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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茶艺:饮茶之美-名家美育课

时间:2023-11-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茶,其实无非就是中国人的饮料嘛,但“吃茶”这个简单之事,竟被中国人“啜”成了生活的艺术。茶是死的,是生活使得茶活了起来,围绕着茶之人的活动使茶变得活生生起来,从而成为“参茶”的绵延过程,这就关乎“饮”的美学。到了后代,“养德”的诉求被延续下来,主要用于饮食之节俭,从而杜绝奢侈。

中国茶艺:饮茶之美-名家美育课

谈茶,就从一首著名且有趣的“茶诗”谈起吧。

茶诗,早已是中国诗当中的特定品类了,“诗茶合一”或者“茶诗合一”也是一种审美的统一。

唐代诗人元稹有次品尝新茶后,写下了一首形式新奇的《一字至七字诗·茶》[23]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这首诗妙,每句字数,从一到七渐次铺开,终形成了塔状;又以诗题(茶)为韵,在诗之表现形式上堪称精绝;诗句所咏,极为切题:从“茶”这个字开始,从其叶的香嫩品质荡开思绪,联想到茶与“人”(诗人与僧人),茶之“形”(玉与纱)与“色”(白与红),又极尽精工地描摹了煎茶制茶之“前”(铫煎黄蕊色)“后”(碗转曲尘花)过程,进而上升到品茶的文化层面,暮邀明月,晨对朝霞,最终进入历史长河,茶后“洗尽古今人不倦”,那是中国人一直以来的审美享受,此乃何等“美事”也!

茶,不仅帮助中国人洗尽了“尘心”,还推动了中国“生活美学”之精进。茶,其实无非就是中国人的饮料嘛,但“吃茶”这个简单之事,竟被中国人“啜”成了生活的艺术。“啜茶”这个“啜”字,甚妙,意思是茶要一口一口地去“品”。

当今中国社会,“生活美学”方兴未艾,就有论者讲“美,从茶杯开始”,但具体要从设计入手来培养美感。我赞成美感要到日用器物中去觅求,美感教育也不能仅通过纯艺术教育来完成,但是这种从日常生活中找寻美感的方式,仍落于形式美学的窠臼,还是要回归“生活世界”来寻美。“喝陈普洱”一时成为如今的生活风尚,在京城现在有所谓“四大俗”,竟然就是听昆曲、弹古琴、练瑜伽和喝陈普,这反过来证明了其普及程度吧。

茶,其实更应该是一个动词,英文的tea应该改为进行时teaing,茶本身就是一种生活。茶是死的,是生活使得茶活了起来,围绕着茶之人的活动使茶变得活生生起来,从而成为“参茶”的绵延过程,这就关乎“饮”的美学。与此同时,谈美,也可以从菜碟谈起,此乃涉及“馔”的美学。

一般人皆认为,“书画琴棋诗酒花”为大雅之事,相比之下,“柴米油盐酱醋茶”乃大俗之物,应该崇雅而贬俗;抑或毫无怀疑地接受物质与精神的二分法,认为前者是精神生活,后者是物质生活,前者要建立在后者的基础上。其实,这两方面在物质与精神上都并不割裂,中国人向来只讲心与物之若即若离。茶也更不是俗事,茶与酒很难说谁更俗些,但哪怕是最根基的“吃”,在中国也能成就出一番“生活美学”智慧。

清人张灿有一首通俗的七绝:“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明代大才子唐伯虎也有一首妙诗:“书画琴棋诗酒花,开门七件人人夸。而今有酒独自饮,奈何无人对诗话。”这两首诗都是文人生活落魄的写照,张灿感叹生活由雅归俗,唐伯虎则感慨无人与之神交,但他们皆以“书画琴棋诗酒花”为上。

食色,性也!这是中国人的古训,证明中国人对食与色,皆采取了正视的态度。

茶,也是中国人的最日常饮料,古人既说“饮”茶,也说“吃”茶。西晋文人张载,写有一首《登成都楼诗》对蜀茶赞不绝口,也比较了茶与六饮:“芳茶冠六清,滋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24]这就是说,茶的滋味,要远远高于“六清”之味,有了这种中国式饮料带来的快慰,生活是如此美好,那么不如权且留在此地享受人生之安乐吧!

