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辭的叙述偏重在全卦的整體卦象與卦意上,是就其大體而言的,較偏重在原則性的描述上。爻辭針對各爻分别叙述,是片面與分離的,甚至常個别表述,較少彼此間的統合關係。但是,六爻之間不是各自獨立的,仍可在全卦的架構中找到相互對應的聯結關係。比如,大壯卦的爻辭與卦辭似乎各説各話,很難將两者進行有機的整合。卦辭或許因爲過於簡易,其内涵相當丰富,所以可以提供某些可以相對應的管道。比如,回到大壯的卦名上,針對壯年者的生命處境,六爻可以對應出六種壯年期的禮儀規範,反映出壯年者在生命最旺盛的時期中須有六種心性培養與節制的工夫。比如,初九爻曰:“初九,壯於趾,征凶,有孚。”初九位於全卦最下之位,以人體的“趾”來作爲象征與對應之物。“趾”字不是指脚趾,而是用來指人的脚,即等於足。趾的特征有二:一爲在下,二爲主於行,是人身行動的主要表征。所謂“壯於趾”,指壯年最大的特征表现在其脚上,正是行動力旺盛的年紀,面臨著大有可爲的人生。這種情境對初壯者來説是有風險的,不能徒憑氣壯就貿然行動,造成有勇無謀的潰敗。[31]
“征”字由“彳”與“正”構成,“彳”字是道路的象形,“正”字表示向目的地走,整個字的意思是走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上,由此引申出遠行與征討的含義。[32]“孚”字甲骨文左上方是一隻手,其下是一個“子”,表示手抓俘虜之義。上古社會,戰勝者把對方氏族的成年男子全部殺死,只俘虜婦女與孩子,後來成年男子也成爲被捕獲的對象,“孚”字左侧又增加了單人旁,“孚”爲“俘”的初文。[33]所謂“征凶”是指初壯之人對於“征”事要特别留意,切記不可妄動,否則必有凶險。最大的凶險在於“有孚”,意指有被俘虜的危险。這是一種象征性的説法,是對有勇無謀者的警告,要求其不要憑著自身的勇壯而貿然行動。
爻辭雖然用詞簡略,却含有豐富的内涵。“趾”是身體的一部分,但不能自作主張,必須聽命於腦,或聽命於心,然後身體纔隨之動作。身體的壯不是真正的壯,腦或心方是生命的主體,行動要在思維與覺知之後,否則凶險隨時可能發生。“有孚”是嚴重的警告,如《象傳》曰:“象曰:壯於趾,其孚窮也。”對於初壯者來説,“壯於趾”是最爲凶險的,此爲血氣之勇,若缺乏腦或心的思辨活動,则後患無窮,“其孚”只是其中一種嚴重狀况而已。
如何避免“壯於趾”的貿然行動呢?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行之有禮,以禮來作爲行動的規範。禮的形成是集體約定俗成的,將心的意識内涵轉化爲身的外在動作,遵禮而行,實際上已將天地的運行之理納入其中,不只是身體的强壯,心靈也是健全的,有更多的理性力量來參與行動的規劃,經由周全的營運,必能合乎正大之理。禮可以助人固守其正,方能符合“壯”的精神。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曰:“師直爲壯。”[34]壯在於“直”,直爲合理之德,是經由心而作出的主體行爲。如《孟子·公孫丑上》篇曰:
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35]
大勇就在於“自反”的工夫上,所謂“好勇”不是憑仗力氣之大,而在於本身的修養能合乎天地之理,以禮來自我規範,自反而有禮,雖千萬人却有前往的勇氣;自反而非禮,雖只有一個人却不會貿然前往。
