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在1975年,我选调进了钢厂。到了2000年的时候,钢厂东移到军粮城,我就回来了。五十五岁特岗退休,一直在家待着。
我家是1949年前搬到仁田西里的,我父亲从河北省无极来到天津,在南郊区粮食局上班当会计,我爷爷还在老家呢,没跟着来天津,我奶奶来了照顾我们这些孩子。因为,我上边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在农村生的,领着到这来的,就是我在天津生的。
阎兆奇在抗震里开的小卖部
我们胡同里的房子基本都是公产,地震以后盖楼房,分的公产房。仁田西里是两条胡同,从黄纬路进去通五马路和高阳里,跟四马路、元纬路都通着,胡同中间还有一个横胡同相通,就是说胡同里哪都通。胡同里有一个小五金厂,好像是做别针的。
四马路上有同仁里,右边有个大院,是二楼的砖木结构的房子,左边是橡胶厂,大概其是这样,因为时间太长了,记不清楚了。
介门口上岁数的还真少了,我那时才多大啊,天天上班忙忙乎乎的,好些事也记不清了。天天基本不在家,上山下乡去了五年,上班又是三班倒,不掺和外面的事。
地震的时候,我家房子损坏的不算厉害,只是二层顶子掉下来了,倒是没伤人。迁到铁路工程学校住临建住,还赶上着火,我家临建后面的三排临建都烧没了。从上风头着的火,一刮风,就火烧连营了。最后,烧的嘛也没剩,废墟里剩点东西,一家来个人,站在那谁也不许猫腰,喊一二三,一起找自己家的东西。你看水缸还有什么的,已经烧的热了,拿凉水一激就完了,再一摸就散了。我们住的这一排,特别幸运没烧到,房顶上的油毡都快烤化了。
我家在临建房住了一年多,就分楼房了。我家分房还晚,搬来的时候,楼里都住齐了。我们胡同那片应该分军民里,因为家里老人身体不好,就分到抗震里的一楼。
跟您说,我们这正赶上拆迁片,在2008年4月就要拆迁,拓宽五马路,这条马路通海河的永乐桥。一闹拆迁,家里东西都处理的差不多了,老照片也都找不着了。到了2008年8月奥运的时候,这块就停了,钱用在别处了。所以,我们这块这么多年了还没拆,不过,拆迁的人还没走,听说也快拆了。
王 春
采访对象:王春(1956年生)
采访时间:2017年3月10日(星期五)
采访地点:笔者家中(www.xing528.com)
我家以前住在福厚里四号院,胡同的左边是院子,右边是围墙,所以,胡同比较清静。从我爷爷开始,就在福厚里住,老家早就没人了。我爷爷哥儿好几个,东兴里有我家好多亲戚,不叫亲戚,都是本家。我爷爷1949年前是做生意的,按现在说就是副食店,可是做的大了,不是在这,在解放路,属于租界地,后来还在这三马路附近,开了一家店。
我父亲在1949年前,跟我爷爷学做买卖。一解放呢,做买卖肯定不行了,考了公安学校,后来就是警察,一直在中山路派出所当警察。到了文革后期,出身不好的就给转业到企业去了。我大爷去日本留学,我老叔在河北工学院读书,毕业以后去潜艇学院,一直干到训练部主任。当年我父亲给我老叔买计算尺,要进口的,过去没有计算器呀,一个计算尺能买洋面好几袋。
福厚里的胡同这么宽这么直,没有一家在院里盖煤池子,盖小屋的,都是规规矩矩的,有什么东西都是放屋里,没有占公共的地,占别人便宜的。那时候,三家也就有一辆自行车,有的家大人放手了,把自行车推出来,一胡同的孩子拿这个自行车练着骑。
你想问什么,我就说什么。福厚里所有的房屋里都是地板地,文革抄家的时候,把地板撬开,一看下面的龙骨足有一米多深,为了防潮嘛,我小时候钻进去捉迷藏玩。进院是高台阶,进屋门口也是高台阶。
王春的父亲穿着警服,20世纪50年代
您需要福厚里胡同的图,我给您画一下,我还有印象。这胡同特神秘,一号院在胡同最里面,左边是黄纬路小学。就是以前的马公祠,一号大院是个三进大院,院门特别宽。进了院,迎面就是影壁墙,人家有钱人的院子没有直给的。套院里边的房子,不论正房和厢房都是带走廊的,房子真大,五间正房,两边各是三间厢房。院里过道有门洞儿,没有门有顶子。上面有木头雕花,透雕的。那雕花雕的特别棒。现在古文化街商店里的雕花比不了。过道上还有藤萝架,特别是大门,是个大木门,夹壁墙里还有个大铁拉门,底下有铁轨,闹土匪的时候就把大铁门拉上了,门楼上边有字,忘了是什么字了。院里还有一个后门,就是有钱人遇到危险时,从那逃跑,磕灰的就是走这个小后门。出了后门,有一条小胡同通到后面的宇纬路,这个小胡同没有名字,没有住什么人家,只是为一号院的后门留的通道。所以说这一号院位置选的特别有学问,黄纬路进胡同,后门通宇纬路,一般人想不到这样的。
