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分爲西周與東周兩個時期。西周約從周武王滅商起,至周幽王为申侯和犬戎所殺爲止,大約歷經276年。公元前770年,平王弃宗周而遷都洛邑,歷史上稱東遷以後的周王朝爲東周。[1]
這是維基百科中文網站對於“周代史”被分期爲“二周”的陳述。陳述文中,反映了周代歷史的一種框架:以“平王東遷”作爲一個分水嶺,將整個周家八百年歷史劃分爲二,其一是平王東遷以前,稱爲“西周”;其二是平王東遷之後,稱爲“東周”。這樣的歷史觀,從流傳史的角度而言,迄今已成爲歷史常識印象,而分期中的兩個時段“西周”與“東周”,也是此两詞映入眼簾時的直覺認知。“周朝分爲‘西周’與‘東周’兩個時期。西周由周武王姬發創建,定都鎬京;公元前770年,平王東遷,定都洛邑,此後周朝的這段時期稱爲東周。史書又將西周和東周合稱爲兩周。”[2]這是百度網站中的陳述文。這兩個網站的陳述文,都意圖傳達給讀者一個簡單的、常識性的周代歷史印象:史學圈對周代歷史的描述,係將周代歷史分爲兩個時期,前稱“西周”,後稱“東周”,其分期标志則是平王東遷事件。於是,網站陳述文中被某一歷史觀版本所主導的潜在性,常被忽略不察;歷史常識的陳述文,不僅呈现出陈述對象的歷史叙述,同時也反映出陳述者的後設史觀:一種由西周與東周之語詞組成的周代史觀框架。雖然通行版本中并未對此種歷史觀如何形成作出交代,俾讓讀者能够一并瞭解史觀的由來,但陳述語言的反指自身性,已足以讓我們觀察到陳述文的使用者,其實已在某一歷史版本的牢籠之中,并已被其馴化。網站通行版本呈现出的正是一種周代歷史觀版本的視野,以一種二分框架,以平王東遷事件作爲分期标志,從而将周代歷史劃分爲西周與東周兩個時段。將西周之末歸於周幽王之亡,繼之者平王東遷於洛邑,并以之作爲新的王都,於是東周時期從平王開始。這個歷史版本,還不止於知識網絡的流傳而已,在作爲歷史教科書的教育文本中,也被作爲一種歷史知識通过教育而向下一代流傳。但教育版本中并未給出一個機會让下一代追問“爲什麼”,有的只是直白陳述,并未給予任何思考之綫索。顯然,從流傳史的角度来看,這的確是通過史學圈主流認知後的版本製作,一種周代史描述文的史觀與框架被隱藏在常識化的歷史知識中,西周與東周既是歷史,也是知識。我們只要見到“平王東遷”的字样,头脑中闪现出的就是“二周”两字。顯而易见,流傳於歷史教育中的製作文本,仍是以上述版本内容作爲知識生産與製作流傳的主流版本。
《東周列國志》出版於清代乾隆時期,由蔡元放改編評點刊行。此書實際上源自明代余邵魚之《列國志傳》,後經馮夢龍改寫改編爲108回本,稱《東周列國志》。蔡元放刊本承襲馮夢龍本108回結構,自第1回“周宣王聞謡輕殺杜大夫化厲鳴冤”始,迄第108回“兼六國混一輿圖號始皇建立郡縣”終。[3]《東周列國志》的第1回主述周宣王,第2回主述幽王,第3回主述平王東遷,第4回開始進入列國主軸,以秦文公、鄭莊公爲始。由此可見,此書所謂的“東周”,正是一種縱向性的歷史分期史觀用詞。《東周列國志》從宣王開始,隱性地受到司馬遷《史記》的厲王史觀影響,認爲周朝興衰的转折期在共和以後的宣王到幽王之時。因此,本書從宣王始展開列國志,反映了作者想要從西周之末開始,先行描繪周室衰弱的端倪,引出平王東遷後,纔正式進入全書的主軸東周列國。是故,在本書的第3回中,作者即於文末云:“自此西周遂亡,天數有定如此,亦見伯陽父之神占矣。東遷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4]“西周”之詞在本書使用中,所指正是平王東遷以前的周代;書名中的“東周”,則指向以列國爲主體的時代,直至秦政統一爲止。本書書名中的“東周”之詞,已與“西周”并爲朝代分期屬性的對詞,用在周代歷史分期觀中表述“二周”。
歷史上有關周代歷史分期的史觀論述,當然不止於上述二周分期史觀而已。司馬遷在《史記》的《三代世表》之“末”、《十二諸侯年表》之“始”的“二表”中已經表明,他認爲周代歷史上盛衰的转折期在於厲王時期。《史記》中常出现的“幽厲以來”,正是司馬遷喜用的周史興衰變化转折的表述之詞,此也正是太史公視野中的周史分期觀點。此一分期史觀下的具體的盛衰转折年,司馬遷藉“表體”而繫在共和之元年。《史記》中呈现的不啻是另一種周代歷史的分期觀,但在此分期史觀中,并未用到“西周”與“東周”之詞,曾被上述網站版本叙述内容熏陶的讀者,可能無法習慣司馬遷《史記》中所呈现的另一種周代歷史主軸書寫。
