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借环境美学与自然美学的“津梁”,我们可以沟通东方与西方,来共建一种具有“全球意蕴”的新的美学形态。这就需要东方的美学智慧,特别是中国道家美学思想的支撑。
在描述道家的自然美学思想的精髓之前,我想先引论一段《庄子》里面的话,田子方向魏文侯描述其师东郭顺子的状态为:
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庄子·田子方》)[19]
在这里,庄子提出了一个“人貌而天虚”的观念,这恰恰呈现出中国人的一种独特的自然观。
按照道家思想的本义,万物因“道”而生,人亦随“道”而“动”,或者说因“德”而“神明”。然而,道家还是将人的形貌与万物区分开来,这就是《庄子》所论的“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庄子·德充符》)。这里率先强调的,还是人就要有人的自然形貌,由此才可以称其为人。
这就是庄子对人的“肉身化”的基本理解,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天虚”。按照通常的理解,“虚”乃“空”也,但是按照俞樾《庄子平议》的阐释:“‘虚’者,孔窍也。……‘孔窍’,故亦训‘心’。……‘人貌而天虚’,即人貌而天心,言其貌则人,其心则天也。”[20]
其实,这里的意思还是一样的,“天虚”具有双重内涵:一方面,天与人都是“道化”的产物,不同的是,天给人“廓清”了一个“中空”而“外虚”的“道之空间”,这是表面的意思;另一方面,“天虚”与“天心”同义,这意味着“其心则天”,所以方能体尽无穷,从而“游无朕”,“其貌则人”,故能随顺万物,与物委蛇。这是深层的意思,人心从而成了“自然的人心”。只有达到这种“人貌而天虚”的无内无外、亦虚亦实的境界,才能“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司空图《诗品·雄浑》)。
作为“道家美学”的集大成者,庄子对生态和自然的关注尤甚,对于自然本身,他提出了“天地有大美”的思想,对于人自身,他提出了“人貌而天虚”的思想,但其思想内核仍是“道法自然”。
这正是道家自然美学的精华所在,那就是人与自然共同按照“道法自然”的规律而运作,这里“道法自然”的“自然”指的当然不是大自然,而是“自然而然”的“自然”(naturalness),不过这两种意思的表达在中国从古至今都使用同一个词。所以,“自然”就是按照“自然”而运作的“自然”,这里面蕴含的是中国人所独有的生存智慧,那就是顺道而行,以无应有,以静驭动,从而达到“无所为而为”。
道家智慧的这种本然的美学特质,也被当代西方学者敏锐地把握到了。按照汉学家赫大维的讲法,人类对于智慧的理解存在着“美学的”与“逻辑的”两种模式,我们可以说,前者是东方道家式的,后者则是古希腊哲学式的:
(1)相对于西方某些主流对待伦理和生态的方法,道家的优势在于把自然界作为美学秩序来理解。
(2)“无名的道”不是作为本体论的根据,而是所有可能秩序的非连贯的综合。
(3)道家“无宇宙论”(acosmotic)的宇宙论默认了一个由万物中的特殊个体所构成的去中心的世界。……所以,世界的秩序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逻辑的,而是美学的。[21]
与此同时,道家这种将自然界视为“美学秩序”的独特的美学理解,还具有如下特点:首先,这种美学理解认定万物平等,从而否认了任何对象、事件和形状具有存在论上的优越性,西方的那种本体论的建构亦不可能;其次,这种理解排除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谬见,同时更排除了“逻各斯中心主义”的霸权;最后,它还关乎传达美学理解的语言,或者说,这种语言没有像海德格尔那样引导人们去区分“存在”与“存在物”,它只关注一个存在与另一个存在的不同,而这个“道化”的世界并没有最终本体论上的依据。
实际上,古代中国人其实是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去“改变”自然,更确切地说,使得自然“濡化”。的确,人与自然的有机和谐统一,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基本规定。但是,其中的“自然”,始终是一种“人文化的自然”(cultivated culture)。[22]