九二的爻辭極爲簡略,只有两個字,但是回到自反的禮上來思考,其中仍有著精深的内涵,如曰:“九二,貞吉。”爻辭的“貞”,即“利貞”的“貞”,指的是祭祀中卜問與祝禱的行爲。宗教的儀式活動也包含在禮的範疇中,有助於本心的自反與實踐。貞是與天地鬼神溝通的有效方法,其目的不在於卜問與祝禱的形式上,貴在有攸往的精神感通。貞的宗教儀式呈现的是心中有天地與鬼神,肯定有形的身體只是外顯的形式,心靈境界的自我開發與修證纔是最重要的。古老的祭祀儀式早已加入濃厚的人文意識,天地鬼神與人心是緊密相通的,都是道的顯示與展现。向鬼神的卜問與祝禱,不是一種盲目與無知的行爲,反映的是敬之以禮的生命修爲,可以説貞即禮,以祭禮來完成人與天地鬼神之間的靈性交感。禮最大的特色在於將人與天地鬼神合爲一體,經由祭祀來完成。如《禮記·禮器》篇曰:
禮也者,合於天時,設於地財,順於鬼神,合於人心,理萬物者也。是故天時有生也,地理有宜也,人官有能也,物曲有利也。故天不生,地
不養,君子不以爲禮,鬼神弗饗也。[36]
人與鬼神不通,同時也是人與天地不通,則人與人之間的禮也必然不通。貞不仅可以用來象征祭禮,也可以用來象征禮,此爻强調壯年有禮則可以得吉,在行爲上要固守禮之正,凡事要依禮而行。
貞即禮,有禮就能得吉。《象傳》提出“中”的概念來作補充,如曰:“象曰:九二貞吉,以中也。”就卦象來説,九二居於下卦中位。爲何貞之禮的吉,是因爲中位的關係呢?朱熹的《周易本義》曰:
以陽居陰,已不得其正矣。然所處之中,則猶可因以不失其正,故戒占者使因中以求正,然後可以得吉也。[37]
朱熹是從卦位來説的,下卦的中爻本爲陰位,陽居其中,更加要求能不失其正,依禮而行就显得更爲迫切。此處的“中”,除了是卦位之中外,也可以用來指稱心性之中,肯定發而皆中節的行禮工夫。如《禮記·中庸》篇曰: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38]
未發的“中”與已發的“和”是一體的,“中”指的是人的心性,“和”指的是行動的禮樂,“致中和”是從心到禮的行爲實踐。初九戒人避免血氣之勇,九二教人要有心性的中和之德,回歸於生命的“中”來開启合於禮的“和”,這是壯年必備的生命涵養工夫。
壯年時期還是會有君子與小人之分的,君子即大人。孟子謂:“養其大者爲大人。”“養其小者爲小人。”大人與小人的區别,就在於養的對象:大人立足於心性,小人注重身體。九三爻辭在於分辨小人與君子,如曰:“九三,小人用壯,君子用罔。貞厲,羝羊觸藩,羸其角。”“小人用壯”較容易理解,指小人偏重於外在身體的壯勇,常因方剛的血氣而妄動。“君子用罔”要從“罔”字來作説明,大部分的注家將“罔”解釋爲“無”,認爲是否定之詞,如此解釋似乎没有掌握罔的本義。《説文解字》謂“罔”字曰:“庖犧氏所結繩,以田以漁也。”[39]“罔”字甲骨文像在兩根木杆中張網,此即陸地上捕獸之網,与水中捕魚之網大體相似。先民造網漁獵受到蜘蛛結網的启發,《説文解字》認爲發明網的人是庖犧,又叫伏羲,或傳庖犧臣芒所作。[40]“罔”通“網”字,非自然之物,是人類智慧的創造之物,幫助人們捕捉魚獸等物,助益甚大。“君子用罔”是個譬喻,爲何君子會用網呢?這是智慧的産物,以用罔來指稱用禮,禮也是人們發明的,以禮來規範人的行爲。(www.xing528.com)
後面三句用來補充説明用壯與用禮的差異。“貞厲”的“厲”字,金文爲形聲字,以山石爲形符,以萬爲聲符,指磨刀用的石頭,後引申爲勉勵或激勵等。[41]貞厲是針對小人來説的,貞用來指稱禮,要求小人要在禮上多琢磨、多下功夫,否則會有“羝羊觸藩,羸其角”的困境。這是以羝羊作爲譬喻,謂羝羊不要以其强壯的角去莽撞籬笆,如果这样做,就會導致其角被纏住,無法脱身。小人也是如此,若只憑自身的强壯來行事,则也會有初九“有孚”的結局。
問題就出在“小人用壯”上,這是壯年人要有的自覺,不要只憑身體的血氣之勇,而要在心性的道德修爲上多用心經營。如《象傳》曰:“象曰:小人用壯,君子罔也。”君子與小人之别就在“罔”上,這是一種人工做成的網,是人們精心經營的網,此網或可用來指稱禮。壯年要學習的是君子内在德性的禮,以禮來作爲人際各種行爲活動的準則。如《禮記·曲禮上》篇曰:
夫禮者所以定親疏,决嫌疑,别同異,明是非也。禮,不妄説人,不辭費。禮,不逾節,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踐言,謂之善行。行修言道,禮之質也。[42]
禮具有疏通人際之網的作用,也可以避免身體强壯而带來的妄用,壯年人更要以禮來規範自己的言行。小人易被身體之壯牽引,難以剋制己身的行爲,常有妄説人、逾節、侵侮、好狎等舉動。君子的“罔”在於禮的教化,産生出定親疏、决嫌疑、别同異、明是非等心性工夫,朝向修身踐言與行修言道等善行。
小人用壯,是一種血氣之勇。那麼,君子能否用壯呢?這是另一個層次的問題。君子用禮的同時,也可以用壯。君子用壯與小人用壮有所區别,九四爻辭即針對此一層次來立言,如曰:“九四,貞吉,悔亡。藩决不羸,壯於大輿之輹。”九四與九二相同,都是“貞吉”,不同的是多了“悔亡”,是指君子守禮不僅可以得吉,還能避免悔恨之事。這是針對小人用壯而言的,因爲血氣之勇往往让人産生悔恨之情。君子若能貞吉則可以用壯,不會産生小人有悔之事。小人有悔在於“羝羊觸藩,羸其角”,即有勇無謀之後的受困之境。君子則有勇有謀,依禮而生的壯可以産生“藩决不羸”的結果,即藩籬圍墻已經潰决了,不再困住羊角。這是指羊已有潰决藩籬的手段,不用硬碰硬的方式去牴觸。此時,羊不是靠自身的氣力,而是有著“壯於大輿之輹”的勇氣。這是以羊作譬喻,對君子之壯的形容。“輹”字,《説文解字》曰“車軸縛也”[43],是指帶動車軸轉動的皮革,能使車子快速開動,依靠的不是蠻力,而是以智慧産生出的動力。這説明君子之壯不是羝羊之壯,而是依禮而動的壯,猶如大輿之輹,是精心設計的動力之源;猶如孟子的“自反而縮”,在禮的支持下其動必勇,非血氣之勇,而是道德之勇。
小人用壯爲凶,君子用壯爲吉,差異在於有禮之壯,已具有前進的規劃與謀略,在禮的指引下掌握了進退得失之機,就不會産生初九所謂的“有孚”。九四爻辭以“藩决不羸”來作譬喻,其《象傳》曰:“象曰:藩决不羸,尚往也。”以“尚往”來解釋“藩决不羸”,强調的是“往”的正當性與道德性,主要還是依禮而來的生命體驗。《象傳》爲何强調“尚往”,其是否也重視“尚來”?這涉及禮的施報内涵。如《禮記·曲禮上》篇曰:
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故曰:禮者不可不學也。[44]
往與來都要合乎禮,依禮而動,不能非禮亂動。所謂“尚往”即指“尚禮”,尚往强調的是“人有禮則安”的壯,避免“無禮則危”的勇。若不要被外在形式阻礙,则不能只仰賴身體的强壯,更要有心性的修爲,持禮而行,依禮來排除一切障礙。君子與小人的差别就在於尚禮与否,此即“禮者不可不學”之理。
君子有禮而往,就不會有遺憾嗎?這又是另一個層次的問題。壯年者依禮而行是原則性的要求,理想中有禮可以走遍天下,但是在现實生活中,禮也可能有難行之處,也會帶來一些衝突與困境。對君子來説,重在其無悔之心上,如六五的爻辭曰:“六五,喪羊於易,無悔。”此爻辭的含义衆説紛紜,主要在於對“易”字的解釋上。[45]
“易”字甲骨文有兩種不同的寫法。第一種字形較爲複雜,像人雙手捧一個酒杯向另一個酒杯中倒酒的樣子,會意爲賜予;從一個酒杯中傾倒於另一個酒杯中,引申爲更易。第二種字形有所簡化,省略了兩個酒杯與捧杯的雙手,酒杯簡化爲一個杯把兒與酒水。[46]“易”字的本義爲變更、交换等,爻辭的“易”應采其本義説,指在交易的過程中喪羊。在以物易物的時代裏,這是正當的交易行爲,與禮相類似,重視平等互惠的往來,交易是在雙方同意下進行的,其結果本應無悔。那麽,爲何會强調“喪羊”呢?先談“喪”字,其甲骨文借桑形來象聲,附加三個口,意謂親友爲死者哭叫送葬,引申爲失去、失敗、逃亡等。其金文增一口形,變桑根爲亡,以彰顯詞义兼表音。小篆改爲上哭下亡,哭的兩口形下置,以變義爲低頭哭,全字已轉爲會意。[47]把羊交易出去,雖然是正常的商業行爲,但主人對於羊的離去仍有不舍與悲傷之情,此時“無悔”就很重要了,要用對交易行爲的尊重與肯定來化解心中任何難安與傷痛的情緒。易也可以用來指稱禮,交易的行爲也要依禮而行,在禮的規範下完成整個交易流程,無悔可以視爲行禮的基本心理涵養工夫。