我讲讲胡同里,这几个院的情况,一号院里的五间正房的主人姓张,天津缝纫机厂过去是他家开的。文革抄家抄出很多银元,还有一大堆的外国香皂和缝纫机配件。他有个儿子一脸麻子,人们背后叫他麻三,可能行三吧。这个人特别有意思,进了胡同一背手就叫板,开始唱戏。那时候我们小,不知道唱的是哪派的。有时他在他们大院里穿上全部行头,高底靴,扎上靠,带翎子,唱戏玩,孩子们都去看热闹。哈哈,那时大人上班回来忙做饭,没有大人特意去看他表演的。
翟家是钟表匠,翟先生早年去世,老太太带着大女儿和两个儿子生活,家里有一个珍贵的钟表,不当好东西,孩子们拿出来玩,表里有小人儿会自动打点,就是西洋钟啊,类似故宫里的西洋钟。
二号院就差了,三间正房两边是厢房,都带夹过道。三号院跟二号院的房型是一样的。二号院住的郑懋林家,福厚里整条胡同都是郑懋林他们家的,老子给留下来这些房产。他媳妇喜欢穿高跟鞋,穿着旗袍,不带洗的,脏了一扔,买新的。他家以四九年为界,前三年就已经破败了。那胡同的房子他是怎么给卖的?人家租他的房子,房子漏雨了就去找他,说我交你房租,你给我修房子。他说没钱修,人家说你不给修我不给你房租。他就说,你也别这样,你给我二百块钱,房子给你了。今天卖点,明天卖点,房子全都卖了。所以,他们家从最主要的一号大院搬到二号院把边的一个小屋,五六个孩子,都挤在一屋了。一解放,别人都挨折腾,他们家没事,没资产就评不上成分了。
郑懋林的媳妇不会过日子,家里盆朝天碗朝地的,人们喊她郑太太。孩子问大人,他家那样破还叫太太?大人说,她家过去有钱。
王春的母亲,20世纪50年代
四号院里边的正房三间,带走廊,东屋两间、西屋两间,这里边的院全是我王家住。一进门有个门洞,旁边有个门房,是看门人住的。过了门洞,左手三间南房,是下人住的。右手进二道门,上台阶有门楼的,就是老话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嘛,过去说有钱人不住东南房。我们四号院东屋是水泥地面。老人说,那是过去日本人住的时候,为了洗澡方便,把木地板改成水泥地面了。丰厚里四、五、七号院早年有水龙头,不用挑水,其他院子要到胡同口去打水,就是因为有日本人住的院子都有水龙头。
我姑姑、我大爷都在这住。我们家原来在东兴里住,后来人越来越多,又在福厚里买的房子。我父亲,我大爷,我姑姑三家住到福厚里来了。
我姑姑和姑父有文化,都是老师,姑父姓苏,吹拉弹唱都行。就是因为上大学的时候,被人拉进国军青年军,1949年后就挨整了。他爹是旧军队的师长,在泊头市有名气,他家哥哥也是当官的。姑姑家大理石镶嵌的红木家具,镶贝的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在文革初期,怕抄家,卖给中山路的委托店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大圆桌和一个花架子。
我们四号院有一家姓周的,是傅作义手下的,一派军人做派,不苟言笑,也不惹事,虽然是起义部队的,也是很小心处事。
我父亲在刚解放时,让他参加南下工作团,随着解放军南下,做接收刚解放城市的恢复工作。我父亲胆小没敢去,他当年的朋友有的去了后,基本都落户在江南了。
我们四号院有一棵藤萝,这棵藤萝有多大?隔几年得买一批房檩,重新换支架。到了解放那年,买不起房檩,藤萝就支不住了。后来捐给了北宁公园,北宁公园来人给刨走了。
我家住的四号院是北房三间,两边是厢房各两间,屋里都有灯池,房子讲究。房前带走廊,这走廊可不是一般的走廊,上边木结构是带瓦的,下边是木条吊顶的,走廊上跟公园长廊一样有可以坐的木栏,我们小孩就在上边玩。到了文革的时候给拆了,改成木板铺油毡。夹道有厕所。二道门可不是个门框子,上边有檐有瓦。外面的跨院是下人住的房子两间,大门下面铺的是石条,旁边有一个门房,现在就叫门卫了。
五号院住着周家老爷子,全胡同尊称为周先生,为了哄胡同里的孩子们,别和他的养子打架,经常分给孩子们块糖吃。五号院跟四号院是一模一样的,也带走廊,二道门是一个带半圆的过门,跟月亮门一样,外面跨院有一个下人住的门房。六号院跟七号院、八号院都是一样的房型。
八号院住的姓星,是在金刚花园后面的乳胶厂工作。男人过去是会计师,会画画。会拉小提琴,打篮球也挺棒。他的一个哥们,1949年前也是有身份的人,隐匿在他家,开始是拉洋车,后来蹬三轮干客运,常年戴草帽,帽沿压的低低的,戴着度数极高的眼镜。他屋里特别脏,黝黑的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哥俩没有任何的交集,正屋堂屋放三轮和破烂,两侧住人。另外的东西屋,各是一小间,会计师两口子住一间,他母亲住一间。
