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恒道。
恒久之道。
奥妙神秘的老子之道。
它所引发我们不得不思考的是——
《老子》在人们千百年的认真研读中已经成为博大精深的专门学问,人称老学。其五千言大作言简意深,以《道篇》三十七章居首,《德篇》四十四章居次,故《老子》又被道家尊称为《道德经》,而“老学”时下又被多数学者称之为“道学”(非指宋明儒家的“道学”)。由此可见“道”之学说在《老子》中的重要分量。
老子关于“道”的论述精华,基本集中在《恒道观》里,但在其它各观中也有论及。它贯串于《老子》一书的始末,是老子全书的总纲。可以说,抓住了老子“道“的思想,就抓住了老子思想的精髓,抓住了打开老子思想宝库的钥匙,进而为理解和吸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道家文化奠定牢固基础。
什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道”呢?这个问题自老子提出来后,中国哲学思想界一直争论不休,有人贬之为没落贵族虚无主义人生观在本体观上的投射,而一向自认为体系庞大,推论严谨的西方哲学思想界,对此也莫衷一是。
其实,对于“道”最好的阐述,不是别的,就是老子自己的说明。有些对老子论道的误解,主要是因为对老子原话理解的歧义产生的。中国人对使用本土语言的老子本意尚且闹不明白,何况是外国人呢?当然,老子的语言确实有古奥冷僻,异体别义的艰深费解之处,因而各家在注释阐扬时,各有所得各执己见也是很正常的,但只要本着实事求是,言近本义的精神,要搞清老子的本意也决不是不可能的。这里就在各家先贤学者注释通说的基础上,博采众说,融会分析,择正去误,独出新见,提出自己对老子大道本意的解释,以求教于专家。需要说明的是,老子道论的逻辑性和系统性,在原81章的散乱排序中是难以准确全面体现的,就是相对集中于本篇后,也只能大概反映其道论全貌。故在此论说老子恒道本意时,除了一些篇内次序的必要调整外,还适当穿插一些它篇中的有关言论,以保持老子恒道思想的整体性、连贯性、逻辑性和丰富性。
老子认为,就“道”本体而言,世间的道术、道理和道路,是可以说道的,但这不是我所要阐述的永恒之道。一般的名称,是可以为事物命名的,但它不是万物永恒不变的名谓。[1]①
在老子看来,无物无象虚空寂静的“无”,是命名天地的始祖“道”的。绵绵若存用之不尽的“有”,是命名万物的母亲“道”的。[1]所以,道的本体是恒久却虚无的。但是,整天冥思苦想宇宙有无之妙的老子却不肯因此而罢休。他以伟大哲学家探究宇宙奥秘的执着坚毅地说:恒远的道本体无论多么虚无飘渺,我也要观察它的精深微妙之处。恒久的道本体无论多么丰富实有,我也要观察它永无休止的运动。[1]
于是老子发现,“道的“无”与“有”同出一辙,名称不同,说的却是同一对象“道”。这里的奥秘极为玄妙啊,它是认识万物奥秘的最根本门径。[1]
