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教不是宗教：理学、家族与地方社会

在收到华民政务司的拒绝信之同一天，《新加坡自由报》的中国记者发表了一篇题为The Burden on China’s Women：Can Confucianism be Modernised？（《中国妇女的负担：孔教是否可以现代化？》）的文章。[56]这篇文章关心中国妇女的地位问题，而因为作者认为中国妇女的压迫来自孔教，所以开宗明义地就将矛头指向实得力孔教会。作者问道：“有鉴于新加坡孔教会会员努力复兴其学说，并且向年轻的海外华人灌输孔子的伦理学，（孔教会）在中国妇女的地位问题上所主张采取的路线将是一件有趣的事。”[57]

文章接着以《孟子》“不孝有三”和《礼记》的部分内容说明中国的经典教育在这个课题上是将妇女置于从属之地位的。而在阴阳的二元论中，属于阴性的妇女只能服从男性。妇女唯一提升自己地位的方法便是生育儿子，但是她始终无法脱离丈夫和子孙。因此，作者主张中国妇女的地位是孔教的产物。文章接着指出虽然在历史上偶有才女留下了文学作品，但这些是例外。作者认为绝大多数的妇女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以致成千上万的妇女以为自己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文章还认为整个中华民族一直以来就只在乎一个生养的问题。作者调侃说中华民族恢复元气的能力是受到世界的赞赏的。数以百万的人在战争、瘟疫、饥荒中丧命，但只要几十年的休养生息，中华民族就能复原。但是这种人口的压力只是将中国困在贫苦之中，新加坡的华人社区也是处处可见贫苦的踪迹。作者然后指出也许有人会强调中国尚有未开发的地区与资源，但作者不认为这是解决的方法。文章强调唯一的途径是在现有的宗教情况下推动激进的变化。而人口过剩地区的人们需要被吸引到需要他们的地方去。作者最后总结道：“世界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需要中国人，而中国人从来没有比现在更需要世界。但如果中国要自力更生，她就一定要由新的力量来领导。孔教的伟大功绩在于曾经是建设和维护的强大力量，但已经是强弩之末了。”[58]

文章将中国妇女地位的问题和人口过剩所带来的贫困窘境均归咎于孔教。作者在行文中无疑将此理解为一个宗教问题，而孔教就是这个导致中国落后的宗教。要改变中国的命运就自然要和孔教切割，因此开宗明义就提及以推广孔教为己任的实得力孔教会，其针对性是非常明显的。实得力孔教会去函为孔教和自己辩护，虽然信件最终没有注销，但我们庆幸今天还可以看见其草稿。其译文如下：

贵报中国记者有关孔教的报道是彻底的误导。本会依然运作的事实就已经证明其结论的荒谬性。

旧经典只是最近才再次在中国南方的所有学校规定为必修课程。

至于妇女的地位问题，奉行基督教的英国之妇女不是在数十年前才争取到她们的权力和利益吗？近日各地的妇女在各方面都和男子于法律上平等。（此外）因为多数受过教育的中国男子依然在伦理和宗教上秉持旧思想，本会希望大众不要被这种从过时的欧洲传教士文献中的那些实际上已经落伍的看法中得到的带有偏见的报道所误导。

简言之，我们是一种被外国人误称为孔教的仁的宗教，亦即儒道，是早在明确宣称自己“述而不作”的孔子生前几个世纪就已经存在的。

这是唯一不会被现代科学所挑战的宗教，因为其一元的德性主义，以及所有哲学与伦理，皆完全以格致自然法则和整个文明世界的进步思想为基础。(www.xing528.com)

中国人在过去，甚至今天都自然有过错误的想法，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宗教，正如欧洲国家的过失与罪恶不能归咎于基督教义一般。[59]

实得力孔教会在为自己辩护的信中基本上采取了历史和宗教的两个论点。从历史上看，既然就连英国的妇女也是在近几十年内经过斗争争取到自己在法律上的平等地位，那么又怎么可以苛责中国妇女的地位尚有可以提高的空间呢？就宗教来说，实得力孔教会并没有否认自己是一种宗教。孔教会还将自己在中国和华人世界的地位，提高到基督教在欧洲国家中的地位一样核心的高度上相提并论。另一方面，实得力孔教会又要极力说明自己不是基督教式的宗教，不仅仅是因为孔教不是由孔子所创的宗教，和传教士所误解的Confucianism不同，更是因为孔教的整个思想体系是建立在格致自然与文明之上，意即不是以任何神明作为信仰中心和基础的。

孔教到底是不是宗教？实得力孔教会到底是不是一个宗教团体？从实得力孔教会在传道活动上的设想处处模仿基督教，以及始终坚持以夏历进行带有宗教色彩的祭孔活动来说，实得力孔教会给予人的印象是带有浓烈宗教性格的。因此才会导致无法认同孔教是宗教，无法认同祭孔活动的创会董事林义顺选择离去。另外一位创会董事林文庆善意来函提醒和指导，也是基于同一个背景之下。

不单是传道活动的设想和祭孔仪式给予人宗教的联想，实得力孔教会在和殖民地政府交涉时，更是明确地将自己定位为华人宗教的一部分，希望此策略可以引起殖民地政府对其建庙的土地需求之支持。策略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将自己定位为宗教和之前给予人们的印象倒是里外一致的。尤其是在英语世界中普遍存在以孔教为中国代表性宗教之一的背景下，实得力孔教会的策略性定位是有其合理性的。

无独有偶，就在殖民地政府正式拒绝支持其土地申请的同一天，本地的英文报章刊登了对实得力孔教会极其不利和不友善的文章。实得力孔教会自然会要为自己辩护。应该注意到的是，在需要为自己的宗教性辩解时，实得力孔教会在宗教层面上所采用的论点基本上就来自林文庆的信函之中。内容强调孔教非孔子所创之宗教，突出欧洲传教士的误解，并且阐述孔教的体系是具有普世意义并且是建立在格致自然与文明的基础之上的。但是实得力孔教会由始至终并没有否认自己是宗教，它只是不是人们所以为的那种宗教。但是实得力孔教会到底是哪一种宗教呢？因为理论水平不足，实得力孔教会始终没有明确定义之。

既有宗教性格，却又不是以某种神明为信仰核心的那种宗教。可见孔教会是不是宗教的问题，在本质上和儒家思想是不是宗教的议题互为表里。在理论层次上，也许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重新定义何谓宗教，或者甚至不以宗教作为讨论的框架。然而因为资料欠缺，以及当事人的理论结构并未有效建立的局限，本文的兴趣便集中在从历史的角度探索实得力孔教会的自我定位和认识。无论从行动上的设想还是努力，以及从自我的定位和标榜来看，在实得力孔教会的自我认识中，它是宗教。只不过如果要提升到理论层次，这个认识既清楚又模糊：实得力孔教会是宗教，只是它说不清楚自己是哪一种。[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