福厚里没有九号院,后来的菜铺门脸房,都是里外间,外面是菜铺,里面住人。公私合营收过去了,后边房子就成了黄纬路余门没号。
七六年地震的时候,福厚里房子塌的够呛,厢房全塌了,带走廊的房子都没事。走廊时间长了,早已损坏了,房管站也不给修。只有一号院、五号院保留着,我们四号院只保留着榫子眼。
福厚里的大院里是大青砖铺地,小院是小青砖铺地。青砖都是用桐油泡过的,结实啊。跟您说个事,我们这那么好的房子,也是给房地产商给坑了。七六年大地震的时候,房子带厦子的一间没倒,嘛事儿没有,再看东西屋都倒了,南屋也塌了,那墙是整个倒下来的,平拍呀。一看是怎么倒的,外墙是青砖磨砖对缝,里面是红砖,黄泥粘的,根本不结实,红砖一磕就断。你得佩服瓦工,里外墙谁也不挨着谁,如果是隔几个咬一道,压茬就没事了,这可好,青砖倒了,红砖让房顶压着呢没倒,里墙套着泥,外面抹一层薄薄的青膏,有多薄,跟一层纸差不多,一毫米那么薄。房前带走廊的挡着外面墙了,墙就倒不了。过去都是营造厂建的房,你主家拿来图纸,我给你干完活,验收的就没看出来,这房子不倒你看不出来,为嘛拆了呢,没法修。
福厚里在日据时期,住了很多的日本人。日本战败后都回国了,这里大批的房子都空出来。一号大院住进来一位大律师,后来搬走了。那开缝纫机厂的张家原来住在五大道租界里,由于内战时期生意不好做,就节约开支搬到丰厚里一号院住。南洋橡胶厂的荣家原来也是住在租界,就是为了压缩开支,二是为了离厂子近,才住到四马路、元纬路的那个院子里。
东兴里有一家子主妇是日本人,她家一个女孩跟我在一个学校。田中角雄访华后,她一家子都回到日本了。胡同里的小孩淘气,给人家起外号叫小日本。那个女人穿袜子是分脚趾的,看着奇怪,回家问大人,才知道是日本人落下的女人,没法子生活,嫁给中国人了。我父亲讲过,黄纬路住的日本人都是生意人,没有什么权势,日本人撤退时就没有人管了。以后就在中国住下来,女的多,只能嫁人才能活着。都是嫁给娶不上媳妇的穷人,有钱人也不要日本人。时常有人张嘴就是日本娘们儿,带有鄙视的意思。我父亲在中山路派出所工作多年,那时候要经常下片儿,对这里的情况比较了解。
贵余里是个死胡同,马路对面的河北区科技馆,原来是云贵会馆,跟贵余里有关。会馆就是办事处,来了人住哪呀,同乡投奔来的,不能让住旅馆去,有头有脸的乡绅来了,就住在贵余里。
现在的河北区法院原来是李纯的公馆。那院里是三层大跨院,院墙跟城墙似的,我小时候上去过,有坡道。一看就是懂军事的人家,上面还有马牙口射击孔呢。你说,这是老百姓住的房子吗?附近的孩子经常去里面玩。李纯死的时候,办丧事七七四十九天。后来,公馆就逐渐破败了,卖给别人干别的。
四马路小学是秀山小学,是大军阀李纯捐的,南开大学的秀山堂是他捐的,他一共捐了三所小学和大学的一个楼。
同仁里我知道,那个胡同住的人档次特别高。我小时候有一个同学,他姥爷住在同仁里,是师范学校的老师。我跟着去他姥爷家,看那一个个小院特别清静,特别干净。胡同里住过印尼华侨,那时候华侨出来,穿着小瘦腿裤,穿个拖鞋,在马路上走,骑着红色的自行车。这华侨是怎么回事呢?印尼第一次反华的时候,跑回来的,年龄还都不大,当时也就二十来岁左右。
我一直有个疑问,印尼华侨来之前为什么房子是空的,印尼华侨来了还就有地方住。因为那时候还在反特,肯定是监视他们呢。那个胡同当老师的当干部的多。胡同里有个女的外号叫小舞女,小孩淘气喊人家外号,然后就跑走了。文革的时候,斗他们家可厉害了。那个胡同特别神秘,平时看不见有人出来进去,特别清静,外人轻易也不进去。家家大门都关着,不像咱们大杂院的大门天天开着。挺奇怪的胡同,从四马路往胡同里走,一个院没有,只是右边有一个厕所,拐过去才有院呢。二号院住着一个老头,推着小车捡废品,最后他的眼球给蹦出来了,疼得在地上打滚,是得了一种病。
说小时候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经常在胡同里抽嘎嘎,逮木头,扇麻号,推铁环,捉迷藏,就玩这些。说讨厌的事,下雪了在胡同里滚雪球,越滚越大,最后推呀推,老大个了,大雪球就堵人家门口,人家出不来。菜铺以前门口都是堆着卖大白菜的大方竹筐,没人收,下雪了,筐里坐几个孩子,连推带拉就在马路上玩,玩完了又给人家推门口去了。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现在对老胡同特别怀旧。
上山下乡我去的是静海,河北区的学生都是去静海,我是在恢复高考时才回来的。静海那时候很穷很穷,一天工分也就一毛几分钱。在那有三年时间吧,回来上学,毕业分配到纺织工学院。