根据老子悟道的体验,要想打通这一“认识万物奥秘的根本门径”,是极为不易,要付出艰辛缜密的思维和高度的智慧才能略知一二。这是因为,你在悟道、察道的时候,往往是:“细看它却不可见,所以叫作‘微小’。聆听它却不可闻,所以叫作‘希声’。抚摩它却摸不着,所以叫作‘夷坦’。这三种感官都不能精确地测量与感觉‘道’,所以把它混合称之为‘一’”。[14]老子在这里所说的“一”,具有本体论和本源论意义,类似古希腊哲学家色诺芬尼所说的统摄世界之“多”全体的“一”以及德谟克利特所说无所不在的“原子”,或现代物理学所说的物质的气体、固体、液体状态中,五官无仪器不可分辨的“分子”“原子”“质子”“电子”“光子”“中子”等,即那种虽然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极细微极难辨却又实际存在,构成了整个宇宙并有内在精神的最基本物质。我们当然不能说老子当年就有了今天科学家对物质内部结构的精确认识,但确实应该承认老子两千多年前就作出的天才结论,它不是主观唯心主义的武断或客观唯心主义的臆测,而是充满东方智慧,包罗万象,精妙深刻,洞察入微的恒道哲学。
老子以其高度的智慧解释构成“恒道”的物质精神一体的本原“一”。他说:“道这个‘一’啊,从形而上看并不荒谬无稽,从形而下看也不恍惚虚无。你到处寻找呵认真寻思啊,都难以名状并描摹它,反而又复归于无物无形之中。这就叫做看不见状态的状态,没有实物的物象,就叫作模糊不清藏而不见。你迎面而上看不见它的头,追随它也看不见它的后尾。执着于今天所认识的‘道’,以驾御今天所认识的‘有’,就可以知道远古从何时开始。这就是道的开元纪年啊!”[14]
那么,老子发现的,如同神龙不见首尾,怪石不知起始的“恒道”,到底有哪些特性呢,它是可以穷尽的吗?老子在反复思考中得出了如下结论:“大道虚空冲和而运用极广,它无所不有却永远不会盈满。多么渊深难测啊,它就像是万物的宗主!锉去万物的锋芒,化解万物的纷争,融合万物的光辉,趋同世尘大道的生命飞扬!清湛通明啊,大道似隐似现!我不知道它由来何处啊,好像是天帝的祖先!”[4]
老子这里所说的“帝之先”,直译为“天帝的祖先”,可以说是比“中华始祖”更早的“人类祖先”,可见“恒道”的原始古老,这与今天科学家们根据宇宙大爆炸说等,所测算出的宇宙发展史所经历的上亿年年的猿人演化的生成期,刚好意义吻合。老子由此而自然联想到与宇宙生成密切相关的万物的起源。也就是说,天下万物五花八门,种类繁多,它们从何处而来呢?这是世界上所有哲学家所力图要解决的根本问题,并由此而产生不同的流派和宗教。西方犹太教、基督教、天主教的解释都是,万物都是上帝所创造的,由此产生神学主义;德国哲学泰斗黑格尔的解释则是,万物是理念的产物,由此产生了客观唯心主义。东方儒家亚圣孟子的解释是,万物皆备于我,由此产生了主观唯心主义。老子的回答与他们不同,他早于他们上百、上千年就深刻的指出:“生命之神永远不死,它就是大道玄妙神奇的产门。大道玄妙神奇产门的出口,就是天地交合的生命根。它绵绵不绝化生万物啊,仿佛长存于宇宙,永远也没有穷尽!”[6]
那些把老子神话为道教始祖、太上老君的道士理论家,常抓住老子这句话中“谷神不死”的提法,以证明道术的神奇,仙人的长生和老子的神秘,把道家变成了神教。其实,老子这里所说的“谷”,不是别的,其实就是农家常见的稻谷。稻谷由谷种发育成稻子,结出谷穗,又再化为稻谷,来年撒入田里,萌芽分蘖,开花结实,生生不灭,在古人看来,自然是叹为观止,十分神奇的。“谷”的存在维系了人类的生存,其所代表的,正是天下万物所共同具有的生命精神,万物的生命力。所谓“谷神不死”,正是这个意思,岂有它哉?
