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韵协,生动出。气与韵只有达到了“协”即平衡、和谐,才能进入“生动出”的境界,即焕发出生命运动之美的光彩。
同一首作品,有着许多不同的演奏版本,这是一件好事,音乐演奏艺术应该“百花齐放”。我们反对对于作品的任意歪曲,这与允许同一“文本”存在不同“型号”是两回事。不同的艺术家的不同的创造性,不但是允许的,而且应该提倡。如果要求所有的人演奏同一首作品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并非合理要求,也根本不可能做到。甚至同一个演奏家的两次演奏,也只能相对稳定,而相对稳定也就是相对不稳定。
同是贝多芬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施纳贝尔的演奏,非常规矩,主要倾向于古典主义理性美学的特征,但也有感情色彩(虽然并不浓厚),朴实无华,干净严肃;李赫特的演奏特别热情,主要倾向于浪漫主义特征,但也未失去古典主义的严谨(虽然有较大的自由度),宏伟泼辣又细如发丝;肯普夫的演奏则显出高度的理性化与感情化的统一。有人说肯普夫是纯粹理性化的代表,这一说法只注意到了肯普夫演奏的严格规范的一面,忽略了其热情奔放、自由洒脱的一面。实际上,肯普夫是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特征融为一体的,其演奏,骨老气盛,浓淡自如。三个人的演奏都是尊重原作的,贝多芬本来就是一个跨越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两个时代的人物,中后期也还不断出现向古典主义的回归,演奏家强调贝多芬的哪一方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基本上也还都是符合历史情况的,也各自发挥了自己的特长。人们可以喜欢和不喜欢哪一个人的演奏,如果判定只有某人成功,其他演奏家一律失败,就未免绝对化了。
不同的艺术家,在风格上呈现为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乃是合乎规律的现象。结构主义者认为:在传统基础上发展出新的东西,就是把前人的支流的东西变为今人的主流的东西。这一说法还是符合事实的。
贝多芬作为崇高、优美与深刻性结合的典范,对后来者有着巨大的影响。他的音乐,刚烈如火,柔情似水,粗犷拙朴,雄浑内秀,自然纯真,善良可亲。说他的音乐,孕育了后来几代作曲家,并不为过。李斯特磅礴宏伟中富有深情的豪放气韵,肖邦那外柔内刚的优美雅致气韵,舒曼那刚烈、斯文与深情丰韵兼备的儒侠气韵,门德尔松的诚挚、乐观、童心无瑕的天真气韵,甚至柴可夫斯基那温和、热情而富于悲剧性格的君子气韵,都可以在贝多芬那里追溯到它最初的影子。李斯特得其崇高,肖邦得其优美,门德尔松得其纯洁,舒曼得其雄秀,柴可夫斯基得其多情。后来的人,都从贝多芬有所受益,又发展了自己的个性特征。尽管他们在某一方面的发展,可能都比贝多芬更为前进了一步,却没有人超过贝多芬的深刻,那世界大同的理想,那装着全人类的宽阔胸怀,那对生活意义的深远思虑,特别是大巧若拙的大风高韵。当然,所有这些后来的人,究竟也不失为具有自己独特气韵的作曲家。
《高山》的静穆沉稳,《流水》的灵活颖秀,《广陵散》的英烈凛毅,《长门怨》的荡气回肠,《潇湘水云》的沉郁浩瀚,《双鹤听泉》的淡泊飘逸,《酒狂》的奇宕高异,《渔樵问答》的恬旷从容,《捣衣》的萦纡委婉,《平沙落雁》的清和秀润,也各有自己的气韵。
以古琴流派而言,多数演奏家都主张“刚柔相济”。一般地说,南方学派是偏于柔的乐象中“刚柔相济”;而北方学派则是偏于刚的乐象中“刚柔相济”。但也并不绝对化,每个演奏家也都有自己的特点,同是广陵派的琴家,张子谦、刘少椿先生的气韵就相当刚毅不群,而当代某些同派的传人,则有人明显倾向于以柔为主,这些差异并不影响每个演奏家各具独特的气韵。
宋代范温在《潜溪诗眼》中说得好:一是“备众善而自韬晦”,即博采众长可以形成艺术家个人的独特气韵。诸如:肥有骨,瘦有姿;沉着痛快,进退裕如;正奇相辅,老妍兼备,巧妙多端;刚劲中具有灵和气韵;风骨内柔,神明外朗;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乃至无说无形,随变恍惚,穷探杳冥……何其不有,何怪不储,恬旷雍容,难乎名状不能辨其春秋。
二是“一长有余,亦足以为韵”。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点:一长有余,还有一个条件,才能达到气韵生动,那就是,还必须避免一些病态,诸如:瘦而无肉,肥而无骨;随意而无规矩,规矩而无自由;刚健而过于急躁,狐疑而滞涩寡决;有正无奇,拘于呆板;有奇无正,拘于诡诵;华而不实,有质无文……当然,也有一种“病”气不是毛病,那就是在音乐的内容需要表现“病”气的地方,例如在音乐中出现“死亡音调”的时候。
艺术贵真,所以贵自然。一切做作出来的东西都是病态,模仿性的“客气”“楷气”、简单加力式的火气、自作多情的媚气、张扬怪诞的虚假才气,都是险区。当然,艺术家没有涉险胆略不行,但是也最容易在这些地方“走火入魔”。艺术是人创造的,即人为的,也正是这个“人为”与艺术贵“真”存在着矛盾,解决这个矛盾很难,正因为难,才值得全力重视。只有功夫到了,人为的痕迹都磨炼净尽,成为自然而然的结果,才能使这一矛盾得到解决。我所理解的艺术上的“通变”,就是:学“通”了,练“通”了,即功夫到了,才能把人为的、夹生的、模仿性的,“变”成自然的、随心所欲的、创造性的。(www.xing528.com)