黄庭坚认为,古代君子有“饮食之教在乡党、曲礼”,如今的士大夫“临尊俎则忘之矣”,所以做了个“士君子食时五观”:一、计功多少,量彼来处;二、忖己徳行,全缺应供;三、防心离过,贪嗔痴为宗;四、正事良药,为疗形苦;五、为成道业,故受此食。其中第二条,所谓“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就是说只有从事亲开始,中经事君,最终立身的人才可“尽味”,否则不该追求美味。其中第三条是说食要防三过,“美食则贪,恶食则嗔,终日食而不知食之所从来则痴”,这贪嗔痴的说法来自佛教汉译。遵照这五观,如果士大夫每日都如是而行,“念念在仁智”,即能达到美善合一。

到了后代,“养德”的诉求被延续下来,主要用于饮食之节俭,从而杜绝奢侈。然而,在“养德”的基础上,明人龙遵叙在《饮食绅言》里,又继续加以生发——在“身”上可“养寿”,而在“心”上可“养神”,乃至进入“养气”之境:“一从俭约,则于人无求,于己无愧,是可以养气也。”[25]

《厨事画像砖》描绘的正是厨娘束发、斫脍、烹茶、洗碗的全流程

美与味,在中国文化当中关联特别紧密,美餐、美食、美味、滋味之语都常用,“味道美极了”这句广告语也是句日常话。中国古典美学讲究体味、品味、韵味、况味、味外之味、味外之旨,以味言美的词语更为丰富。英文的beautiful(美的)与taste(趣味)之勾连,那是相当晚近的事情了,由此形成所谓的“趣味美学”,也是要超出味觉的低级感受的,《说文解字》当中就疏“美”字源为——“羊大为美”——视觉上所观羊的肥美自然“联觉”到味的甘美。

只有如此醉心于“吃”的民族,才有林林总总的“舌尖上的中国”景观。事实也是如此,作为世界美食翘楚的法国大餐顶多十几种,居于次席的土耳其大餐也种类不多,但是同为“世界三大菜系”的中餐何止千千万万?想一想“满汉全席”就全都明白了,还有南北东西那么多的大小菜系。仔细考量,无论中西古今,每种饮食习惯中都有一个各种历史的交汇处,从而形成一种西方人所说的“看不见的生活”的无声系统。

中国人的“饮食生活美学”真可谓蔚为大观!

唐代的《食谱》《膳夫录》还只是食谱而已,到后来则逐步形成了“食饮文化”,宋以后,此种文化才从为士大夫独享转而为民众所分享。想一想,从林洪的《山家清供》所求的“清”“雅”的饮食之美,朱彝尊的《食宪鸿秘》所录的饮、饭、蔬、果、鱼、禽、卵、肉等十五属食材做法,再到袁枚的《随园食单》所列的三百二十六种菜肴饭点,其中所蕴藏的“生活美学”资源,迄今尚未被全然挖掘出来。丰富的中国饮食文献,并不仅是提供烹调方法与过程的“操作指南”,而同时也是“技近乎道”的审美呈现,但此皆为纸上谈兵,美食“美不美”最终还是要去品味……

愈到古代史后期,“食饮之道”就愈加凸显,甚至还与“尊生”“养生”“摄生”的观念与践行勾连了起来,作为人际交往的“食会”与“酒社”,也甚为风行。这说明,饮食绝不仅仅是个人品味的单干行为,它还与人的护养生存之道息息相关,而且在中国人的沟通交往当中扮演了核心角色,我们多少大小事都是在饭桌上谈成的呢?!

明末清初大文人李渔在《闲情偶寄》里曾专设“饮馔部”,提出饮食之道要近于自然:“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进自然也。”早在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里就提出了尚“清”的美食原则,影响深远,但明清之际奢侈之风又盛,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矛盾。

近人林语堂先生也曾在《生活的艺术》里以“食品和药物”作为单章论述,不过他将“食物哲学”仅归纳为三事,即新鲜、可口和火候适宜。这种说法就如古罗马人维特鲁威《建筑十书》里讲到建筑三原则“实用、坚固、美观”那般质朴。其实,美食之基本原则不过如此而已,饮食再美也还是饮食。

谈完了吃食,再回来说喝茶。茶,无非就是一种可以泡饮的叶子嘛,但这叶子吸“天地精华”的学问可大了,《大观茶论》就说“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而酒的制作工艺那可就麻烦了,大都需经发酵而成,更依赖于人工化提纯的加工,宋人朱肱著的《酒经》就首度系统而详尽地记载了中国的制曲酿酒工艺流程。