那么,恒道的产生是如何进行的呢?老子以他惊人的想象力和天才预测大笔描绘道:“有一物浑然天成,先于天地而诞生。它寂静无声而清澈无形啊,岿然独立而不改变自己,循环往复运行而永不懈怠,可以成为天下万物的母亲。我不知道它的名称是什么,只好起个名字叫‘道’,勉强命名它为‘大’。‘大’又叫作‘消逝’,‘消逝’又叫作‘远离’,‘远离’又叫作‘反复’。”[25]老子对于“恒道”的追索和所起的不同名字,无论是大,还是消失、远离、反复,其实都是从不同方面揭示了“恒道”内部对立统一的矛盾。那就是,恒道至大无比却又转瞬即逝,恒道消失远离而又反复而至,循环不已,无穷无尽。从这一充满了哲理的描述里,我们看到了东方哲学家的伟大辩证法思想光辉。
对于反复,即精神和物质回环往复,渐进不已的演变方式,老子还用自己的语言作了进一步的说明,他指出:“‘反复’这一现象,就是道的运动。柔弱这一势态,就是道的运用。天下万物都从‘有’中产生,而‘有’却生于‘无’。”[41]这就指明了“反复”的规律、万物从无到有的规律与恒道的关系。那就是恒道通过不断的反复来顽强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万物正是从“无”到有,从自在自为的道中产生的。换句话说,道的自在自为,使得“不是”(无)变成了“是”(有)。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关于“自为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的说法,实由此而来。
有人极力贬低老子之道关于“无”的本体论,其实不妥。正如冯达文先生在《中国哲学的本源·本体论》一书中所说,老子关于“无”的本体论把人的精神境界提高到无执的、空灵洁净的层面上,并以此反观人世间,得以对其有限和不足,拉开一个距离并取批判的态度,这是具有积极意义的。老子体悟道,观察道的目的,不是耽于追随他的后来的玄学家们那样的空想,也不同于佛家出世的学说,而是要把他对于道的认识和人类社会联系起来考察,从而为其所主张的治国之道提供理论的根据。老子认为:“‘道’是博大无比的,天是高大无边的,地是广大无垠的,统治国家的王也很伟大。国家中有这四大啊,而王就占据了其一。人效法地道的治理,地效法天道的运行,天效法恒道的规律,恒道的法则是自然而然。”[25]这段话,可以说是老子恒道观的总纲,由此派生出不要人为违反自然规律,而要自然无为,垂拱而治,让人民按照自己的天性全面发展,过各得其所的逍遥自由生活的政治思想。
老子极为肯定这一恒道自然哲学的重要性和本质意义,他认为:“执着坚守恒道的伟大形象,天下人民就会向往追随而来。大家同往恒道而互不伤害,就能共享安乐太平与康泰。美妙的音乐与可口的食饵,能让过往客人留步,但过度过量了就要适可而止。‘道’从口中说出的时候,是多么地平淡呀它毫无味道。想细看它也微小得难以看见,想聆听它也细小得难以听见,想使用它也永远不可能用完。”[35]
除了政治的意义、哲学的意义外(如将‘天下‘理解为‘万物’,则可引申为顺其自然地善待万物),老子的“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35]之说,还有其美学的意义。那就是指过犹不及,适度为好的美学原则。其意义在于,具有伟大形象和深邃美学内涵的艺术品,往往是冲淡高雅,旨远意深,不可竭尽,意味无穷的,无须人为的过分张扬和夸饰。
由于老子所处的周代,是各国纷争,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的时代,故他的恒道哲学首先是针对贪得无厌的统治者,规范他们的统治的。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永恒无为,而无所不为。诸侯国王若能遵守它,天下万物都将自然化成。眼见化成天下而企图妄为胡作,我将用无名的天性纯朴来阻止它。无名的朴实本性啊,将会让人知道满足。知道满足而无为清静,天下万物将自然安定。”[37]“朴虽小,而天下弗敢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32]老子的“朴”的哲学的意义十分丰富,它从自然的角度指的是物质原初状态和最基本的规律,从社会的角度指的是人类原始共产主义社会部落酋长的那种淳朴公正的管理之道。那时的物质供应当然不如古代社会,更不如现代社会,但它没有巧取豪夺,逼良为娼的事,有限的生活物资能公平分享,满足每个部落成员的基本生存需要,这又是比现在财富分配不公的消费的高明之处,其公正人道的精神的是值得效仿的。所以老子主张统治者要归真反朴,成为一个人民爱戴的国王,这就可以避免像夏朝的桀王,商朝的纣王,法国的路易十四国王那样,遭受被推翻、驱逐、囚禁甚至砍头的羞辱。当然,老子的忠告,虽然在特定时期如汉朝初年,实行“黄老之治”时还有一定效果,而在大多数时候对统治者只能是对牛弹琴,无法改变他们的剥削阶级本性,但它对今日的民主政治家们,难道没有深刻的借鉴意义吗?
