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我们如此欣然去往广漠的自然,是因为它从来不予我们任何评判。
每次给大家做报告时,我都会提问关于狼的问题,其中我最喜欢问的一个就是:“大家觉得在狼群中,头狼夫妻在对重要的事情做决定时,最终谁来拍板儿,是雄性头狼还是雌性头狼呢?”
听众们的反应,也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女人们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男人,坏兮兮地一笑,而男人们则无可奈何地看向天花板,嘴里叹息道:“对,对,和咱家一样,女人做主!”时过境迁,近年来我在给小学生们做报告时,竟然发现他们对这个问题也很兴奋,都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当然是妈妈,妈妈才是家里的老大!”
事实上,在狼群里也的确如此:虽然头狼夫妻共同决策,但那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比如什么时候狩猎、在哪里进行、采取何种猎杀方式、产崽的洞穴挖在哪里等,都和人类一样,由族群中等级最高的雌性做出决定。在狼群中,雌性头狼会根据自己的需求来确定事情的重要程度。它利用交配,把一只或数只公狼紧紧地拴住,这样既有狼保护它和孩子们,也有狼为它们去捕猎,所以雌性头狼才是狼群真正的主人。当然,在狼群中公狼和母狼也难免会发生冲突,每个大家庭不都这样嘛,我就看到过,母狼狠狠地撕咬公狼,或是公狼把母狼臭揍一顿。但这种事情,与性别、等级无关,通常只发生在特定的情况下,比如幼狼们打闹,离它们最近的哥哥或姐姐出面维护秩序。
在黄石公园曾经出现过许多伟大的母狼,其中就有一只堪称传奇,只是它死得令人惋惜。
因为出生在2006年,我们就叫它“06”,对于生物学家里克·麦金泰尔来说,“06”是狼群中的安吉丽娜·朱莉。每一个见过它的人都会被它吸引。美国《国家地理》曾经拍摄过“06”的生平,在影片中它被称作“She”。两岁大的“She”首次出现在拉马尔山谷时,它的与众不同就立刻吸引了我们:对于流浪的母狼来说,要做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找一个伴侣,然后生儿育女。但是,“She”却一点也不着急。从前一年冬天一直到来年的交配季,期间共有5只公狼追求过“She”,这种情况在平常并不多见,而且“She”拒绝了体形高大健壮的追求者,最终选择了一对兄弟,并与这两只年轻的公狼组建了家庭。
生下小狼后不久,“She”就离开了洞穴去狩猎。十分钟里,它独自杀死了两头母鹿,而公狼们只是在一旁看着,好像母狼正在教它们如何狩猎,接下来的几年里,“She”对所有的家庭成员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演示生存技能。
“She”是黄石公园历史上最优秀的猎手之一。通常,整个狼群都会参与狩猎,因为每只狼都有自己的任务——合围、追赶、攻击——直至头狼发出最后的致命一击。但“She”却与众不同,它喜欢独自狩猎,偏爱与猎物正面交锋。要知道,一头重达三四百千克的公鹿在遭受攻击的时候,会拼命反击,它会抬起前蹄试图把进犯者踏死,或是用鹿角将其挑到空中去。
虽然会身处险境,但“She”的狩猎技巧无疑是一流的:它紧紧地贴着猎物奔跑,然后高高跃起,猛然间扭头咬住麋鹿的咽喉,将其一击毙命,哪怕是在湍急的河水中,它也能如法炮制,获得成功。
我就亲眼看到过“She”在河岸上攻击一头母鹿,它们双双从斜坡上滚进河里,麋鹿把狼头压入水中,想迫使“She”松开紧咬着它咽喉的嘴,而“She”竟然能在麋鹿身下挣脱,并用尽全力反将麋鹿的头压入水下,短短几分钟后,麋鹿就被溺死了。“She”接下来遇到的难题是,如何把死鹿拖回去,这可是全家老小果腹用的。令目击者们意想不到的是,“She”竟然把麋鹿拽到深水处,任其顺流而下,直到在一处沙洲搁浅,然后“She”轻松地将死鹿拖上了岸。这一切都证明,“She”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它的每一步动作都是谋定而动,从而保证了自己及家人的衣食无忧。
就连最有经验的生物学家也会被“She”的智慧所折服。作为黄石公园狼项目组的研究组长,道格·史密斯(Doug Smith)负责给狼安装信号器,而给“She”装信号器的事情令道格啧啧称奇。他告诉我们:“三年来我一直尝试从直升机上向‘She’射麻醉针,然而每次它都能成功逃脱。”每个星期,专家都会带上麻醉枪,乘塞斯纳(Cessna)飞机进行巡检。通常,狼群听到直升机的轰鸣声后,便会四散逃开,因为它们可以分辨出这种单引擎飞机的声音。
黄石公园里的超级巨星“06”,也就是“She”
但是,“She”却不会跑开,它就站立在原地,抬头直视生物学家,一脸的蔑视和鄙夷,好像在说:“你是捉不到我的。”然后,“She”就消失在丛林中、山岩下,而道格·史密斯也的确是花了三年时间才成功地抓住它。
2012年12月,“She”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跑出国家公园保护区。在怀俄明州,那天刚好是狩猎季的最后一天,“She”成了那一季最后一只被射杀的狼。
虽然“She”的故事结束了,但关于它的传奇依然在继续:在“She”死后,我收到许多人的来信或电邮,这其中绝大多数是女性,有些人在黄石公园里见过“She”,也有些人只是听过“She”的故事,她们都对这只母狼的伟大深表认同。
经过数年的研究,我得出一个结论:狼的世界等于女性的世界,因为大部分喜爱大型犬科动物的人是女性。在我的读者中女性占多数,随我组团观察狼群的人也是如此,这是为什么呢?