时至今日,欧洲的园林设计,仍偏爱那种面对自然“过度改造”的几何造型,而中国古典园林里面的花草树木则是按照“自然而然”的规律生长着,即使有所改造,也是想令其显现出一种“天趣”。
“人文化的自然”,这种理解是相对准确的,为何这样说呢?中国文人的确尊重自然,但同时也被自然“化掉”了,通过人文“化掉”了。
只要我们亲身游历中国的名山大川,主要是东部的名山名水,也就是历史上处于农业文明中的山水,我们就会发现,其实这些自然早已被“人文化”了。为什么这样说呢?还是以泰山为例,从山下的岱庙一直走到山顶的玉皇顶,你会发现,几乎没有一处没有前人的题字篆刻。泰山就好似一座承载了太多文化历史的名山,其本身的山的韵味是同文化融合为一的。除去这些历史名山大川不论,即使那些新近被“开发”出来的景点,中国人也喜欢给这些景致“命名”。
我曾经说过,这种“命名”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文化化”的过程,比如将一些子虚乌有的神话传说赋予景致身上,这种做法恰恰体现了中国人的自然观念。[23]难怪那位美国美学家伯林特来中国旅游之后,特别是游历了泰山之后,竟认定中国没有纯自然意义上的自然了。中国没有自然?这可真是件有趣的事。
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那就是我组织过一次“生活美学”国际探讨会,会后与几位环境美学家共同游览长白山。很幸运,我们看到了天池,大家对火山的审美还是比较一致的。然后,我们共同去穿越原始森林,那景色叫作“大戏台河”,这时候出现了各种各样为松树赋予传说的现象。当时我就与环境美学家卡尔松发生了争论,他认定自然审美更多依靠科学知识,而我在这片原始森林当中看到了更多中国式的人文审美。(www.xing528.com)
当时,有一棵“护参神树”,它就被赋予了这样的传说:有个外号叫“参王”的放山老把头,他跑遍了长白山,知道哪儿有“千年棒槌”,也就是山参。他在山里挖山参所赚的钱财,除了供自己吃穿,剩下的都救济了穷苦人。老百姓称他为“参王菩萨”。这年,宝马城县官要把山参进献给皇上,请他去挖。县官答应给他三三九间房,四四一十六匹马,五五二十五匹布,六六三十六垧地和金银财宝,让他领人去挖七七四十九棵大山参。他领着县官的家丁在山里转了九九八十一天,一根山参没挖到。县官要活活烧死他。老把头坦然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当家丁扑上来时,发现他已经死了。原来他吞食了毒果。多年后,这块石头上长出来一棵松树,人们便把这棵松树尊为“护参神树”。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古代传说,与之类似的还有什么杨家八兄弟树、百年松桦恋、孕子神树等等,不一而足。令我惊讶的是,就连现代故事也被用在了为自然“命名”上面。因为森林当中有处景致叫作“抗联石”,讲的是当年反抗日本侵略,抗联派三名勇士来炸军需库而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故事。后来,这三块石头上长出三棵松树来,人们称这里为“抗联石”,三棵松树,人们就称它们为“三勇士”。
当然,中国自然审美当中也有科学要素,只不过就连科学现象也被伦理化了。有个“松树的母亲”的景观,就是一棵横倒在河边的桦树,这倒是与自然现象有关的:在长白山松树林里,本来少见桦树,因为松树本身成林了嘛,反之亦然,这其实是一种自然进化的竞争现象。但是这里称桦树是“松树的母亲”,没有从科学方面来理解。
现场的解说这样说道:一旦松树的种子落进桦树林中,种子发芽拱出地面,桦树就开始用自己的枝叶为小松苗遮雨蔽日,挡风御寒,像母亲哺育自己的婴儿一样,不让小松树受到一点伤害。冬去春来,她为小松树提供了充足的养料,直到松树超过了桦树,她便渐渐衰老,等到松树长大成林,她也枯死在“儿女”的脚下。她的躯体融进土壤里,为松树做出了最后的奉献。眼前,这株横卧河面的桦树,正用自己的身躯养育着松树儿女……
这就不仅将自然加以审美化的观照,而且加以伦理化的解读了,形成了中国人一种独特的审美观。当然,在如今的自然审美当中,科学要素也越来越多了,比如对“红松”的说明解读:红松(别名:果松),为松科常绿大乔木,高约30m;针叶5针一束,长6―300px,粗硬;球果圆柱状长卵形,长9―375px,种子大型,扁卵状三角形。生于林内,产于安图、抚松、长白、靖宇、临江等县市。分布于中国东北地区及朝鲜、日本、俄罗斯(远东地区)。果实经济价值较高,曾为东北主要用材树种,现为国家Ⅱ级保护植物。
在原始森林里行走的时候,科学与民俗知识如何融入我们的审美当中?