周怡《调羹图》册页呈现的是一幅美人调制美食的审美场景

茶与酒,这就对应了两种审美状态:茶是清醒的“静之美”,酒则是迷醉的“动之美”。茶,不能使人醉,所以是一种“日神式”的静穆;酒,往往让人醉,因此是一种“酒神式”的迷狂。

这日神与酒神精神的区分,来自德国哲学家尼采。酒神是狄奥尼索斯,日神为阿波罗,他们其实是古希腊的两位神祇,以之形容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意在代表两种在审美过程中的迥异性格:前者全身心地、动态地投入,后者则保持距离地、默默地静观。“参与者是狄奥尼索斯式的人、主使者、富有情感的人、具有即刻反应性的人、生活在娱乐的活泼的领域中。观照者是一种阿波罗式的人、理性主义者、延缓深刻反应性的人、拘泥于形式的人、客观主义者。”[26]

日神是“观照的象征”,酒神则是“行动的象征”。照此而论,“静”之茶使人观照,“动”之酒让人行动,但在西方,尽管美酒也与诗文产生相关,但喝酒行为本身,却未如华夏文化那般被高度“文明化”。

相形之下,西方文化没有形成如此丰富的“酒的美学”“食的美学”与“茶的美学”。明人朱权的《茶谱》则更进《茶经》一步,倡导以茶“悟道”,因为“游心于茶灶”乃“林下一家生活,傲物玩世之事”,从而“有裨于修养之道矣”!

所谓茶中味道,是说茶味关乎道,它不仅是茶的生理之滋味,更是人生的况味!

这个传统延续至今。林语堂先生就曾幽默地说过中国人“最爱喝茶”:在家中喝,上茶馆也是喝;开会时喝,大家讲理也喝;早饭前喝,晚饭后也要喝,有了这“清茶一壶”,似乎到哪里都可以随遇而安了。

清代人陈金诏《观心室笔谈》中所言尤为精辟:“茶色贵白,白亦不难,泉清瓶洁,旋煮旋啜,其色自白。若极嫩之碧螺春,烹以雨水文火,贮壶长久,其色如玉。冬犹嫩绿,味甘香清,纯是一种太和元气,沁人心脾,使人之意也消。茶壶以小为贵,每一客一壶,任独酌独饮,方得茶趣。何也,壶小香不涣散,味不耽迟,不先不后,恰有一时,太早不足,稍缓已过,个中之妙,以心受者自知。茶必色、香、味三者俱全,而香清味鲜,更入精微。须真赏嗜者之性情,从心肺间一一淋漓而出。”[27]

中国茶道“洗尽尘心兴难尽”的超越境界,就融会贯通在整个品茶的过程中,最终从心肺间“淋漓而出”,这是何等的“真性情”!

茶叶(茶色贵白)、茶水(泉清)和茶具(瓶洁)的选择,到火候的把握(烹以雨水文火)、茶汤的观察(贮壶长久)与品味(其色如玉)、茶香(味甘香清)的玩索,每一个步骤,其实都在物质性、技艺性之中融入了“生活美学”的体验。

《观心室笔谈》还提出了“茶壶以小为贵”的审美标准,要求每一客人,人手一壶,独酌独饮,这才是“茶趣”,为何呢?空间上的理由,乃是壶小,使茶香不散,茶味不迟;从时间上,也要把握得不早不晚,早则不足,稍则已过,用心才能感受其“妙”道。如今中国人泡绿茶往往以大壶为主,但在与茶人的交往当中,以小壶冲之,的确更有兴味。

曾有位云南茶人给我复原了《清稗类钞》当中记载的喝茶方法,该工夫茶使用了三个壶:一冲茶、一淋杯、一洗杯,还使用了“以巾覆之”的方法,也就是冲茶后用茶巾覆盖在茶壶上面(既加盖,乃取沸水徐淋壶上,俟水将满盘,覆以巾),味道果不同!感觉所饮春茶,涩味尽除,中空有味,回甘涵咏……

茶道,就是一种“过程美学”抑或“过程哲学”,过程高过结果。茶道也是一种日常生活的美学和哲学,这是我的独特看法,也许更贴近茶的本质。

古人历来重人品,既有诗品与人品合一论,也有“茶品”与人品合一论:饮茶可以见出人品、境界的高低,又可以促进人品、境界的提升。(www.xing528.com)

