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希都望自己获得他人和社会的认可,都希望自己“有价值”、“有用”,这本是人之常情,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却有一些人,他不仅希望自己“有用”,而且追求“出人头地”,希望自己比别人“更有用”,乃至自我标榜,以胜人为乐。庄子则提醒这些人,“有用”也许是祸而不是福。
《人间世》说,宋国有个地方叫荆氏,此地适宜种植楸树、柏树和桑树。长到一把两把粗的,被人砍去用做栓猴子的小木桩了;长到三围四围粗的,被人砍去建造高堂大屋了;长到七围八围粗的,被富贵人家砍去制做棺材了。这些树之所以都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就被斧头砍死了,就是因为它们都是“有用”之材。《应帝王》则指出,虎豹因为身上漂亮的花纹而被人猎取,猿猴因为动作敏捷、狗因为善于捕捉狸子而被人用绳子系缚,它们的祸患都缘于自身具有特定的用途或超常的技能。
庄子为什么揭示“有用”的弊病?且看他在《徐无鬼》中讲的一个故事:吴王泛舟于江上,然后登上猕猴山。众多猴子们见到他,都惊慌地跑掉,逃到丛林深处去了。但有一只猴子,跳跃攀缘,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吴王弯弓射它,它却敏捷地抓住射来的箭头。由于它的特异表现,愈发激起了吴王射它的兴致。于是吴王让所有的随从一齐用箭射这只猴子,最终这只猴子被射死了。
这只猴子之所以被射死,就是因为它太炫耀自己的“有用”了。需要指出的是,庄子凸显“有用”之害,并不是反对人有才能,而是警醒人们不要过分炫耀自己的才能。这个道理对每一个人都有启示意义,即在生活中不要太“显山露水”,而是应善于“韬光养晦”。很多人对“韬光养晦”有误解,乃至于把它和“玩深沉”、“耍手段”等同起来。其实如果换一个视角,“韬光养晦”更应该是一种谦虚自守的美德,它和老子所说的“光而不耀”、“和光同尘”同理。通俗地说,每一个人都可以展示自己的才能,都可以在某一领域作出骄人的成就,都可以发光。但是自己发光的时候,不要耀别人的眼,让别人头晕目眩,难以忍受,而是要学会遮掩自己的光芒,给别人留有空间和余地,使别人也有发光的机会,从而使自己合群于众人。如果一个人总是像探照灯一样光芒耀眼,视自己是“第一”、“领袖”,视别人是一片黑暗,黯淡无光,那么这盏探照灯离熄灭之时也就不远了。
因此,庄子对“有用”的质疑和反省,目的是要彰显一种为人处世的崇高品德和人生境界,并不是让人不学无术、无所事事、碌碌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在“修心进德”、清虚自守的同时,仍然要博学多识、躬身实践,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利人济世的“有用”之材。
庄子凸显“有用”之害的另一面,则是强调“无用”之妙。如《人间世》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意思是说,山上的树木因为有材用而自招砍伐,脂膏因为能照明而自招煎烧,桂树因为能食用而被砍伐,漆因为可以供器用,所以遭到刀割。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啊!
那么,“无用”到底有什么妙处呢?且看《人间世》中的几则故事。(www.xing528.com)
其一,曲辕栎树的故事。一个名叫石的木匠前往齐国,到了曲辕这个地方,见到了一棵作为土地神、受人祭拜的栎树。这棵栎树大得可以遮蔽数千头牛,量一下树干有百围粗,树身高过山顶,好几丈以上才到树枝,能造大船的旁枝就有十几个。观赏这棵树的人多如集市,匠石却视若无物,径直往前走。他的弟子饱看了一番,追上匠石,问道:“自从我拿着斧头跟先生学木匠活,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材料。先生看都不看一眼,一直往前走,这是为什么呢?”匠石说:“算了吧,不要再说了!这是一棵无用的‘散木’。用它做船就会沉到水底,用它做棺材很快就会腐烂,用它做器具很快就会毁坏,用它做门户就会流出污浆,用它做柱子就会被虫蛀食。正因为它是无用之木,没什么用处,所以才有这么长的寿命。”匠石回到家,栎树托梦说:“你拿什么东西和我相比呢?你把我和‘文木’相比吗?柤、梨、橘、柚、瓜果之类,果实熟了就被剥落,剥落就被折辱;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拉下来。这都是由于它们的有用害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夭亡,自己招致世俗的打击。世间的事物没有不是这样的。我求取无用已经很久了,几乎被砍死,我到现在才做到了无用,但无用正是我的大用。如果我有用,怎么会长到今天这么大呢?而且你和我都是物,你为什么那样评论我呢?你这将要死的‘散人’,又哪里知道‘散木’呢!”匠石醒来把梦告诉了弟子。弟子说:“它求取无用,为什么要做土地神呢?”匠石说:“停!你不要说了!栎树不过把自己寄托于土地神而已,才招来那些不了解自己的人的非议。如果不做土地神,就要被砍伐了。它保全自己的方法与众不同,用常理来评议它,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其二,商丘之木的故事。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见到一棵大树与众不同,一千辆四匹马拉的车都可以隐蔽在它的树荫之下。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啊!它的材质也一定与众不同!”于是,他抬起头看看它的细枝,弯弯曲曲而不能做栋梁;低下头看看它的主干,木纹旋散、松裂而不能做棺材;舔舔它的叶子,嘴就会溃烂而受伤;闻闻它的气味,就会使人烂醉如泥,三天都醒不过来。子綦说:“这果然是不材之木,所以才长这么大。唉!神人也像这棵树一样显示自己的不材吧!”
这两个故事的主角都是树,两棵树各以其独特的无用而保全了自己的生命,而有用的树,如柤、梨、橘、柚等却因为结出美味可口的果实而遭受被毁灭的厄运,这的确发人深省。树可以凭借无用而保全自己,那么人是否可以呢?庄子告诉我们,当然可以。
《人间世》讲了一个残疾人因祸得福的故事。有一个残疾人叫支离疏,弯腰驼背极其严重,面颊隐藏在肚脐之下,两肩高出头顶,发髻、背部朝天,两条大腿充当了两胁。尽管如此,他给人缝洗衣服,足以养活自己;卖卜算命,足以养活十人。政府征兵的时候,支离疏因为残疾而免于兵役;政府征劳役的时候,支离疏因为残疾而免于劳役;政府发放物资救济贫病的时候,他又可以领到三钟粮食和十捆柴禾。像支离疏这样一个形体残缺的人,在世人看来是无用的、不幸的,但他不仅能够养身活命,而且悠游自适、享尽天年,相对于那些被征去服兵役而战死疆场、服劳役而累死工地的人,他又是何其的幸运!在这里,“无用”之妙被庄子渲染的淋漓尽致,不禁令人啧啧称奇。
庄子对“无用”的渲染意味深长,耐人琢磨。它和庄子对“有用”的批判一样,具有对治骄矜,使人谦下自守的指向,而不是真的宣扬无能、不作为。它给世人尤其是那些执著于“有用”思维的人打了一支清凉剂,使那些欲望无穷、不知满足的躁动心灵暂时静定下来,而重新估量自我与他我的关系,重新省察生命的意义,思考人生的价值。一句话,无用也有无穷的魅力,无用也许是大用,理解无用、学会无用、践行无用不仅是一种修养功夫,而且是一种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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