从价值论的角度说,“朴”具有本源与本体的意义,它并不像有的学者断言的,代表消极、倒退、下降、陈旧的“反”的法则,而是代表了道的最本质特性和最高价值。而老子的道,恰如赵馥洁教授所总结,其具有的是自然、虚静、柔弱、独立的价值品格,以绝对利、高度真,至上善,极致美——作为最高价值,确实曾在社会的价值活动中和人们的价值生活中,发挥着提高主体地位(“道大”“王亦大”),批判儒墨取向(道法自然),调节价值冲突(“用柔”“知反”)和超越世俗价值(为道日损)的重要功能。
在本篇的最后,老子对于恒道这一反复运动的过程,和人类社会的内在关系,再次作了精要的著名论述。他说:“道生出了‘一’,‘一’生出了阴阳两极,阴阳互动生出了天地人‘三才’,‘三才’创造生化了万物。万物都外阴而内阳,通过中气冲合而达到和谐。天下所厌恶的,唯有孤单稀寡与不活,而王公却以孤家寡人自称。所以万物或许会因减损而增益,也会因增益而损少。人用来教训别人的道理,我也用来教育他自己。逞强恶汉都不得好死,我将以此做为自己的师父。”[42]
老子在这里,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哲学语言,高度浓缩地阐明世界的演化进程,在世界哲学史上第一次将主客体合一的“道”作为宇宙的本体,将阴阳上升到哲学高度,使其成为万物滋生自化的两种属性,发展了辩证法。他还特意将先贤以“孤寡不谷”称呼君王的用意点了出来,这就是通过他们对自己有意识的贬义性称呼,来时刻警醒他们自己,防止自己成为天下人所厌恶的坏东西!可悲的是,以称孤道寡为荣的历代封建帝王,除了少数像汉文帝、唐太宗那样的明主外,很少有记得老子遗训的,他们往往把称孤道寡当作抬高自己,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代名词,忘记了称孤道寡内含的应谦虚谨慎的本意,难怪要成为人民所厌恶的东西了。所以说,老子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并不只是简单的数字游戏,或者是难以猜测估量的神秘数哲学概念,而是从恒道观的高度,从事物产生的本原和矛盾规律出发,对人类社会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不可调和矛盾的一种化解。它期望的是统治者对自己地位、数量、比重、人心向背的清醒态度,而不是妄自尊大,胡作非为;它主张的是统治者的言行如一,表里如一,言传身教,身体力行,他们所希望人民作到的,自己首先要作到,他们禁止人们所做的,自己也决不去做。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得到人民的理解和拥护。(www.xing528.com)
当然,老子希望当时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的统治者能理解恒道政治其中深奥的道理,是不可能的,即使现在的一些以“公仆”自称的国家公务员,也未必达到了老子所说的这一思想境界。他们之中腐败分子的言行,甚至与当年那些以孤家寡人沾沾自喜,责人严,待己宽,口是心非的统治者没有什么两样。由此可见,老子的恒道观,不仅以天才的预测,认识到了几千年后,人们借助高科技手段才揭开的自然物理秘密,而且有很高的政治实用价值和永久的文化价值。
这一老子发明的微妙高深的恒道观,影响中国文化进程两千余年,影响世界上千年,对中国人的心理结构和思维方式,更产生了深远的潜移默化的建构作用。它使得中国人比较尊重自然的规律,而不喜欢盲目狂热的强调人定胜天,使得中国人更愿做疏通引导洪水的大禹,而不愿做他那以堵塞阻滞洪水为计终于一无所成的父亲鲧。至于移山的愚公,人们所牢记的大多是他感动天神,把山移走的故事和坚韧意志,而并非真的要去做那些违反社会规律与自然规律不的可能实现的蠢事。
在老子看来,恒道非指一般的道理,而是绝对真理。它与法地、法天、法道的人地天不同,无须“转相法”、“法自然”或刻意效法任何事物与法则。恒道先天而生,自存不灭,自在无为,至刚,至柔,至大,至正,至强,至顺,自然而然,化生万物,无所不包。在恒道主宰的大自然面前,人们如能长久保持老子所说的东方恒道观的柔弱谦卑态度,去反复行事,谨慎行事,敬畏和爱护养育万物生命的大森林、大草原、大沼泽、大江河、大湖泊、大山脉、大海洋,而不再重复中国大跃进大破坏那样的荒唐的英雄壮举,不再去疯狂掠夺自然以满足眼前的狭隘需要,也许不失为更明智的选择!
