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文可知,《庄子》中谈到“野马”和“野鹿”是相对于人工化即被人驯服的马或鹿而言的。要而言之,“野”其实是隐喻没有约束和压抑的自由人性。除了“野马”和“野鹿”,《庄子》中还多有“××之野”的表述,如“广莫之野”、“洞庭之野”、“襄城之野”,等等。这些“××之野”的表述与“野马”和“野鹿”一样,也体现了庄子对人之自然本性和精神自由的张扬。
首先看“广莫之野”。“广莫之野”出现于《逍遥游》庄子与惠施的论辩中: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对于庄子所说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宋人林希逸解释为:“言造化自然至道之中,自有可乐之地也。”明人陆长庚则曰:“寂寞虚旷之地,喻道之本乡也。”[4]由林、陆之注可知,这里的“广莫之野”并非实指广阔寂寥、无人无物的郊野空间,而是喻指形上的道体,它在本质上属于一种契入道域的精神境界。或者说,“广莫之野”标识自然、自由,是道之境界的象征。
再看“洞庭之野”。《庄子》中两次言及“洞庭之野”: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天运》)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问。……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至乐》)
这两处史料在谈到“洞庭之野”时皆与演奏咸池、九韶等音乐相关。所不同者,仅在于二者的出场人物有异。这里的问题是,“洞庭之野”是否实指具体的地理位置呢?对此,成玄英分别疏曰:“洞庭之野,天地之闲,非太湖之洞庭也。”“洞庭之野,谓天地之闲也。”成氏明确否定了“洞庭之野”为地理概念,而是把它解释为“天地之闲”,即天地般的、至极的闲逸、安适。这种解释无疑视“洞庭之野”为一个境界范畴,而其境界亦指向形上的道境[5]。
接着看“襄城之野”。“襄城之野”出现在《徐无鬼》中: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宇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途。适遇牧马童子,问途焉。……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在这个“黄帝遇牧马童子”的寓言中,“襄城之野”两出。那么,“襄城之野”是否属于实指意义上的地理概念呢?清人宣颖曰:“襄城,寓名也。盖襄,除也。《诗》‘猃狁于襄’是也。除去城府之野,即谓广莫之野也。”[6]依宣颖之意,庄子所说的“襄城之野”亦是寓名,它其实就是“广莫之野”。这样看来,“襄城之野”与“广莫之野”、“洞庭之野”一样不是经验层面的地理位置,而是形上道境的象征。(www.xing528.com)
在《庄子》中除了“广莫之野”、“洞庭之野”、“襄城之野”之外,“××之野”的表达方式还有“圹埌之野”、“无极之野”、“无人之野”等。如“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应帝王》)、“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在宥》)、“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山木》)。笔者认为,这些“××之野”皆非实指地理概念。换句话说,“××之野”不是实指“××”的郊野或野外,而是一种寄托、虚构的方所,实即庄子心目中道境、道域的象征。如成玄英明确地以“道德之乡”释“无人之野”:“无人之野,谓道德之乡也。”(《山木》疏)而“道德之乡”,简言之就是道乡、道境。
因此,与“野×”一样,庄子的“××之野”也与“性”之自然、自由相关涉。实际上,二者皆是庄子所构建的境界形上学。所不同者,是二者隐喻的角度有所差异,即“野×”倾向于隐喻自由之性,“××之野”倾向于隐喻自由之境。虽有此差异,但《庄子》之“野”归根结底落脚于“自由”。
需要注意的是,学界多肯认道家哲学与隐逸群体密切关涉,或者说道家思想具有隐逸色彩。笔者认为,庄子之“野”或许亦从一个侧面凸显了其隐逸文化渊源。这一方面是因为《庄子》中的确出现了诸如“过有宋之野”(《在宥》)、“耕在野”(《天地》)的隐士形象;另一方面,形上境界之“野”的建构需以反省、批判现实为基础,而这或许只有“眼冷心热”、疏离社会的隐士才能做到。
【注释】
[1]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3页。
[2]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32页。
[3]成、郭二氏的“性分”内涵不完全相同,此不详论。
[4]崔大华:《庄子歧解》,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5页。
[5]王孝鱼先生在点校成玄英《天运疏》时,把成氏的“天地之闲”改为“天池之闲”,不详何据,或断以己意。但笔者认为,这种改动恰可印证“洞庭之野”与形上道境的相通。“天池”出自《逍遥游》首段鲲鱼化为鹏鸟从北冥徙于南冥的寓言,所谓“南冥者,天池也”。成玄英疏曰:“所以化鱼为鸟,自北徂南者,鸟是凌虚之物,南即启明之方;鱼乃滞溺之虫,北盖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暗,舍滞求进,故举南北鸟鱼以示为道之径耳。”成氏把“南冥”视为“启明之方”,把由北徙南视为“为道之径”,实肯认了“南冥”即是道乡、道境。然则,与“南冥”等同的“天池”亦是道乡、道境。不仅如此,成氏还明确释“天池”曰:“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也。”很明显,成氏在这里亦是基于道体的“自然”理境释“天池”,以与人为造作相区分。概言之,成氏认为“天池”即是道、自然。这样看来,王先生改“天地”为“天池”颇有道理。
[6]崔大华:《庄子歧解》,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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