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巫术”,不少人会想到巫婆、神汉,想到跳大神,想到装神弄鬼。其实在古代“巫”是一种非常神圣的职业,巫术也是通过巫的行为来通神、降神的神圣活动。按照《国语·楚语》的记载,“巫”有男有女,男巫称“觋”,女巫称“巫”。但无论男巫女巫,他们必须具有正直、专一、虔敬、智慧、圣明、聪敏、洞察的德性,这样才能使神明降临、福佑万民,使人间五谷丰登,使老百姓安居乐业、灾害不生、财用不匮。由此可知,“巫觋”在当时应当是一些禀赋超常、出类拔萃之人。那么,巫觋通过什么行为降神呢?按照汉代许慎《说文解字》的解释,他们主要是“以舞降神”,即通过肢体的舞蹈动来沟通神灵。不仅如此,他们在通神的时候,手中还拿着特定的道具。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巫字大致像两个“工”字垂直交叉的形状。根据张光直先生《商代的巫与巫术》一文的解释,“工”就是象征巫师所用的道具,而“工”实际上就是“矩”。那么,巫师为什么手中拿“矩”呢?张先生推测,“矩”在古代既可以画方也可以画圆,所以它可以象征天(圆)地(方)。而巫师手中拿着“矩”,则表示巫师们“是知天知地又是能通天通地的专家”[1]。
我们之所以谈《庄子》与巫术的关系,是因为在研究《庄子》的过程中,几个不同的视域都把《庄子》指向巫术。(一)如上所述,巫术是原始宗教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袁珂先生指出:“原始宗教的一切仪式差不多都充满着巫术的色彩。”[2]《庄子》既然与原始宗教有关,那么其中理应有巫术的印记。(二)《汉书·艺文志》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而史官的前身是“巫”。如陈梦家先生指出,“史亦巫也”,“由巫而史,而为王者的行政官吏;王者自己虽为政治领袖,同时仍为群巫之长”。[3](三)《庄子》滋生于楚文化的土壤之中,而楚国是一个巫风盛行的地域。如《汉书·地理志》说:“楚人信巫鬼,重淫祀。”
仔细阅读《庄子》,其中不少地方确实提到了“巫”。
第一个例子出现在《人间世》篇。该篇记载,宋国有一个地方叫荆氏,这个地方适宜种植楸、柏、桑这三种树。当有些树长到一把、两把粗的时候,养猴子的人就把它们砍伐去拴猴子了;当有些树长到三围、四围粗的时候,想盖房子的人就把它们砍伐去用做栋梁了;当有些树长到七围、八围粗的时候,富贵人家就把它们砍伐去做棺材了。庄子说,这些树之所以被砍伐而不能终其天年,就是因为它们中材料、有用处所带来的祸患。言外之意,有用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没用反倒能够保全生命。接着,庄子又举了一个因为无用而保全生命的例子:“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大意是说,祭祀河神的时候额头上长白毛的牛、鼻子上翻的猪和长了痔疮的人是不能用作祭品的,因为巫祝认为三者是不吉祥的。但是,神人却认为这是最大的吉祥,因为三者由于免于祭祀而保住了性命。从庄子的话中,我们可以得到几个巫术信息:一是古代曾有祭祀河神而祈福禳灾的宗教活动;二是古代祭祀河神有一定的禁忌;三是祭祀河神的主要参与者和执行者是“巫祝”。
再看《天运》中的一处巫术印记。《天运》开篇说: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这段话的大意是:天是运动的吗?地是静止的吗?日月循环往来,它们在争着回到自己的处所吗?是谁在主宰着?是谁在维系着?是谁闲居无事而推动着它们呢?难道是有机关控制着它们而出于不得已吗?难道是其始终运转而不能自己停下来吗?云变成了雨吗?雨变成了云吗?是谁在兴云降雨呢?是谁闲居无事为寻求快乐而助成了此事呢?风从北方刮起,一会吹向西一会吹向东,又在上空盘旋回转,是谁在吸气呼气呢?是谁闲居无事在扇动呢?