由此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探问——
问题之一,是如何从老子自己的定义看“道”?
“道”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宇宙万物之道。也正因为老子独创之“道”的博大与高深,使得它成了千百年来,古今中外,多少代学者,绞尽脑汁,著书立说,洋洋万言,说不完,道不明,论不够,探不尽的“谜”。有学者从“首”有“头”,有“朝向”的含义看,认为“道”就是往一定的方向走。有学者甚至认为“道”所暗示的是一种古代斩首献祭仪式,把“首”作为放在盘子里的头颅来理解。
而从词义学与词源学看,“道”字从辵chuó,首声,本意是“道路”,引申为“途径”,“方法”,“法则”等,与“器”相对,有形而上的意义。因此,在先秦诸子那里,“道”还可以指思想体系,人生观,世界观,政治主张等。孔子所谓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治长》),以及“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等说法,就都有这一含义。因此,推而论之,各家各派,各有主张,各执学说,各占一域的先秦诸子,自然就各有其“道”了。道家有自然无为之道,儒家有克己复礼之道,法家有驭臣治国之道,墨家有兼爱非攻之道,兵家有奇正相生之诡道,医家有辩证施治之医道,等等。后来就连由印度引入中国的佛家,也“入乡随俗”,讲起崇佛觉悟之道了。而就“道”的这一思想体系、学说主张的词源本意而言,老子之道也是十分耐人寻味的。
首先,从五千言老子《道德经》看,全书共分为“道”、“德”两部分,“道”字在上下两篇累计38章里一共出现了64次,几乎占了全书81章的一半;若以一章一“道”计,则占了近九分之七,可见“道”在其书里分量之重。其次,除了把“道”作为“可道”、说道一类的动词意义外,老子更多的是以“道”做为哲学观,宇宙论来论“道”的。而“道”在老子的《道德经》体系里,就犹如“乾坤”在《易经》里的地位一样:后者所代表的是易变、易简、不易的阴阳变化规律,是中华文化总道术《易经》的总纲;前者所代表的是宇宙的本体和运行总规律,是老子《道德经》道家学说体系的总纲,是老子九大哲学观里最重要的核心价值体现,是揭开老子全书秘密的钥匙。
这就是说,我们只有抓住“道”,才可能在老子建立的前无古人,后乏来者,高妙超绝的道论体系里,从人生论,伦理论的角度去化生大道的玄德,从认识论,社会论角度去探求真知、清静之理,从实践论,生命论的修炼去感悟无为、贵身的神奇功效,从政治论,军事论的安民、用兵、治国等实施方略中,去体验老子道论的博大精深,从而发现“道”在老子道德经中的地位,确实是处于金字塔的最尖端——象征着人类的伟大理想和宇宙的绝对真理。②
当然,对于老子之道的解读和阐释,不可能是仅用一两个概念、一两张图表就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由于老子论述方式的独特古朴和老子之道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可以让具有不同解悟能力的人们从不同断句、不同视角、不同学科、不同学派、不同理解、不同层次去阐述,因而存在着大量不同乃至完全相反的看法,这也是很自然和正常的现象。如陈鼓应说:“有些地方,‘道’是形而上的实存者;有些地方,‘道’是指一种规律;有些地方,‘道’是指人生的一种准则、指标、或典范。”(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96年);冯友兰先生认为道有两意义:“照其一意义,所谓道,是指一切事物所由以生成者。照其另一意义,所谓道是指对于一切事物所由以生成者底知识。一切事物所由以生成者,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底。”(23);更有人讲道是“大母神”。(萧兵叶舒宪《老子的文化解读》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从积极的意义看,这些不同看法存在的本身,就已经证实了老子之道的神秘性与多义性解读可能,它不仅可以让我们在它们之间进行比较、分析,而且还可以有助我们从各个学科、学派的不同理解和阐述中,加深对老子之道的理解和认识。
问题之二,老子之道的“有”和“无”有什么关系呢?