四马路的南洋橡胶厂,老板是荣子政,他家在新元善里,别看胡同挺宽的,院子里的房子绝对不一样,上档次了,房前带走廊,人家都是独门独院住着。他们家的荣淑珍,你看人家出来,那做派,一看就是大家闺秀。那时候人都穷,她不是那种邋邋遢遢的,非常干净利索。后来,被生活所迫做毛活、编篮子嘛。
南洋橡胶厂在我印象当中,我小时候就看到,这个厂子基建没停过。四马路原来就是石子路,他们厂子的煤在外头堆着,原料也在外头。文革当中,车间都跑到马路中间去了。炉灰倒的马路到处都是,那个味呀。橡胶厂的工人一下班,你是压胶车间的,橡胶怕粘了,用滑石粉,你就一身白;这人是掺炭黑的,你就一身黑;这个车间是做暖水袋的,暖水袋是红颜色的,你就一身红,都能分的出来。
何章起
采访对象:何章起(1949年生)
采访时间:2017年6月8日(星期四)
采访地点:黄纬路抗震里
我家在地震以前住在元和里四号,就是在原来的李纯公馆旁边胡同。1949年前从我父亲这辈儿就住在这,我们四号院1949年前是煤场,是高家开的。我父亲在1949年前是开织布厂的,也不怎么样,置办了两个织布机,两间房子,就是在自己家里的小作坊。后来,我父亲又在冈纬路弄了一间房子,把织布厂搬到那,雇了几个人。要不说,在后来搞运动的时候,定为小业主呢。织出来的布,也不是自己卖,百货大楼收,是给人家大商场加工。
到了五六年公私合营,我父亲给合到色织八厂,后来又调到第二染纱厂,在小王庄那。搞运动的时候,小业主在可斗、不可斗边缘,看单位了。我父亲沾嘛光了,要是在色八就坏了,色八没有大资本家嘛的,就拿小业主开刀。第二染纱厂里都是大资本家,所以资本家在头里,小业主是陪绑的,有时候站站队,后来也不站了,你就在一边眯着别靠前了。我父亲老实巴交的,就没嘛事。
我是五八年上小学,在东窑洼小学,就是在大悲院旁边。海河边还有一个分校,原来也是一座庙,一二年级是在那上的,到了五年级东窑洼和西窑洼合并了。中学在三十五中,该下乡的时候我是留城的,我二弟就下乡了。我在家是老大,当时家里生活比较困难,反正是留一个走一个。我家五个孩子,后来我分工作,去了人民农药厂,在引河桥那,修外环线的时候拆了。
过去干杂货铺的挺多,这附近就有好几家,都是比较小。四马路金老五杂货铺,在这一带挺有名。因为铺子大,货品全,嘛都卖。公私合营以后,金老五一直还在杂货铺干,一直到退休,杂货铺干到拆迁。杂货铺门脸两间房,不算太大吧,挺出名。这一大片一提金老五都知道,一说买东西去金老五杂货铺。为嘛呢?他卖的东西全。黄道里那有一个杂货铺,太小了。最后,都让黄二给收走了,黄二是嘛?公私合营后,是黄纬路二马路副食综合店,零零散散的小杂货铺都属于那管,都改名叫副食店,附近的人家还是习惯叫金老五杂货铺。卖的东西也多了,卸一车麻蛤,一毛钱一铁锨,西红柿一毛钱一簸箕,拿盆收去,买东西挺方便。
我家跟金家是亲戚,我何家来天津,也是沾了老金家的光了。一开始我父亲跟着二大爷投奔他来的,金老五是我舅爷,我父亲的亲舅舅。
金家写了一本家谱,《金氏家谱》,你可以参考参考。给我的那本找不着了,不知道放哪了。你可以采访采访他家,家谱写的金家从老家到天津,是有这么一段经历。写家谱不容易,家里材料得有,一点点的回忆,从老家是怎么来的,怎么发的家,家谱里都有。
黄纬路与四马路交口的牌坊,这个路口是四个居民区的交汇处。
韩金玉
采访对象:韩金玉(1944年生)
采访时间:2017年6月8日(星期四)
采访地点:黄纬路抗震里
我家以前住哪个胡同?黄纬路的福厚里。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家就住在6号院,一直住顶到七六年地震后拆迁。
我父亲在福利工厂工作,在望海楼那边,做秋衣秋裤的。谈不上资本家,属于资方代理,现在说就是经理。人家掌柜的入股拿钱,咱们给人家管理。文革的时候还给我家压缩房产,抄家,别提了。开始6号院除了门房和紧里头一间外,四间房子都是我家的,就是这四间房子才九十块钱买的。我们院里有二道月亮门,因为这个月亮门地震的时候差点砸着人了。
我家住的房子,廊檐有一米多宽了,屋里是木地板,地板下的龙骨有半米深。房子那么大呀,房上就三根檩,这么地震都没倒。房檩都是带榫子的,跟旁边屋的檩都咬着,屋的门前有石头台阶,隔断墙是单砖的。你看人家那活,青砖抹灰,质量真好。
那时候屋里一进门是大水缸,感觉小时候挺好的,无忧无虑,住房也挺豁亮。院里的房子一般是一明两暗,中间屋是堂屋,是来客人坐的地方。一边是老人住,另一边是儿媳妇住的。过去,在过年的时候比现在热闹,关键是从前的人情味相当浓。现在我住在闺女家,对门姓嘛也不知道,见面就是点点头,越不知道人家姓嘛,越不好意思问了。
