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与人相争的问题,先秦诸子多有关注。如孔子说:“君子矜而不争。”(《论语·卫灵公》)“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论语·八佾》)在他看来,争斗不是君子之德,所以不应当与人争。他只肯定一种“争”,那就是射箭比赛。不过,他所肯定的射礼之争与世俗所谓的争斗并不相同,它其实是君子友好集会的一种方式。所以,孔子归根结底是否定争斗的。荀子则以性恶论解释了人与人相争的根源,在他看来,人生而有欲,生而好利,所以才产生了人与人之间的争夺。而要息止争夺,则要“起礼义”、“制法度”,通过“化性起伪”使社会由乱而治。与孔子、荀子不同,韩非子站在法家的立场上揭示了“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的历史演变,并指出气力之争缘于“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韩非子·五蠹》)的社会现实。在他看来,要息止争斗,只有依靠“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强制性管理。
先秦道家厌恶争斗,并提出了息止争斗的方法。《老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三章)这其实是提醒国家治理者,不要推举、崇尚某些人或物,这样人们就没有欲望,自然也就不会产生争斗之心了。但老子主张不争并不是让人毫不作为,而是在他看来争斗是无用、有害的,不争反而能避免祸害,达到目的。所以他又说,“夫唯不争,故无尤”(八章);“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二十二章)。为什么会这样呢?老子指出,这是因为“不争”是符合天道的,所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七十三章)。正因为如此,所以圣人效法天道,“为而不争”(八十一章)。反过来说,争斗不符合天道,而违背天道而行,自然会招致祸患。庄子同样讨厌争斗,在《齐物论》篇他明确把“竞”和“争”列入标示物我对立而不能齐一万物的范畴“八德”之中。他认为世人的争斗是仁义圣制治理天下所招致的恶果。因此,只有讨伐圣人,击碎圣法,才能使争斗远离人们的生活,所谓:“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胠箧》)他还说,理想的社会是不存在争斗的,即:“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秋水》)“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盗跖》)人民之所以足而无争,显然在于大人、智者之行完全是公而无私、顺任民性、合乎自然的。
但庄子却警示人们,世俗中总有一些人沉溺于争斗而迷失自我,迷失生活的航向。《齐物论》说: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这一段话对大智、小智、大言、小言等世俗之人勾心斗角的生活情态作了描述,他们不仅白天算计别人,晚上做梦也在与人争斗,心灵疲倦而没有休歇的时候。但庄子指出,他们的各种胜人、制人的不良心理不过像乐声、菌类一样乃“无中生有”而已,而结果却使自己的生命趋于衰败而失去生机。这些人把生活的意义和动力定位在与人争胜上,在庄子看来是非常可怜的,因为他们已经完全偏离了生活的正轨。所以,他又说:
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他认为,与人争胜、以胜人为乐的生活其实就是把自己陷溺于外物之中,而人一旦被外物所缠缚、控制,那么人的生命便会加速衰颓,进而走向死亡。因此,这样的人无异于行尸走肉,是愚昧的、悲哀的,他们彻底迷失了自己。
然而,世人之所以迷失自我,不外乎一个字——“欲”。说到形象、深刻地揭示人的欲望的作品,不能不使人想起明人朱载堉曾写过的一首醒世词《山坡羊·十不足》:
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
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www.xing528.com)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
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那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2]
这首词虽然采取了夸张的写作手法,却非常鲜明地描绘出一些人欲壑难填、不可遏止的心态,简直令人叫绝。
对于欲望的危害,老庄道家早已有所揭示。《道德经》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十二章)这就是说,欲望过多、膨胀就会使人为物所役,终而被外物所害。正是看到了欲望对人的生命的危害,老子强调要“寡欲”、“无欲”、“知足”、“知止”,即“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常使民无知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知足者富”,“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四十六章),等等。老子的无欲知足的思想影响了庄子,庄子也有诸如“同乎无欲”、“洒心去欲”、“无欲而天下足”等说法。不止如此,庄子还通过故事说明欲望之害终究会降落到自己头上。《山木》载,庄子到雕陵的栗园中游玩,看到一只怪异的鹊鸟从南方飞来。这只鸟的翅膀展开后有七尺宽,眼睛直径有一寸长,低飞掠过庄子的额头而后栖息在栗树林中。庄子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只什么鸟啊,翅膀那么大却不能高飞,眼睛那么大却不能远视,差点碰到我身上。”于是提起衣裳,快步跟上去,拿起弹弓等待机会射击它。这时,他忽然看到一只蝉,隐蔽在浓密的树叶之下,正美滋滋地、忘我地享受着阴凉,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因为,在它的后面有一只螳螂正借着树叶的遮蔽准备袭击它。由于螳螂正专注于垂手可得的猎物,它浑然不觉自己也处于危险之中。因为,那只怪异的鹊鸟正要袭击它。然而,这只鹊鸟由于专注于猎取螳螂,也浑然不觉庄子的弹弓已经瞄准它而蓄势待发。此时,庄子惊惧地感叹道:“唉!物与物之间真的是利害相招,互相系累啊!”于是迅速扔掉弹弓,转身就跑。然而,看园子的人以为他是偷栗子的,于是在后面追赶着辱骂他。庄子回去后,三个月都高兴不起来。于是弟子蔺且问道:“先生最近为什么忽然变得不愉快呢?”庄子说:“我听先生说过,到了一个地方要同尘入俗,包括遵守当地的各种禁令。可是我在雕陵的栗园中游玩时,由于过分专注于射击一只鹊鸟,却忘了自身犯了栗园的禁令,看园子的人以为我是偷栗子的,把我追赶着骂了一顿,所以感到不愉快。”在这个故事中,蝉因贪恋阴凉之利而“忘身”,螳螂因贪恋蝉之利而“忘形”,异鹊因贪恋螳螂之利而“忘真”,就连庄子也因贪恋异鹊之利而忘记了自己可能被人误认为是小偷的危险处境。的确,俗话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庄子在人家的栗树园里瞎晃悠,当然难脱偷栗子的嫌疑。因此这个故事启示人们,就如生态系统中的“食物链”,当自己把别人作为欲望实现的目标时,其实自己同时也是别人的欲望对象,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如何才能逃离这种物物相招的危险生存境态呢?庄子其实含蓄的给了我们答案,那就是改变“见利忘真”的生活道路,走向“弃利反真”的修道之途,实现人生境界的超越。
总之,勾心斗角的生活情态根源于人心的欲望。欲望一旦充斥内心,自然变得心胸狭隘而不能容人容物,进而与人争斗,但这种生活终究会把人吞没。俗话说,“人有千算,天有一算”,算计别人最终会算到自己头上,最终落得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下场。因此,庄子启示我们不要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欲海之中而不知返,而是应该减损欲望、止息欲望,摆脱外物的牵诱,使自己的心灵从与人相争中解放出来。这样,我们的生命就会“无欲而刚”,变得刚劲、挺拔和充满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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