有的演奏者“戏路”宽一些,能够全面地掌握各种作品,也有的演奏者“戏路”窄一些,只善于演奏一种与他自己的性情相近的作品。后者的发展也不一定就受到限制,从艺术教育的角度来看,有两方面的情况需要注意:其一是“因材施教”“扬其长处”,从发挥长处方面去创造奇迹。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主要是临场演奏时刻的一个方面。这时就不要勉强自己去演奏自己所掌握不了的作品。正如常言所说:顺其情则成,违其衷则败。另一方面,在学习过程中,就有一个“自学克已”“补其短处”的问题。作为一个音乐表演艺术家,在一生中不知要化多大力气,来克服自己的弱点。体育界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世界冠军几乎都是善于克服自己弱点的人。而所谓“进步”,本意也正是“增益其所不能”,使那些原来自己做不到的,成为自己所得心应手的。
中国古人论艺术,多重视“苍”“雄”“秀”,苍是老练,雄是崇高,秀是优美。刘熙载在《艺概》中则强调“深”,可谓见解独到。所谓深,既指体会深,也指功夫深,二者都与艺术感觉有关。我不排除艺术感觉有天赋的差别,但我要强调艺术教育的作用,艺术感觉主要是后天学习的结果。体会深,主要靠锻炼思维能力,只有善于动脑筋,才能触类旁通,善于捕捉灵感。“唐张颠观飞蓬惊沙、公孙大娘舞剑,怀素观云随风变化,颜公谓竖牵法、折钗股不如屋漏痕,斯,师之外,皆其自得者也,予听江声亦有所得。”包括苏东坡从蛇形看到草书,从草书看到蛇形,莫辨其究竟是蛇形还是草书。说的都是“功夫在诗外”,灵感来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功夫深,就必须锻炼感觉和实地操作,只有艰苦锻炼,才能感觉到别人所不能感觉到的差别,实现别人所不能实现的创造。教师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学生缺乏艺术感觉,不是过火,就是不足,总也“不到位”,不要说在手上,极有把握地做出非常细微的差别,就是要从听辨中觉察演奏中的细微差别,也需要在锻炼感觉方面下相当深的功夫,否则,连听都听不出来,更何谈自己去做到它呢?而艺术感觉却是完全能够从训练中获得的。
《列子·汤问》中飞卫教纪昌射箭的故事,颇具启发意义。飞卫教纪昌练眼睛,要练习到这样一种程度:看见细微的小东西就好像看到很显眼的大东西一样。纪昌用一根长毛系着一只虱子,悬在窗上,练习看虱子,越练,看着虱子越大。三年之后,看着虱子就像车轮那么大,居然一箭穿透虱子,却没有伤到悬虱子的毛,终于成了神箭手。音乐家的听觉,也应该像神箭手的视觉一样敏锐,非常细微的差别,在演奏家听来,其差别是非常巨大的。没有这一条,就谈不到艺术上的精湛。这是不同艺术品种之间的共性,在书法中“如牛毛、如蝇脚,展之皆可寻丈,谛视之,皆具天风海涛之势,龙鱼变幻之状。”从宏观上对于气的把握,到微观上对于韵的把握,都是可以通过锻炼来解决问题的。
气与韵的关系,既是不可分割的,又是相互区别的。气是音乐作品本体的生命特征,它是韵的根据,没有了气的贯穿,也就没有了韵。韵是气外射的光艳,是生命特征所表现出来的风姿和神貌。没有了韵,气的内涵也就难于揭示出来。这是二者不可分割的一面;二者又不是必然处于平衡状态,有时候,气的总体特征比较明显,而韵的特征可能若隐若现。有时候,韵的特征比较明显,气的神采比较淡化隐晦。就是说,由于艺术家对气与韵这两个侧面的注意程度不同,花的力气多少不同,它们的隐现程度也就不同。所以,在演奏中就有“以气胜”与“以韵胜”的区别。这说明,二者处于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之中,既可分,又不可分。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打一个跛足的比方:如果说“韵”在音乐表演艺术中的运用像是闪闪发光的珍珠,“气”则像是贯穿这些珍珠的一条线,只有二者的结合,才能凝聚成精美的瑰宝,而不再仅仅是可能成为瑰宝的“原料”。
气与韵,作为矛盾的双方,是相互依存,互为前提的,破坏了其中的任何一方,结果也就破坏了气韵的双方,因此,应该追求双方的协调,而不可以孤立地只追求一方。但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何在?演奏者主要的注意力应该放在气的方面,因为它是全局性的。在演奏中,演奏家应该是胸有全局,我们尽量要做到气韵两全,在整体上,要有“振衣千仞岗,灌足万里流”的气势。在细节上,则要“细心运意,又如穿针者,束线纳孔,毫厘有差,便不中窍。”二者相较,应该主要顾及整体。
哪怕有些细微的失误,整体上的成功,还是基本成功。而整体上的失误,就不是细节的努力所能弥补的。
真正优秀的音乐表演艺术,最难得的就是它独特的气与韵的美妙。
人们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想说:“平凡是美妙之母”,达到美妙之康庄大道,就是最平凡的学习。唐代著名书法家李邕说:“似我者俗,学我者死。”不学习不行,永远跟在别人后面也不行,必须学得进,出得来,从操作和思维两方面下功夫。如果说,在艺术竞赛的初级阶段上,技术上的差别比较明显,而在攀登高峰的阶段,能否上得去,关键就在于思维能力了。所以,美学思考才显得特别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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