据电脑统计,“无”字在老子《道德经》中累计在35章里出现了82次,“有”字于老子《道德经》中累计在44章里出现了81次,两字的出现频率几乎相等;其中“有”“无”两字同时出现的各章有1、2、8、11、13、14、19、20、32、34、38、40、41、43、46、48、50、57、59、63、64、67、71、72、77、81等26章。其论述“有”“无”的精彩名言有:“常无,欲也以观其眇;常有,欲也观其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1]“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2]“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1]等,由此反映出一个可贵信息,老子喜欢“有”“无”一起谈,两个概念的出现次数频率几乎相等,属于一对相反相成的概念。但老子分散在各章里谈“有”的时候,则比谈“无”多;“有”在他的道学体系里明显占有更多的篇幅,这就又突出了他更注重实际、实体、实物、实像的唯物主义倾向,也可证他并非被人误解的那样是一个只知道谈玄务虚的空想家。
在老子的有无之论中,“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以及“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2]这两章,是透析他的恒道与有无关系的经典名言。其中的主旨与深意是,老子认为,“道”是不能简单的用“有”或“无”来描写谈论或规定的。人们把“道”作为一个实体来谈论的时候,它却不是老子所要谈的“恒久之道”了。在老子看来,无法名状,有形而无名,眇然可观的“道”,正是万物的初始状态,是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和万物出生与归依的本原。所以,道的本体是恒久而虚无的。但是人们只要认真观察它,那么不管这恒久的道本体有多么实有丰富,也可以观察到它永无休止的运动和精深微妙之处。这正是老子对“道”的发现的极其重要的意义:“道的‘无’与‘有’同出一辙,它们名称不同,说的却是同一对象‘道’。这里的奥秘极为玄妙啊,它是认识万物奥秘的根本门径。”[1]舍此途径,人们既无法认识自然,亲近自然,也无法顺应自然,善待自然,受益自然,要么只能膜拜神灵上帝,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人本质的神话对象来安排,要么只能在破坏自然、毁灭自然的“有”中消亡,在恐惧自然、绝望自然的“无”中沉沦。
对于老子之道的“有”和“无”论是否矛盾的问题,有论者认为,就宇宙生成论而言,老子的道论,认为具体存在的“有”总要有一个开头,而这个开头的东西又不能再是“有”,所以只能是“无”。这就陷入了一个悖论。因为万物都是以“有”为生的,只能从具体的物质形态中生化出来,而不可能从绝对的“无”中产生。而老子为了克服这一矛盾,把“道”说成是包含了物、象和精的一种混沌未分的最初物质,这就不是“无”而是“有”了,岂不是使自己陷入了“无”中生“有”的自相矛盾之中了吗?其实,这一说法并非老子道论本身存在的矛盾,而是自然本身就存在有无的矛盾,只是老子把这一矛盾揭示了出来,后人的理解和认识却没有老子的认识深入精微而自己产生了矛盾而已。从存在论与本体论角度看,老子主张的“无”并不是绝对的一无所有,而是指《易经》所说的乾坤演变刚刚开始,宇宙万物尚未形成的混沌无辨的状态。用董光壁先生的话说,老子的“无”就相当于现代物理学中的“基态量子场”,这是一种由现代物理学实验已经改变了的人们对“无”的认识而产生的“真空”概念。按照其理论,所谓的“真空”并不是指任何东西都不存在的虚空状态,它实际上内涵了无数我们以前所难以感知的极其微小难辨却活跃非凡的粒子。在这一老子道论称为“无”的量子场中,“各种粒子都是真空的激发态,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由真空激发形成的。‘真空’回到了老子的包藏着无限生机的‘无’。”(董光壁《道家思想的现代性和世界意义》,载《道家文化研究》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8页)再从庞朴先生的文字学研究结果看,古人关于“无”的认识,本来就存在三种歧异或者是三个阶段:一是“亡”,指有而后无;二是“無”,指似无实有;三是“无”,指无而纯无。老子所谓“有生于无”的“无”,原应为“無”字。(庞朴《说“無”》,见《一分为三》第271-282页)这也正说明了老子关于“有生于无”的说法,本来就指的是万物出生前似无实有的混沌状态,无所谓无不能生有的矛盾。所以,老子之“道”,一方面像牟钟鉴先生所理解的那样,“它无形无象,不可感知,以潜藏的方式存在,玄妙无比,不可言说,只能意领,一旦说出,便落筌蹄,失却本真,只可寄言出意,勉强加以形容,也还须随说随扫,不留痕迹”(牟钟鉴等主编《道教通论》第70-71页);一方面,又是可以用现代物理学的概念去解释,用抽象的语言,认真的思索、领悟和直觉,去体味和把握的。这也正是我们不可简单化地把老子之道归为“无”或“有”的原因。
问题之三,老子之道来自预设还是切身体验?