福厚里胡同是单面的,属于比较清静的,要是双面院的就乱了。过去谁家有个嘛事儿,不用你叫,就过来帮忙。胡同里的人有困难借钱,借个两块钱,最多了借个五块钱。关钱的时候,先还两块钱,过些日子再还两块钱,然后再借。我母亲从来不驳人,实在没有了,我母亲让我去找周太太借,周太太开箱子,一箱钱。她过去是河北省评剧团的,六二年就返退了,家底厚。
四号院姓嘛的忘了,是个军人,跟着傅作义起义的军官,他小丫头两个脚丫子朝后。这院有我的同学,叫王芳慎,她的父亲挺有学问,给定了个右派,她姐姐考了大学。度荒的时候我还跟她去北仓捡菜去了。
我们这一块儿,我看就是同仁里的房子好,我同学李永清住在同仁里第一个院。胡同特别静,房子也高。比我们福厚里讲究,我们家那廊檐没法跟人家的比,人家都是砖雕木雕,讲究极了。要不说深宅大院呢,院子里四面都是带廊檐的房子。她爸爸文革的时候被贴的大字报,说是露划大地主,她爸爸是文人,大娘不生养,这些孩子都是她妈妈生的。
我上小学在哪个学校?不用问!这一片都是黄纬路小学。学校厕所后面的大石碑我还记得,五三年打老虎,把那些东西都放在那了,我们还去那墙头看。
中学我是在三十三中学,就是李鸿章祠堂。那时候,学校里还都是老建筑,进校门两边是长廊,通到后花园。到处都是石头雕刻的,特别精美。北宁公园有个湖中岛上的亭子,就是李公祠的。那时,大殿还有呢,大柱子特别高。学校的大礼堂,刻的都是花,就是有点庙宇的意思,好极了。我还记得七个小英雄在中心公园捉特务的事迹,到我们学校作报告。
马公祠胡同也有一个大院,我同学住那院里,前边是老派所。快要拐到五马路那,有一个大院,门口有个大影壁,那家姓邢,原来是有钱人家。
韩金玉(右一)1950年6岁时与哥哥弟弟合影
我分配的工作是盖房子,你知道为嘛分这个工作吗?我在六二年高中毕业,没考大学,我妈有病了,就想让我早点上班吧。学校的支部也找我,让我上升学班。天啊,打复习那天,我妈的腰就动不了啊,等人家考完试了,我妈妈的病也好了。我在家呆了七个月,没工作。等来工作了,是哪?大兴安岭伐木,不要女的,海洋捕捞也不用女的,第三个,拖拉机站,上农村了嘛,开拖拉机。最后一个房屋修缮,就是这么一个能去的,你看这学上的。我想,就当小工,干一天说一天吧。要是晚去呢,分配税务局、学校、档案室、统计局。气得我呀,这就是人的命呀。这一干就干到退休。也别说,第一年,我就提干了,以工代干。人家说,干部赚钱少,长级才五块,工人岗位长级就是六、七块,我就成天找领导去说,还是下组吧。下去了十年,九年也没长工资,白干这么多年。到了七二年才长了七块钱。可是一长工资,干部工人都是一个级。又换头了,赶快当干部吧。哈哈,人别跟命争。
陈学良
采访对象:陈学良(1959年生)
采访时间:2017年9月11日(星期一)
采访地点:黄纬路抗震里
我父亲8岁就在这住,我父亲要是活着的话是九十七周岁。我家原籍是北京,我爷爷在家里行大,有弟弟妹妹,那些人都留北京了,就我爷爷一家在天津。我奶奶是沧县人,我爸爸十几岁,我爷爷就死了。我奶奶就带着这三个儿子过,过去讲究守寡呀,不能再嫁人了。那时候,我奶奶还不到三十岁了,把这三个儿子拉扯大,就一直到七十多岁。
我父亲叫陈家启,是他在黄纬路开的小人书铺。我给你找了两张老照片,跟小人书铺有关的,这是我母亲跟小人书铺的人合影照片,照片上我就认识几个人,跟我妈经常联系的,总上我们家串门。过去一提租赁业,就是小人书铺。
小人书可以租回家看去,可以在铺子里看,租回家交押金。成套的,比如《三国》、《红楼梦》,交一块两块的押金。要是租单本的,最多交两毛钱押金,因为看一次才一分钱,厚的二分钱。还有一分钱看两本的,就是给特别小还不认识字的小孩看的。
那个时代,人们的文化生活太贫乏。以前黄纬路上有阅报栏,里边有个管灯,那时候人民日报、天津日报就四版,没有广告,人们吃完饭就站在那看去。剩下的就是看小人书,没有别的。字书都少,图书馆也少,借书证都不好办,因为书有限。
那时候,小人书铺里,靠着墙边上,摆着一溜挺窄的长桌子,桌底下是铁三角架,上边铺着木板,前边摆着长凳子,脸冲墙看。看完一本,拿到柜台,说给我换一本。墙上边挂着一个牌子,写着新来的什么书。看完了,你这一共五分钱,交完了就走人。那都是阔主才看五分钱的,一般看二分钱的就完了。要是看成套的,你看完第一本,第二本人家正看着了,你得等会,等人家看完了。
公私合营后小人书铺职工合影,后排左二为陈学良的母亲冯荣香