茶人合一,乃饮茶当中的一种境界,这当然也是高层次的理想。其实,饮茶与人的道德、境界之高低并无必然的联系,嗜茶如命的人中,也不免有贪财好利之徒。更应看重的还是茶道、茶艺的过程具有的“洗尽尘心”的可能性。品茶为人摆脱世俗桎梏、重返生命的自由之境打开了一扇门,至于能否实现这种境界,则要看品茶者本人是否情愿了。

《宋人煮茶图真迹》展现了作为生活的『茶之道』的活生生的过程美学

这就要说到茶道与茶艺最关键、最重要的核心要素——人。当然,只有那些知觉敏锐而又想象力丰富的人,才能享受到这如诗如画、如歌如舞般的茶道情趣。有了“什么样的人”还不够,他还要遇到“什么样的时机”,就像茶本身讲究火候一样,才能参透饮茶之妙。

从时间性来看,张谦德《续茶经》中的解释尤其能看出古人选茶、采茶时的讲究:“凡茶须在谷雨前采者为佳。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晴采矣,又必晨起,承日未出时摘之。若日高露晞,为阳所薄,则芽之膏腴立耗于内,后日受水亦不鲜明。故以早为贵。又采芽必以甲,不以指。以甲则速断不柔,以指摘多温易损。须择之必精,濯之必洁,蒸之必香,火之必皂,方气味俱佳。一失其度,便为茶病。”[28]由此可见,精择早采、气味俱全、形色兼备的茶,方为上品。

说完茶的时间,再来说茶的空间。古人之所以喜欢在家中营造茶寮、茶室,大概就是因为想要以茶为核心来构筑空间,其实这才是一种“诗意栖居”的所在。茶寮、茶室,就是这样一个把生活观念、理想和境界追求现实化、实践化的日常生活空间。

这一空间不需繁缛的雕饰,也没有复杂的陈设,甚至没有必要宽敞、明亮,只需一尊茶灶、一套茶具、一具矮榻即可:“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29]在茶道宗师东瀛“茶圣”利休的时代,日本在书院式房屋里隔出饮茶空间叫作“茶汤座敷”“数寄屋”“围”,被赞为“市中山居”,后来才建造出以“草庵”为主流的茶室,皆是“以小为美”,将中国人的“茶之美”发展得更为精致与极致。

当饮茶逐步于社会流行成为生活风尚,如唐代人封演的《封氏见闻记》中谈到唐代开始盛行于大众消费层面的饮茶之风时说道:“茶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南人好引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以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自邹、齐、沧、隶渐至京邑,城市多开茗铺,煎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30]这里面居然还有关于中国大众消费文化的重要场所——茶馆的最早记载,如今茶馆早已遍天下。

从这篇记述可知,普通民众最先开始饮茶的,是那些禅教的信众,他们认为饮茶可以破困充饥,所以就自备茶叶到泰山一带修行。但对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并不是禅教的信众,也不了解茶可以“止渴、令人不眠”的功效,只是看到他人饮茶,就随声附和、亦步亦趋,由此“转相效仿”,竟然掀起了盛行千年而不衰的饮茶风俗。

时至今日,饮茶已经不能被称作“风俗”或“生活风尚”了,而是早已内化为中国人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要素。商人觉得有利可图,就开设了茶铺、茶馆,直到如今的茶空间,也都是如此。但是如今我国的“茶空间”正在面临新一轮的整体升级,过去二十年的茶室规划设计已经过时,而“生活美学”恰恰成了可提升之道。

所以,现在亟待建构的,是中国茶空间的“美学标准”。如果从历史渊源来看,茶寮在明代最初是被狭义使用的,多指在寺庙里设立品茶小斋,明代文人杨慎在《艺林伐山》中就记有“僧寺茗所曰茶寮”。然而,后来的茶“寮”,却超出了佛教的本义,佛教里所谓“寮房”就是长排房,但如今的茶室早已不是僧人居住的房舍,而是单纯的“以茶为本”的美化空间,且在后代获得了越来越丰富的拓展。

当今中国茶美学空间的设置标准,就基本上要求其能体现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审美方式。明代“生活美学”大家文震亨的《长物志》就曾定位茶寮为所谓“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意为这些茶空间的设置为幽居之士的首要事务,不可或缺,这就指向了一种全方位的生活规定。