对于老子之道是预设概念还是来自切身体验的实际存在,学术界一直有不同的看法。陈鼓应持前一看法,他断言:“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说,‘道’只是概念上存在而已。‘道’所具有的一切特性的描写,都是老子所预设的。”(陈鼓应《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6页)但这个回答却引起了许多把老子视为杰出的中国古代先哲,究竟应有何种思维特性的论者的怀疑。他们认为,老子关于“道”的一切特性的描写,不可能像一位数学家随意构造、推导关于纯数学方面的定理那样,不受任何主、客观条件的限制。而从老子对道的详细描述看,只能是反映了一种客观实在的体验,是他从宇宙万物和社会人生中思考、体悟出来的亲身实践和经验。如牟钟鉴先生就认为:《老子》“段段饱蘸体验”(见牟钟鉴等主编《道教通论》,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149页)。其实,人们在这里所讨论的,无论是强调老子之道的预设性,还是体验性,都不是决定“道”的核心价值的关键所在。“道”的最高价值在于它的“自然性”,那就是“道法自然”——在顺应自然、社会、思维的发展规律中,实现“道”的无为无不为的理想主义精神。因此,我们大可不必纠缠在老子之道究竟是一种所谓“预设”的模式还是体验的结晶的争论上,而应该牢牢抓住“道”的理想和理念既有抽象性又有实践意义的核心价值。
总之,老子的道,根据他关于“道”之特性的描述,诸如自然、无为、虚无、清静、纯粹、素朴、平易、恬淡、柔弱、不争等等,其实既是“饱蘸体验”,真实可感,有政治含义和时代精神的,又是高度抽象,概念化,预设性,前瞻性,理想性的伟大哲学家的思辨结晶。它既不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也不是身边可感可触的社会现实,而是根据老子所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的文化建构模式,所步步推演出来的道论,因此具有抽象性和具象性这两条特性,是这两种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概念一而二、二而一的结合体。而在老子这一“人,地,天,道”所组合的文化建构图式里,“天”显然占有最接近“道”,又对人具有强大影响力的高层的、中介的、引领的关键地位。由此又引出了:
问题之四,老子之道与天有什么关系?