因之,不論歷史上曾經出现多少不同的周代歷史觀,很顯然,流傳至今的主流版本,已經与分享於上述諸網站引用版本者同,皆是作爲主流歷史的傳播版,而這也是當今華文世界中作爲歷史教育傳承的版本。主流版本意味著此種歷史分期觀已經取得了普遍性的知識傳播權,如此,知識方得以成爲常識:以平王東遷作爲二周分期的周代史觀,便是今日流傳的主流歷史知識,同時也是歷史常識。不論是歷史知識還是歷史常識,普遍化過程中值得注意的,還是歷史框架中的語言。一種歷史觀的成形,在流傳中不可少的一個歷史要素便是文本中的語言因子,考察二周分期史觀,顯然是以“西周”“東周”“平王東遷”作爲基本术語的,這幾個基本術語構成了周代分期史觀的框架。
事實上,這樣的“二周”語言及分期版本之製作,早在古昔之《春秋》學的《左傳》場域中就已經出现。西晋時期的杜預,在其經學專著《春秋經傳集解》中,便建構了此一史觀框架。杜預於其《春秋經傳集解序》(简称《春秋序》)中云:
曰:然則《春秋》何始於魯隱公?答曰:周平王,東周之始王也;隱公,讓國之賢君也。考乎其時則相接,言乎其位則列國,本乎其始則周公之祚胤也。若平王能祈天永命,紹開中興;隱公能弘宣祖業,光啓王室,則西周之美可尋,文武之迹不隊。是故因其曆數,附其行事,采周之舊,以會成王義,垂法將來。所書之王,即平王也;所用之曆,即周正也;所稱之公,即魯隱也。安在其黜周而王魯乎![5](www.xing528.com)
杜預所謂“東周之始王”的“東周”,正與“西周之美可尋,文武之迹不隊”句中的“西周”相對。杜預顯然已经在此將“東周”視爲周室東遷後的一個時間斷代之分期詞語,而“西周”也是一個時間斷代词语,指向平王東遷之前的周代,平王東遷正是杜預使用“二周”將周代分期的分水嶺。唐孔穎達的《春秋正義》顯然也受到杜預此種東周框架概念影響,其曰:
周自武王伐紂定天下,恒居鎬地,是爲西都;周公攝政,營洛邑於土中,謂之東都。成王雖暫至洛邑,還歸鎬京爲西周。平王始居東周,故云東周之始王也。平王四十九年而隱公即位,隱公三年而平王崩,是其相接也。[6]
由上可見,杜預之《序》文與孔穎達之《正義》,皆已開始用“平王東遷”作爲“二周”分期的標志,將“西周”與“東周”放於周代的“二周”之框架中來使用。雖然當代“二周”语言何時開始使用於周代分期觀中,以及具體的歷史文本之源,我們并不清楚,但我們看到杜預與孔穎達的周代分期觀與“二周”語言觀之使用,在西晋、唐代時已經出现,至少可以視作當今二周分期史觀較早的古代之源。
值得注意的是,杜預的二周分期,并不只是歷史學的歷史分期,他建構此一“分期”説,主要目標還是在於經學的義旨,既意在平王,也意在隱公,同時更意在對抗《公羊》。杜預立説二周分期的本質,仍在於解《春秋》,而且是《春秋》學中“解經”的一個大課題:“《春秋》何以始乎隱?”此一“二周”史觀及其用詞,見之杜預,極富經學興味,也着實令人訝異。原來,“二周”之詞作爲周代歷史觀分期之用者,竟出自經學史中的《春秋》經學,出自以《左傳》學家法進路解《春秋》“何以始乎隱”大義中。《公羊傳》的進路與《左傳》的进路有不同調性,對公羊家而言,《春秋》“始乎隱”的意義在於《公羊傳》中的“王者孰謂?謂文王也”。唯《公羊传》言“始乎隱”意在文王,公羊家始能言“以《春秋》當一代”,王魯而製法。杜預所云“王即平王”者,則如杜預的《春秋序》所云,欲以平王爲中興之主,興周道於東周。
杜預雖然用了“二周”之語言,但并不代表他的《春秋序》是此“二周”用詞之首出。歷史上“二周”成文對詞之首出,目前所知,紙本文獻仍當数《公羊傳》。説來有意思,也頗值得關注,歷史學中分期史觀下的“二周”之詞,乃初现於《春秋》學域内!這不禁令人思考:我們今日是否已然因“二周”的語言馴化,在閲讀古書時,基於一種不自覺的反應,將後起語言觀帶入較早的古書閲讀中,遂形成誤讀?由當代情境開始的“二周”語言溯源,面對《春秋》學中的“二周”時,是否會引起“時差”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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