不同的人见到狼这种动物时,反应不一样。同样,狼对人的反应也不一样。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狼园里实习,学习动物行为学,当时可以进入狼园的人并不多,摄影师蒙蒂·斯隆(Monty Sloan)是其中一个。他个子小巧,温柔又友好,没有那种大男子主义行为,狼都很喜欢这位摄影师。每次他进入园区,群狼都会亲密地把他围在中间,享受他的爱抚,舔他的脸以示亲热。
当时,除了实习生以外,助养人也被允许进入狼园,摸一摸“自己”的爱狼。有一次,来了一位身材高大、年轻健壮的男士,看得出来,他是那种每天都在健身房里锻炼的大块头。他把自己的朋友们拉到狼舍外,并夸下海口说,他要让群狼知道谁才是这里的王。然而,刚陪他走过双重保险门,我们就已经看到他的额头在涔涔冒汗了。
群狼和平常一样,见到我们就兴奋地冲过来。我们知道如何正确地应对:双脚踏实地面,站稳保持平衡,在享受狼的亲吻的同时用手去挠它们的肚皮。但我们没料到的是,群狼突然在“大块头”面前停住了,甚至有两只狼僵立在那里,鬃毛林立,耳朵向前立起来,谨慎地打量着他。狼必须能正确评估潜在的猎物,因此它们都是极善观察肢体语言的动物。显然,此刻它们认为“大块头”是可怕的,这只“两脚动物”的行为并不符合它们往日的习惯,群狼因此觉得不安全。
“大块头”试图在狼舍里摆摆威风。(www.xing528.com)
“嘿,过来!”他冲着群狼粗鲁地喊道。
结果,狼被吓得夹着尾巴往后一跳,栅栏外他的朋友们一阵起哄。
这时,头狼已经结束了和摄影师蒙蒂·斯隆的亲昵,正在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这位陌生的访客。它小心翼翼地靠近,用狼的方式试探:它用嘴咬住访客的衣角扯他。“大块头”想让头狼松开,大喝一声:“滚开!”谁都知道,如果想以这种方式把一只重50千克的狼撵走,那简直是徒劳。狼园的工作人员仿佛已经看到了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头狼继续撕扯,紧接着就在这位访客身上留下几个美丽的牙印。同事们赶紧介入,并领着这位“大块头”出去。直到“外人”离开,群狼才又安静下来。可问题是,它们对待摄影师和助养人的态度为什么会如此不同呢?
根据我的观察,绝大多数女性,在看到狼的时候,都不会感到恐惧。她们甚至会高兴,也许她们发现,自己身上有着和狼相似的地方。女性与男性的处事之道不同:她们不怕向别人暴露自己受到的伤害,她们没有大部分男性所拥有的强烈的征服欲;而对于男性来说,别人对他们的看法至关重要,作为要去“征服”的人,男性不会靠降低自己身价或者委曲求全来达到目的,他们认为这样做是目光短浅的。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前面提到的那位大男子主义者,以威胁又极危险的方式接近狼。他高高在上,俯视它们,用低沉的嗓音呵斥它们。别说这样会吓到对面的狼,就是换成女人,也不会对他留下什么好印象的。而摄影师的表现却与大男子主义者正好相反,他对群狼说话的时候柔声细语,他跪在它们中间温柔地抚摩它们,因此他受到了群狼的喜爱。
后来,我有机会在黄石公园做观察研究的时候,也发现越是那些安静的或较为拘谨的人,越能幸运地接近狼,而那些安静的人大部分是女性,或是面对野生动物经验丰富的摄影师。大多数女性在和动物打交道的时候,会本能地克制自己,耐心地观察和等待。而男性则喜欢扯着大嗓门讲话,习惯去控制,占有主导权,和狼比起来,男人们其实更喜欢熊。
那么,狼身上到底有什么让女性如此着迷呢?难道是不可征服的野性吗?埃里克·茨曼(Erik Zimen)是德国著名的狼研究专家,在一次谈话中,我们聊到狼和女性的话题,他告诉我:“从表面上看来,历史上的女性和狼都处于被压制地位,但事实上,她们才是真正的强者。”
认真思考一下,我们就不难发现,女性在狼的驯化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她们,狼是不会被驯化成狗的。当然,也有不少理论认为,男性在狼的驯化过程中,发挥的作用更大。在饥荒年代,狼被男人猎来,成为人类食物的来源,或是被驯化为男人打猎的帮手。
我在狼园工作的时候抚养过狼崽。为了让它们更加社会化,打小就开始培养它们相信人类,我们工作人员会将小狼尽早地与母狼分开,并担任它们的奶妈:我们用奶瓶给小狼喂奶,给它们清理卫生,抱着它们一起睡觉。几周后,再把小狼带回原生家庭。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驯化(驯化过程可需要上万年的时间),而是早教,这样小狼成年后就不会害怕人类,这将大大降低喂食和圈养的难度。