后来,公私合营我父亲就给合到新华书店了,就是在东北角的老楼,过去是商务印书馆。小人书铺跟书有关嘛,一直干到退休。退休以后又被请到图书发行所,在徐庄子。我母亲叫冯荣香,还留在小人书铺,因为我家孩子也多,可以捎带照顾家。到了文革时期,六九、六八年小人书铺就给取消了。你知道那些小人书都拉到哪去了吗?用菜店卖菜的大竹子筐,装在那个筐里头和麻袋里头。来一辆130汽车,停在门口,往上装,拉到西窑洼的造纸厂,现在是造纸研究所。我奶奶天天点炉子的时候,拿两本小人书,撕开以后,当引火。
陈学良二十岁时与同学合影,后排右二为陈学良
过去黄纬路上,这一溜的门脸房都是自己家的私产,门脸两间是前后门,从门脸进去通到我们家院,门脸边上是院门,进去也通到院里。进了我家院就是影壁墙,前院七间房,我们一家住,人口多嘛。我父亲有两个兄弟,都是在这个院结的婚,后来就陆续搬走了,剩下我们一家住。到了1949年后,我奶奶家的成分不太好,我奶奶的哥哥在沧县是地主。而且,他这个地主是有武装的地主。因为,那时候闹灾没吃的,经常闹土匪抢东西。他养了些看家护院的,买了枪了,盖的特别高的门楼,护院的在上边拿着枪护卫。1949年后,就打击这样的,这算是反动武装地主。
我们家后院可长了,从黄纬路一直到宇纬路这么长,长可是长,只是窄,后院里的几十间房都是我家的。不知你知不知道,这原来是马公祠,小名叫马三元,大名叫马玉昆。他是慈禧太后的干儿子,是个武将,杀长毛有功,所谓长毛就是义和团。听我爸爸讲过,用官职来说就是现在的国防部长,过去讲几品。后来,慈禧太后赏他一件黄马褂,为嘛给他盖祠堂?因为他有功嘛。
我为嘛要说他呢?为嘛我家房子这么多呢?因为马家的后人后来败了家了,人家的孩子嘛活也不干,北京有封地,到时候吃租子,租借地有人家的楼房,黄马褂就供在这祠堂里。日本侵略中国,把天津占了嘛,华北驻屯军司令、天津宪兵司令啊,都得到祠堂里毕恭毕敬地,朝着黄马褂磕头。后来,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就败了家了。马家的四个樟木箱子现在还在我家了,是马家三奶奶存在我家的。我父亲在这一带比较有名,嘛名?用现在说就是玩闹的意思,过去的玩闹跟现在不一样,过去是真练功夫,说打就打,说闹就闹。马家三奶奶临解放的时候准备跑,就跟我爸爸说:“家启呀,我有四个箱子,存你这,没有我的亲笔信谁也别给。”我父亲答应了,就存在我家了。
我家的那几十间房子都是用拆马公祠的材料建的,马公祠整个卖,没人买,谁也买不起。怎么办呢?就委托人卖。我们门脸房隔两家是棺材铺,姓周,叫周仕瑞,娶两个婆。那时候,有俩儿钱的人都娶两婆,大婆在天津,小婆在北京。周仕瑞一看马公祠有不少木料,大房檩啊,都可以打棺材。就跟马家说,这得拆了卖才好卖。马家说,行啊!木料多少钱,石料多少钱。因为,我姥爷给马家看祠堂,我姥爷叫冯大山。马家人不总在这,就是到了祭奠祖先的日子,什么清明节、鬼节、春节到祠堂来上供祭奠。人家买石料都是要精美雕刻的,卖剩下的都是破砖烂瓦没人要的,我父亲找人就在马公祠的地,用这些砖瓦盖起来几十间房子。院子这么窄却很长,我家住前院,后边盖了这么多房子,租出去了。每个月收租金,有一块钱的、有一块五的。你租给人家房子,房顶漏了,你得给人家修啊。唉哟,这可要了命了,这要是一修,几十间房子,修不起了,不行。就跟租房户说,这房子我们不要了,就归你吧,你们自己修。人家租户都不要,还是交房租,你就得给我修房子。这可怎么办?
陈家启与孙女合影
到了文革前,我家就把后院的几十间房子都交给国家了,就是归房管站。房管站的人一看这些房子也没有修的价值,就落地重盖的红砖房子,我家前院还是青砖的,屋脊上还有五脊六兽,都是拆马公祠的东西,因为马公祠房上都是那个,一拆就没人要了,我家盖房子就给按上了,哈哈。
过去马公祠挺大的,大殿都是四梁八柱,主殿是在1949年前就给拆了卖了。可是,他的附属建筑没拆。马公祠胡同一号院,就是马家后人住的地方,门楼上的雕刻特别漂亮,进了院,迎面北房,前面出廊,三房两耳,两边是东西厢房,厢房也有耳房。我父亲吃完晚饭经常给我讲马公祠的事,说到为什么叫上厕所,叫下厨房。北房的耳房必定是厕所,左边厢房的耳房必定是厨房,这都是有规制的,盖房子不能瞎盖。
马公祠大殿什么时候拆的,肯定是日本投降以后,因为,听我爸说的,日本人去祠堂祭拜,我姥爷是看祠堂的。我小时候哪都去玩,大人进不去的地方,我们小孩也能进去,一钻就进去了。