在老子的时代,“天人合一”的思想可谓深入人心。从盘古开天地,死后骨肉、眼睛、血液化为山川林木,日月星辰的神话,到女娲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的传说,从伏羲发明八卦,把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列为构成世间万物的基本要素,到古人观天察象,为星宿图阵安上金、木、水、火、土以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名称,中国人把太多的人类印记,烙在“天”的身上,使得天与人,天与道,人与道的关系是如此的密切,不仅天是人身体的外化,甚至是人的意志的体现者,即所谓的“天意”、“天命”,以至于孔子这样从来不语怪力乱神的大学者,也有所谓“畏天命”之说。明乎此,我们对老子全书中,竟然有超过老子81章总数一半以上,共46章之多出现了“天”字并达到111次的高频率,也就不会过于惊奇了。实际上,在老子的心目中,比起生命有限的体能脆弱的人类,天虽然要长久而强大,但也不可任意胡为。这就是“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7]以及“希言,自然。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孰为此?天地,而弗能久,又况于人乎!”[24]的道理。在老子看来,天与地都不会以人类道德的善恶标准去对待万物,这就是所谓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5]虽然说,用人类的道德标准看,“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似乎是不仁无情的,但站在将来的合理的人类社会公平正义的理想看,天之道所坚持的“损有余而益不足”的美德,却远远胜过老子当时所在社会,以至当今那些专门以“损不足而奉有余”的“人之道”。因此,老子把“自然无为”之道,作为无仁有道的“天”的榜样,把“损有余而益不足”的天,作为被人们拼命掠夺榨取,任意扭曲改变的安身立足之“地”的效法对象,是大有深意的。正如许多学者都已经提到过的那样,老子强调道而以天从道,打破了有神论的人格化的上帝说的禁锢,对人们解放思想,探讨天道与自然的规律,造福人类,是大有贡献的。而从道与天的密切关系上,也引出了——
问题之五,老子之道与本体论有什么关系?
从中国人“天人合一”的观念看,老子从不把“天”作为最高权力和最高真理的象征,而将其置于道之下,是有其深刻原因的。因为在中国“天人感应”的强烈的文化氛围里,“天”确实时常有被人们任意做利己主义的解释,甚至被自称“天子”或代表“天意”的统治者利用其来蒙骗欺压人民的一面。所以老子要以服从自然,顺其自然,自然而然,化生万物的“道”做为“天”的本源和效法对象,以实现自己高远伟大的恒道理想。这也正是老子之“道”既体现出哲学本体论意义,同时又具有天人合一,修道成圣的方法论意义的原因。因此,老子之道与物质化、实体化的“天”的主从关系,是我们主张将老子之道与西方旧形而上学的本体范畴区别开来,不同意张世英先生提出的所谓“旧本体”说的理由。因为照他看来,老子所讲的关于本体论的“道”,是“常道”,是超验的普遍永恒的东西,因而基本上是一个“自柏拉图到黑格尔的旧形而上学的本体范畴”(张世英《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03页)。这就把东西方哲学的文化差异抹平,把柏拉图的“哲学王”和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等同于老子的“圣人”和“道”了。其实,老子的“道”和“天”之所以不是“西方旧形而上学的本体范畴”,还因为前者有“无”的特性而后者却有“有”的特性。从天人关系角度看,作为本体化范畴的“天”,是“道”的派生物。它一方面具有绝对性、无限性,同时又是道之所生,发育万物,大化流行的过程;而按照老子道论和《黄帝内经》的“天人合一”理论,人的本体取决于“天”,人禀受“天”所赋予之性,所以也具有绝对、无限的超越本性。故此,从道本体而言,天是道的产物,人是天地的产物,“人”与“天”是合一共生的。它反映到人的思维意识之中,就出现了敬畏天命,遵循天道,不违天时,顺从天意的中华文化意识。
总之,老子之道与本体论的关系,是本体意义的天人合一,它与西方天人相分的本体论是不同的。这正如蒙培元所说:“按照中国传统哲学,人的存在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统一,是形神合一、身心合一的整体存在,并没有西方那种灵魂与肉体相分离、精神与物质相对立的二元论。”(蒙培元《中国哲学主体思维》,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46页)因此,研究老子道学,有助于我们跳出西方哲学史那种“旧形而上学的本体范畴”,探索天人合一的真谛,解决西方那种灵肉分离,天人相分,掠夺自然的“异化”现象,从本体论的高度,对包括人类在内的天地万物的自然本性及其存在方式做深入思考。进而以“自然无为”的体道方法“复归其根”,全面发展人的自然本性。至于这里所又引出另一个尖锐问题,老子之道是否讲道德,我们将留待下边详解。
【注释】
①本编中所引用的老子语录,一律用[]号表示章名,其内容可参见334页“附录”中的“三唯版”《道德经》。如[35],即表示该段原文出自《老子》第三十五章。
②柯可.老子哲学观体系新论[J].广东社会科学,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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