试想,很久以前,驯化之初,男性能对一只小狼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吗?答案是绝不可能!那时候连能够产奶的家畜都没有(绵羊、牛、山羊、猪的驯化都要晚于狼),只有女人有奶水。所以,最初肯定是一个女人,把一只小狼抱在怀里,给它喂奶。也许这个女人当时只是因为奶水过多,或是对被遗弃的、可怜的小狼动了恻隐之心。但她哪里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却引发了人类历史的变革:狼被驯化,在这之后又有诸多可以为人类效劳的动物被驯化,人类的角色从猎人转变为牧人,人类历史由此翻开了新的篇章。
也许时至今日,女性们依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记得她们在驯化过程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也因此对狼怀有一份特殊的亲密情感。
在我刚开始研究狼的时候,曾与埃里克·茨曼讨论过,如何评价狼的性别差。当时,茨曼教授正在巴伐利亚国家森林公园的狼舍里,研究圈养的狼。所以,当这个由9只狼组成的狼群集体越狱出逃的时候,茨曼教授很快就听到了当地居民对此事的反应:男人们(猎人、警察、士兵)在追杀,而女人们做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事,她们在各大媒体上呼吁不要杀死狼,让它们活下去。一位女士这么写道:“不是狼威胁了人类的生命,而是我们威胁了它们的生存。”还有一名住在慕尼黑的女性声称,她在卧室听到窗外有狼嗥。茨曼教授问她,为什么肯定那是狼的叫声,她回答说:“因为那叫声听起来特别凄惨!”
就算是在今天,如果有狼出现,男人们发出的声音依然是拒绝:“赶走它们!”“休想在我们这儿待下去!”而女人们被唤醒的却是与男人们相反的保护欲和同情心,也许还有她们内心深处对野性的最后一丝渴望。
动物行为学家和心理分析学家克拉利萨·品卡罗·埃斯蒂斯(Clarissa Pinkole Estés)认为,在每位女性的心中都沉睡着一只“母狼”,它是女性原始本能和直觉判断的守护神。她的畅销书《与狼共奔的女人》(Women Who Run With the Wolves)[1]写道:“女性必须舍弃她们被驯化后的所有特质:慈爱、友善、配合、顺从、乖巧和甘于依附男性。她们只有重新问归到女性直觉的境界,找回原始的野性,成为一名‘狼女’,才能拥有强大的内心、健康的体魄、富有创造力和治愈能量,并最终获得幸福。”
不论你是否赞同克拉利萨的这种说法,但除了狼,的确没有哪种动物的社会性能与人类相媲美。也许正是深知狼与人的本质相通,那些原始民族才会把狼当作自己的祖先或图腾:众多北美印第安部落将狼视作他们的先辈;在古老的传说中,伟大的蒙古君王成吉思汗也是狼的后裔;就连罗马建城不是也要感恩“母狼育婴”吗?显然,女性作为人类生命的起源,与狼作为野性的代表,这二者在神话中紧密相连。
在神话传说里,狼总是和人类的两个特质有关系:一个是恐惧,另一个是控制欲。男性会恐惧那些他们不能控制的东西:不能征服的大自然、独立自主的女性或者森林中的野狼。这和女性会害怕幽暗的森林、暴力的男人和凶恶的野狼一样。人类早期的这些恐惧并非无迹可寻,且还会蔓延滋长。因为恐惧有发挥作用之处:它驱使人类去征服那些不甘屈服的事物。
在许多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里,我们都可以读到这种人类与恐惧博弈的游戏,例如《小红帽》中的典型角色就可以这样来解读:“小红帽”代表了被大叔诱骗的小女孩,这个大叔先是吃掉了小女孩的外婆,然后又吃掉了小女孩。在心理学上,这里出现了性别置入,当时的人们,是想通过这个童话来教育小女孩不要和陌生男人讲话。在格林童话版本中,“小红帽”被贪婪的狼诱骗后,最终被猎人所救。而“小红帽”的恐惧,也是所有女人和女孩的恐惧,正好被男性用来证明自己特权的合理性。因为人们的确害怕森林里的狼,这样他们就会肯定猎人所起的作用,而猎人所代表的男人及男性气质就不会遭到质疑,从而使男性在性别竞争中获胜,并帮助他们建立起统治地位。
童话中的“小红帽”和狼最终所领悟的,恰恰是现实世界中女性和狼的真实境况:男人被视作猎人和统治者。这大概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狼和女性在本质上是相似的:很显然,女人和狼都是被压制的一方,是历史上男人的从属者。但事实上,她们才是强者,正是她们克服了恐惧,才得以获得真正的自由与独立。
【注释】
[1]德译名为Die Wolfsfrau,即《狼女》。——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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