我再说马家存在我家那四个箱子的事,我也是听我父亲说的。四九年解放,马家的人都跑没了,也不知道哪去了。存在我家的箱子贴着封条,不知道箱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也不能动啊,相信你才存在你这。到了1950年冬天,下着大雪,半夜敲门,我爸把门开了。好么,马家的三个少爷跑来了,穿的鞋都露脚豆了,冻的呀。我爸就问,你们都跑哪去了?那三人说是跑东北去了,老太太已经死了,老太太说存这四个箱子。我爸说,对,老太太可说了,得有她的亲笔信才能给你打开。三个少爷说,老太太死之前告诉我们的,存在这里四个箱子。这箱子不是从马公祠搬过来的,是从租界洋楼里搬过来的。
这哥仨没含糊,问有吃的吗?我爸说,现在要吃,只有嘎嘎汤,现给你拍。我奶奶起来,在我们家的大锅灶现点火。我爸给他们拍了一盆的嘎嘎汤。这哥仨狼吞虎咽就都给吃了。人家以前是少爷,哪吃过这个呀。吃完了,领他们进屋看那四个箱子,也不知道里面是嘛东西,以为是他们家的金银财宝了,反正是细软呗,哥仨准备分呢。嗨,没想到,把这四个箱子打开一看,都是他爷爷马玉昆上朝时穿的衣服,官服。冬天穿的、春秋穿的,夏天穿的,不值钱呀。这哥仨傻了,皮的袍子,毛都掉了。为嘛呢?民国有一年闹过大水,租借地叫下边,那边洼,紧底下箱子放的是冬天的衣服,让水泡过了。这老太太是有心人,别的都是身外之物,为嘛留下这些东西,是为了留下祖辈的精神。这三人很失望,也没办法。他们马家这一跑,咱就知道,嘛都不是你的,就是命和吃的是真的。马公祠后来没人管了,逃命要紧啊。
陈母与小人书铺的老同事在海河广场合影
这四个箱子一直就放在我家了,这箱子都是上翻盖的,得往上摞,你要是找中间的箱子,你得把上边的箱子搬下来,不方便。你知道,在七十年代末,家家都有会木匠的,我大哥就学了木匠,谁结婚就给谁打家具。我父亲说这几个箱子找东西太费劲了,我大哥说,咱能改,改成前开门的,摞那以后就可以不动了。然后,我大哥还有三姨奶奶的大儿子,他们都是业余木匠,一起就给改了。
箱子上边都有大铜片,我看怎么有的有,有的没有呢?上边有眼呀,过去小时候有臭虫,臭虫都钻那眼里去了,我拿针一扎,就能扎出臭虫。我奶奶说,这箱子上面铜的东西,在闹日本时,家家得捐献铜,就给拆下来捐献日本了,保长天天来催呀。咱们小时候学校让捐废钢铁,让孩子们捡去,家里有嘛就捐嘛。柜子上的铜件,有三个先落下来一个,交去。再要呢,就再落下来一个,哈哈。
我家过去有一个小铜盒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图章,是马玉昆的。后来,破四旧的时候就都糟蹋了。我跟您说,我们小时候,没拿这些当好东西,要是搁到现在就行了。我家床头上挂的大串珠子,看人家小孩跳房子,都是拿算盘珠穿。我们把这串珠子掐下来几个,嘛色儿的都有,现在知道了,有个珠子是红珊瑚的,一个是紫水晶的。我们家有几个算盘,都是红木的,我爸不让动。把算盘带到学校,老师说给你换一个新的吧,换没了一个,现在家里还有一个。
我奶奶每年过生日,我二大爷一大家子人从北京来祝寿,说我奶奶是有功之人,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了。要说没文化真可怕,有一幅一笔寿字,那是祠堂里的,慈禧太后给马三元他妈妈写的,我们小时候记得那上面盖的大印章就这么大个。每年我奶奶过生日,拿棍儿把这幅寿字挂在中堂,这有条案、八仙桌子、两把太师椅。我估计也是从马公祠那搬来的。因为以我们家的财力呀,使唤不起这些东西。还有那磕头用的蒲团,不是草编的,是锦绣的,有大的有小的,我估计也是马家祠堂里的。我是最后一个磕头,是用最小的蒲团。
马玉昆后人寄存在陈家的樟木箱仍然在使用着
后来我二叔、三叔娶媳妇,人家媳妇是新女性,一看怎么还磕头呢?我奶奶一过生日、过年,必须给她磕头。条案上摆着的上供的器具吧,我估计啊,都是从马家弄出来的。每年我那几个叔叔,八叔叔、九叔叔、十叔叔,是我父亲姨表兄弟儿,因为我爷爷这辈都在北京,只有我奶奶这边在天津。几个叔叔过年来,我奶奶有个规矩,不能让妇女摸上供的东西,那时他们是小孩,一人给两毛钱,让他们擦,因为那是容易生锈的,得拿炉灰擦,擦的是蹭亮啊。
我二爷在北京邮票厂,是技师,因为邮票厂是英国人帮着建的,工程师都是外国人,中国人最高的职位就是技师,工资还高。你看这个厂子的特点,首都在哪,这个厂子就得在哪。他跟着国民党迁都,日本人进来那些年,迁到香港,没去重庆,1949年以后才回来的,落在北京了。我二爷让我父亲、我二叔、三叔念书,他每个月给我奶奶寄钱来,嘱咐好,这个钱不能用于生活,要用于孩子们上学。可是,我父亲只上了小学四年级,念了两年的私塾就不上了,我父亲写的字特别好,文化比我都高。
我爷爷是保定军校毕业的,后来在部队里当军官,因为他死的早,情况我也不了解,我三叔都没见过他。
陈学霞
采访对象:陈学霞(1953年生)
采访时间:2017年9月14日(星期四)