六五爻辭的核心内涵應爲“無悔”,“喪羊於易”用來譬喻君子與小人的不同,君子在意的是“無悔”,小人在意的是“喪羊”。這是雙方心性修爲的差異,君子關心的是集體的規範,小人關心的是自身的利益。《象傳》似乎是針對六五的卦位來説的,關注的是陰居陽位的现象,如曰:“象曰:喪羊於易,位不當也。”所謂“位不當”,是指陰不當居於陽位,或者可以理解爲小人不當居於君子位。壯年者若仍停留在“喪羊”的悲傷中,則已是小人而非君子,其中有位不當的問題。理想中的壯年者應該都是君子,不僅身體健壯,還能彬彬有禮,德與位能相互爲用。壯年者若仍停留在用壯而無德上,则其所作所爲將會引發不少的凶險與悔恨。壯年者應以無悔爲志,肯定一切行爲若能依禮而行,就能如君子般無悔。比如,人若理解到在交易的過程中原本有得有失,得者依之於禮,失者也依之於禮,將得失視爲正常现象,就能達到無悔的境界。禮爲位當,非禮爲位不當,《大象傳》要求壯年者能“非禮弗履”,看清一切非禮的现象,産生君子不爲的道德勇氣,遠離小人的血氣之勇。
君子用禮就能完全避免小人用壯的危機嗎?如果君子也面對如同小人用壯時所遭遇的危機時,那么該怎麼辦?上六引用九三的“羝羊觸藩”,來説明壯年者的應對之道,如曰:“上六,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無攸利,艱則吉。”
上六以“不能退,不能遂”來補充“羝羊觸藩”的困境,這種小人用壯的遭遇,也可能出现在君子的身上,形成進退兩難的危勢。壯年者雖然依禮而行,但不能保證一直都平安順遂,主要還是在心境的自我調適上,君子遇難仍能保有六五的無悔之心,小人遇難則後悔不已。除了心態上的無悔外,上六更重視艱難處境中的自安之道。“攸利”與“利有攸往”同義,指經由儀式來與神明感應相通。“無攸利”一詞又見於臨卦六三爻,是指没有任何的援助,連求助於神明的機會都没有,只能勇於面對憂患來剋服各種難關。這來自自我心性的堅持與奮鬥,不必怨天尤人,回到自身合乎天理的禮義之行,勇敢面对各種艱難的挑戰。“艱則吉”是對君子道德勇氣的期許,肯定這種面對艱難的禮義行爲必能挑戰各種難關,轉凶爲吉。
君子的憂患意識也是一種好禮的表现,處於險境中仍能堅持正道,使其言行動作都能依禮來實踐,不敢有絲毫的妄念與妄行。有如此的憂患意識,必定能通過難關,如上六的《象傳》曰:“象曰:不能退,不能遂,不詳也。艱則吉,咎不長也。”这里的“詳”字由“言”與“羊”構成,“羊”字表示羊體的大部分没有被表示出來,整個字的意思是把没有表示出來的大部分内容,用語言表示出來,由此産生詳細、翔实的含義,引申表示清楚地知道。[48]《説文解字》曰:“詳,審議也。”[49]“不詳”是指缺乏縝密的思慮與規劃,導致形成“不能退”與“不能遂”的困境。君子事前應有周詳的審查,來避免如此的情境。可是,君子也有疏忽與不查的時候,造成不詳而致咎的危機。此時,不必追究原先的不詳與後悔,當務之急在於如何面對艱難的處境,細心思慮與規劃,避免重蹈覆轍,以知艱的憂患意識來糾其偏失。這種勇於負責的態度,在与艱难困苦的對抗中,任何灾咎都不可能持續太久,最終必能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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