从20世纪中叶以来,中国美学界关于美的本质的论争,就在自然美的难题上纠缠不清,甚至将自然美问题的解决,作为解决美的本质问题的“钥匙”。那时候,中国就开始了到底何为自然美的论辩。因为自然美问题,直接关系到美到底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问题。
如果认定美是主观的,那么,自然美则在于人“心”;如果认定美是客观的,那么,自然美则在于外“物”。由此,就形成了两种美学认识的分殊:一种是认为美在物不在心的美学,另一种则是认为美在心不在物的美学。
正如朱光潜先生所总结的:“‘美究竟是什么’的问题之所以难以解决,也就是由于这块绊脚石(指的是自然美问题)的存在,解决的办法只有两种:一种是否定美的意识形态性,肯定艺术美就是自然中原已有之的美,也就是肯定美的客观存在;另一种是否定美的客观存在,肯定艺术美和自然美都是意识形态性的,是第二性的。”[24]这直接关系到美的本质的“主—客”之争。按照朱光潜的看法,主张美在客观的蔡仪、主张美在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的李泽厚都利用了第一种办法,而主张美在主客观统一的他采取的则是第二种办法。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当代中国以“实践美学”为代表的主流,却把自然美问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那就是“人化的自然”与“自然的人化”的方向。由此,美被视为人类实践的产物。但是也引发了很多争议,比如“月亮的美”的问题就被提了出来:你说月亮很美吧,但是当时人类尚未登月,月亮还未被一点点地人化,那么,月亮的美怎么是人类实践的结果呢?
当代中国的“实践美学”更倾向于“自然的人化”的观念,这就摒弃了本土传统的自然观,这种“天堑变通途”“沧海变良田”的重大变局,发生在20世纪中叶以后,这从当时“人定胜天”的绘画中可见一斑。
这种本土化的实践美学,从一种“人化自然”的人类学思想出发,认定美——无论是自然美还是艺术美——都是建基于人类的伟大实践活动基础上的。这样,如此看到的自然美就不可能是如蔡仪所见的那种纯客观的自然,也不可能是朱光潜所见的那种意识化的自然,而无非就是人类实践活动的产物。这样,自然美就在另一个范畴中被理解,这就是“自然的人化”。用李泽厚的语言来说,这样的自然美就成为以“人化的自然”为基础的“自然的人化”,是在“真”的形式结构中“积淀”了的人的本质力量,其形式虽为“真”,但是其本质为“善”。而且,不仅仅要从“自然的人化”来理解自然化,更重要的,还有“人的自然化”这个内在的文化心理结构的重要作用,由此才塑造了人类不同文化的审美方式。
总之,从“人貌而天虚”到“人化的自然”,从道家美学智慧到实践美学的“主体性”思想,中国美学对待自然的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中有承继和变通的一面,但更多的还是裂变与改变的那一面。如今,中国人的自然审美更为多元了,但也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加以翻新的。
[19]转引自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03页。
[20]转引自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03页。
[21]David L. Hall, From Reference to Deference: Daoism and the Natural World, in Daoism and Ecology: Ways Within a Cosmic Landscape, Harvar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22]参见M. Lafargue . Hall, "Nature" as part of Human Culture in Daoism, in Daoism and Eco-logy: Ways Within a Cosmic Landscape, Harvar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23]刘悦笛:《中国最美的地方究竟在哪?》,《中国文化画报》2007年第4期。
[24]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5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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