与此同时,“审美标准”更是内在性的规定。《长物志》所谓“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无处不浸渍着本土审美化的诉求。建成一间小室,这里的“构”当然是审美地建构,“斗室”本身亦是小而美的。邻近山斋,这是对茶室外部环境的规定;里面陈设茶具,则是茶室内部的规定。从实用目的来看,茶寮内设火炉及炭和木等,所以作为烹茶之所要建在主体建筑之外;从审美目的来看,却是独辟出一片审美空间,其中家具陈设、案头摆设和器物布置,的确在明清“生活美学”那里达到了一次审美高境。

刘松年《撵茶图》描绘了宋代磨茶、点茶的茶会场景。唐人“煎茶”,宋人“点茶”,今人“泡茶”

更为关键的是,茶空间不是死的“无人”空间,而是“有人”的活生生的时空,每处茶空间都要根据自身明确的主旨来加以打造,但只有其中的人才能把空间“活化”。《长物志》所谓“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就把茶空间盘活了:令一童子专事烹茶,用来供应白日论理、寒夜独坐所需的茶水。另一位“生活美学”大家高濂的《遵生八笺》则又增备上了茶空间的更多的物质条件:“茶寮应傍书斋,焚香饼,方可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

我们可以想象:安排好那位煮茶的童子之后,就要每日去山间取来清澈山泉,以清寒的泉水煮茶必是美茶。来访的客人到了,只要招呼一下,就有茶汤添上,共享“清谈”之美;又或寒冬冷夜,独享茗烟围绕,这是何等鲜活的“生活美学”境界。所以,我们当代人也一定要把茶空间塑造成中国人自己的“生活美学”时空。

喝茶需要好水。陆羽的品泉、论水方法,被沿袭了下来。在其身后不久,刘伯刍就推出了他的“七品”论,以扬子江南零水为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水、苏州虎丘寺石水、丹阳县观音寺水、扬州大明寺水、吴松江水和淮水等分列第二至第七位。这与陆羽的观点有诸多不合之处,因此,欧阳修曾专门写过一篇《大明水记》加以辨正,因为不同地方的水,随着气候变化与时间转移,其适合煮茶的质量必定也是变化的。如今“天下第二泉”的无锡惠山泉其实已不可用于煮好茶了。

到了清代,酷爱附庸风雅的乾隆帝,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显示自己高超鉴赏能力的机会。他专门写了一篇《玉泉天下第一泉记》,将北京的玉泉列为天下第一,如今许多北京老人还每天去玉泉山搬水喝。为了令天下茶人心服口服,乾隆居然还亮出了科学依据:“以银斗较之,京师玉泉之水,斗重一两……故定为天下第一泉。”

原来,乾隆帝命人专门打造了精致的银斗,随身携带,每巡阅一处,便取当地名泉佳水称量。这样优越的条件,自然是天子之下无人可以比拟的,所以他将水重最轻的玉泉列为天下第一泉,如今的茶科学验水的时候,其实也更注重pH值等科学数据。

那么,问题在于,为何水越轻越好?张源的《茶录》中曾分析说:“山顶泉轻而清(按:应为清而轻),山下泉清而重,石中泉清而甘,砂中泉清而洌,土中泉淡而白。流于黄石为佳,泻出青石无用。流动愈于安静,负阴者胜于向阳。真源无味,真水无香。”[31]

审安老人《茶具图赞》给茶之道所用实用之具赋予了审美的规范标准

这才是水之高贵品质,“轻”与“清”只是说水质清澈,所含杂质少,因而味道自然甘洌清爽,这就是茶道崇尚“活水”的原因。如果水出于井中,或在山间、河道中长途奔袭,就会掺入过多的杂质,自然影响水的品质。乾隆依据的准则就在此。不过他大概有健忘之症,兴起之时,就忘了自己精心做的实验和科学依据,往往随口品第。如他尝了济南趵突泉的水后,赐名“天下第一泉”,至今仍留有御题碑额;后来到了承德,又说那里的泉水天下第一……时至今日,各地名泉关于“天下第一”的名号之争尤为激烈,而这些泉水又不再因茶而论,而沦为纯粹的名利之争,若古之品泉论水者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

实际上,品泉、论水不能一概而论,而是要和茶叶搭配起来品味,这样才能见出优劣。唐代人张又新在《煎茶水记》中说过:“夫茶烹于所产处,无不佳也。盖水土之宜,离其处,水功其半……”这才是深谙茶道的通达见解,一味追求好茶、名泉,反而会错过茶、水自然相偕的妙趣,而且茶的生产也有大年小年之变,水的产出也随着天象而动,其实皆不可一概而论。

好的茶器与茶、水相得益彰,能给人带来极佳的审美体验。日本茶道就精于此道,从中土舶来的“唐物”、从朝鲜传去的“高丽瓷”,皆成为东瀛茶道“素朴主义”美学之伴生品,中国茶所需之器,何不是如此呢?