请问这些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在这段对天地、日月、云气、风雨的想象和追问之后,《天运》接着说:“巫咸祒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亦即,“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天有六合四方上下,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帝王顺着它们则太平无事,违背它们则招致患害。如果顺着天地之理治理九州之民,就会功成德备,光照人间,天下拥戴,这就可以称之为上皇之治了。’”这段话的意思相当清楚,是说只有顺应天道之理才能治理好人道之事。
然而,我们在这里关注的是“巫咸祒”。对于“巫咸祒”,清代宣颖《南华经解》指出:“祒,即招字之讹,巫咸明于天,此盖托言巫咸相招致答耳。”这么说,“巫咸”是一个名字,“巫咸祒”则是说巫咸招呼他人,向他人解释天道自然之理。然而,巫咸却是传说中的一个精通禳灾、筮法和医术的著名巫师,在《尚书》、《周礼》、《山海经》、《世本》、《楚辞》、《史记》等典籍中皆有记载。据《史记》记载,巫咸为商王朝的神职人员。但据袁珂先生的《中国神话传说词典》“巫咸”条,在古代典籍中巫咸有神农时人、黄帝时人、尧时人、殷中宗时人等不同的说法,这或许与后世对巫咸的神化、附会有关。当然,也有可能巫咸之名甚为久远,后来被作为巫师的统一尊号,所以各个时期都有巫咸。尽管如此,巫咸的巫师身份在各种典籍中则基本上是一致的。值得一提的是,有学者撰文认为巫咸应为殷商王家女巫[4]。如果这一猜测成立,那么恰恰又拉近了《庄子》与上古宗教中女性崇拜之间的联系。那么,《天运》在描述了各种自然现象之后,为什么让巫咸出场作解释呢,或者说巫咸为什么熟知自然现象呢?根据学界的研究成果,古代的巫史之职是掌握天文历数之学的。《史记·天官书》记载“昔之传天数者”名单中即有巫咸其人,可知巫咸作为一个名巫,他必定也熟悉天道、自然之理了。其实,巫师精于天道的例子还有不少。如《尚书·洪范》中记载,周武王克商之后,商代的大臣箕子为武王讲论治国方略——“洪范九畴”,其中就包括“稽疑”和“庶征”。其中,“稽疑”属卜筮之法,“庶征”则是包括雨、旸、燠、寒、风在内的天象征兆。据张光直先生《商代的巫与巫术》一文的研究,这个精通卜筮和天象的箕子就是一个巫师,周原卜辞中就有关于他降神的记载。
巫咸不仅出现在今本《庄子》中,同样出现在《庄子》佚文中。王叔岷先生辑录的佚文中有一段游鸟(一作岛,王叔岷先生认为是“凫”之误)与雄黄的对话。游鸟问:“现在驱除瘟疫和鬼魅时,为什么要击鼓呼噪呢?”雄黄说:“当初老百姓多病,黄帝立巫咸,让巫咸教化他们。巫咸让他们沐浴斋戒以畅通九窍,击鼓振铎以运动其心,劳作疾步以抒发阴阳之气。春月之时,让他们饮酒食葱,以通透五脏。击鼓呼噪,并不是真的能驱除瘟疫和鬼魅,只是老百姓不知道,以为是驱除疫病和鬼魅而已。”雄黄认为,击鼓呼噪之类的巫术行为本来是巫咸教化百姓的祛病健身之法,并不具有驱除瘟疫和鬼魅的神异功能。显然,这是对巫术功能的否定。这个故事亦反映出,《庄子》虽然利用巫术,但并非肯定巫术。(www.xing528.com)
《应帝王》中有一个神巫季咸的故事,它是《庄子》中着墨较多的一处巫术印记,也同样表现出对巫术的批判和超越。据载,郑国有一个神巫名叫季咸,能预知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寿夭。他的预言能准确到岁、月、旬(十日为一旬)、日,料事如神。郑国人见了他,都吓得跑开,避而远之。列子见了却心生仰慕,回去告诉壶子说:“原先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的了,现在有一个比您更高的。”壶子说:“我教给你的不过是道的皮毛,还没有教你道的实质,你以为自己得道了吗?只有雌鸟而没有雄鸟是不能够生卵的,只有道的皮毛而没有道的实质是不会得道的!你只掌握了道的皮毛,必然会喜好雕虫小技的浮华,相信他的道术,所以让他相透了你的心思。你把他请来,让他给我相相面。”第二天,列子带了季咸来见壶子。出来后,季咸对列子说:“唉!你的老师要死了!活不了了!用不了十天了!我见他形色怪异,面如湿灰。”