采访地点:黄纬路抗震里
陈家大姐在老宅与弟弟合影
我家离马公祠近,1949年前,这附近有很多日本人在这住过,跟我们住邻居。我奶奶总说,都说日本人倍儿坏,其实人家日本人倍儿规矩,日本小媳妇出来都踏着木屐鞋,见面跟你鞠躬,说话客气极了,说话声音还特别小。我姥爷给马公祠看祠堂,姥爷家条件好,还抽大烟。那时候,我们家齐白石的画,徐悲鸿的画都有,镶在镜框里。后来谁要谁拿走了。相框镶的大蝴蝶,特别大,以前我爸爸有不少好东西。
别看我爸爸在新华书店工作,他哥仨就他文化低,上到五年级,我二叔是五一手表厂的厂长,我三叔是化工研究院的总工程师。我奶奶28岁守寡,带这三个儿子,我爸爸是头大的,要帮着我奶奶,供养两个弟弟上学。我们家一个院的房子,二十多间,问这两个兄弟,谁都不要,都害怕,怕挨斗。我爸爸说,如果你们都不要,我把这些房子无偿捐献给国家,交给房管站。跟房管站联系,让我爸爸写字据。最后,我家只剩下前院了,院里有葡萄架子,有无花果,种了好些花。我家厨房都是里外屋,外屋是做饭的,里屋是储藏的。
陈母(左)与亲戚在后院合影
我们家的房子多,我爸爸自己住一间,我妈妈自己住三间西厢房,孩子都是自己住一间,还借给别人住。七六年地震的时候,我在烟厂上班,我们烟厂处理的烟,两块钱一大兜,用牛皮纸装着。地震后大伙买不着烟,这人抓一把,那人抓一把,可解馋了。有卖烟的商店,得搭东西卖,烟搭咸菜的,搭糖果什么的。
我家里人吃饭的时候都坐在院里,吃完饭坐在葡萄架子底下下棋,我们写作业、画画嘛的都是在院里,没有进屋的。那时候屋子也小,后院大多数人家都是一家几口人住在一间十平米小屋,不睡觉都不进屋,夏天都躺在马路上睡,弄个躺椅,铺个垫子就睡在那了,屋里都热啊。
陈家小人书铺
我给您讲讲我家的小人书铺,铺子大门在黄纬路,进门左边一溜桌子一溜凳子,都是长的桌子,凳子也是长的。看书的得坐呀,有朝墙坐的,有对脸的,右边是柜台,一把椅子,是我妈妈坐的,谁借书就登个记,迎面墙和右边墙是书架,小人书都是一本一本立着放着,有一套一套的,有散本的。书架上写着书的类别,一套的在一个牛皮纸盒里,比方说,《西游记》从一到多少,都标的特别清楚。来个人换第三本,想借第四本,借出去了,你明天再来吧,盒子上写着了都有条。那时候借书也要个小证件,学生证什么的都行,老街坊旧邻居的,咱就不要了。你想啊,看小人书的多数都是周围的邻居。
每天关门时,要整理一下书,因为好些孩子看完书放回书架时随便放,再找就不好找了。所以,就跟看书的人说一声,看完了就放在那吧。回来我妈再整理,把书放回原来位置。平时小人书铺总是有人看书,也不是太多,小学生放学时,星期日人就多点。
我家的鲜货铺子,干鲜果品呀,冰棍呀都卖。冰棍桶是直上直下的,我家有大冰柜,是厚木头做的,冰柜里头挂着大铁皮。送冰的每天都在我们鲜货铺子卸一两条冰,拿大钩子夹到我们大冰柜里。冰柜盖是一条一条的,不能都打开吧,怕冰化了。有卖黄花鱼的,卖对虾的,到了晚上都上我们家去,说您收了吧,便宜给您。因为他知道我们家条件不错,还有冰柜。
鲜货铺子、小人书铺都是自己家人干。后来,公私合营了,鲜货铺就不让干了。把我爸爸合到新华书店,我妈妈给合到小人书铺,就是给公家干了。以后小人书铺取消,改为新华书店,我妈妈给合到变压器厂,这个厂子的工人都是唱戏的、租书的,跟文化有关系的,都给合到这个厂里了。后来我老兄弟顶替我妈妈,在那厂子干了不少年。那时候,我正在河北中学上学呢。
我爸爸在新华书店工作,特别喜欢看书,只要这本书喜爱,就是看过的书也买回来,用牛皮纸包书皮,特别仔细。我爸爸的书店里,有一个福利,一年给你一个书证,可以优惠买多少钱的书。我爸爸买书都开发票,贴在书后面。就是说,别看我在书店工作,书丢了少了,不落嫌疑。
三姐妹在北宁公园合影
陈学霞二十五岁与母亲合影
小人书铺留下来不多的小人书,谁喜欢看,也给大伙分了,我们家以前有留声机,搁上唱盘,听戏曲。文革初期,我们家客厅有条案,上边放的大瓷瓶,我奶奶都偷着砸了,名人字画也烧火了,害怕抄家、挨斗。只剩下留声机,大铜喇叭里塞进面纱,声音就小嘛,自己在屋里偷着听。现在,那些东西都值钱了。评成分的时候,我们家给算的是小业主,因为我们家是有买卖,可是我们家没雇人,都是自己家人干。我们家是双职工,有的家庭只有一个人工作,家里有五六个孩子,家里就倍儿穷。
我家六个孩子,三个姐姐,三个弟弟。我们姐弟都是差两岁,跟楼梯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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