晚唐诗人韩偓说,“越瓯犀液发茶香”,“越瓯”是唐代越窑所产的青瓷茶盏,陆羽曾说,“碗,越州上”。越州茶盏好在何处?越瓷像玉一样温润,像水一样澄澈,其色青,与茶之碧交相辉映,格外赏心悦目。晚唐另一位诗人徐夤专门写过一首咏越州青瓷茶盏诗《贡余秘色茶盏》:“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吾君。功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古镜破苔当席上,嫩荷涵露别江濆。中山竹叶醅初发,多病那堪中十分。”

越窑在唐代为官窑,专门为皇室烧制瓷器,所以其制作工艺、成品都秘不外传,故而称为“秘色”。徐夤用“捩翠融青”来形容它的青翠欲滴,引人生出无限遐想。“功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则是说注入茶汤后的整体感官效果:茶盏青碧如玉,晶莹如冰,绿色的茶汤在其中轻轻回旋,香气氤氲,仿若绿云缭绕……这是何等的享受!又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受用此等清福?所以徐夤不无得意地说,像我这样柔弱的病体,怎堪受用这“十分之福”!

文徵明《茶具十咏图轴》自题《茶具十咏》十首:分别咏茶坞、茶人、茶笋、茶籝、茶舍、茶灶、茶焙、茶鼎、茶瓯、煮茶

明代以后,散茶冲泡成为饮茶风尚的主流,于是泡茶之器——茶壶又风靡一时,一直延续至今。

砂壶泡茶“盖而不夺香,又无熟汤气,故以泡茶不失厚味。色、香、味皆蕴”[32]。所以这一时期紫砂工艺飞速发展,出现了一批紫砂名匠,如龚春、时大彬等大名远扬。他们在明代日益繁荣的商品经济中大获其利,一柄紫砂壶竟然能卖到一二十两白银,还供不应求,而当时普通市民一年的生活所需,也不过六两银子。这又是茶道对中国传统文化之推动力的绝佳例证,茶之市场推动的茶的普及,如今好似奢靡的晚明,名家所做的紫砂壶不仅供不应求,而且也被市场推上了天价。

明人《斗茶图》显现出“以茶为戏”的相互竞争之茶文化活动图景

茶艺之中,更能显示人力功效的是“汤候”,也就是煮茶时的火候。这在唐宋的煎茶风尚中尤为重要。有人说,茶之妙,全在火候,这从陆羽《茶经》中所描述的煮茶技巧能窥见一斑。陆羽认为,燃料最好用炭,其次用干烈的木材,因为它们发火猛烈而无烟,不至于影响茶的正味;煮茶时要疾风烈火,煮至三沸,方可食用,但这些讲究在今天来说,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古人煮茶,并非单纯烧水,而是乐在其中,享受烹茶的乐趣。

这就是中国“茶”之道,它独具“生活美学”的魅力和韵味。如今中国人的“茶生活”被返本开新,譬如普洱茶在中原的普及就是在寻求一种新道,为了与日本“茶道”区分开来,我建议还是用“茶之道”来言说中国吧。

茶之道,即生活之道;茶之美,即生活之美!

[23]元稹:《元稹集》外集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97页。

[24]胡山源:《古今茶事》,上海:上海书店1985年影印本,第149页。

[25]龙遵叙:《饮食绅言》,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9年版,第188页。

[26]【法】于斯曼:《美学》,栾栋、关宝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99—100页。

[27]胡晓明、张炼红编:《小品笔记类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06页。

[28]陈彬藩等主编:《中国茶文化经典》,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第323页。

[29]文震亨原著,陈植校注,杨超伯校注:《长物志校注》,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31页。

[30]封演:《封氏见闻记校注》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46页。

[31]陈彬藩主编:《中国茶文化经典》,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第323页。

[32]文震亨原著,陈植校注,杨超伯校订:《长物志校注》,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4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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