列子进了屋,痛哭流涕沾湿了衣襟,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是心境像大地一样寂静,茫茫然不动不止,他大概看到我闭塞了生机。你再请他来看看。”第二天,列子又带季咸来见壶子。出来后季咸对列子说:“你的老师幸亏遇到了我!有救了!全然有了生气了!我见到他闭塞的生机有所萌动了。”列子进屋,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是天地间的生机,名利不入于心,而一线生机从脚后跟发出。他大概看到了我这一线生机。你再请他来看看。”第二天,列子又带季咸来见壶子。出来后季咸对列子说:“你的老师神色不定,恍惚莫测,我没法给他相面。等他安定之后,我再给他相面。”列子进屋,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是没有任何兆迹的太虚境界,他大概看到了我生死不定的气象。大鱼盘桓之处成为渊,止水之处成为渊,流水之处成为渊。渊有九种,我给他显示了其中的三种。你再请他来看看。”第二天,列子又带季咸来见壶子。季咸脚跟还没站稳,就惊慌失色地逃跑了。壶子说:“追上他!”列子没有追到。回来告诉壶子说:“已经跑得没影了,已经看不见了,我追不上他。”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是深根冥极,虚无应物。我与他虚与委蛇,他看不透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顺任外物,像水一样随波逐流,所以他逃走了。”这时列子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学到,非常惭愧,回去后三年不出家门。他帮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就像伺候人一样。对任何事物不分亲疏,弃绝浮华之心,复归自然真朴,泯灭心智,槁木形体,在应接纷扰的世务中持守本真,终身如此。
在这个故事中季咸的原型或许仍是巫咸。号称神巫的季咸之所以不能相透壶子,而是被道术高明的壶子震慑而逃,就在于季咸的相术不过是对事物表相、现象的观察,他还不能掌握事物的宗元——道。因此,他只能察知壶子的表相,却不能摸准壶子的心神。当壶子的表相变动不居,没有定准的时候,他只能被壶子牵着鼻子走而丧失了神异之力。与壶子不同,列子由于只是跟壶子学到了道的皮毛,其也像季咸一样停留在事物的表相,故而被季咸相准,从而服膺季咸的神异。不少学者以“小巫见大巫”来概括这个故事,而在《庄子》佚文中也确有“小巫见大巫”之语,但笔者认为以此概括或许并不恰当。笔者更倾向于认为季咸是一个巫师角色,而壶子则是一个得道者的角色。庄子之所以设计壶子戏耍、战胜季咸,是为了表达对巫术的批判。换言之,巫术的浮华浅薄比不上大道的厚重深沉。
笔者推测,战国以来或许逐渐兴起了一个批判巫术的风气。如不少人都熟悉“西门豹治邺”的故事。据《史记·滑稽列传》记载,邺地有为河伯娶媳妇即把年轻女子沉入河中的巫术风气,当地官吏趁机以此搜刮百姓。西门豹凭借自己的胆识在上任之初就果断惩治了众女巫及当地官吏,革除了这一陋习。西门豹是战国时期魏国人,早于庄子,他对巫术的惩治和庄子对巫术的批判或许是前后相继的社会思潮,而不是偶发的现象。
【注释】
[1]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二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版,第43页。
[2]袁珂:《中国神话传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页。
[3]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1936年第20期。
[4]霍然:《巫咸性别考》,《西夏研究》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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