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之人,偏重庄子之玄学,而略其笔致;唐代之人,有取庄子之文章,而忽其哲理;二者均不能无偏。宋代学者较能从此两方面兼程并进,以分业故,所得仍有所偏。欧阳修为宋代古文大家也,其评庄子亦合混其词。如曰:
老子著书论道德。接乎周衰,战国游谈放荡之士,田骈、慎到、列、庄之徒,各极其辩,……各成一家,自前世皆存而不绝也。《唐书·艺文志序》
未详道其要诣之所在也。
苏子瞻始致力鉴别《庄子》书之真伪,其所著《庄子祠堂记》云《盗跖》《渔父》《让王》《说剑》四篇非庄子作。虽语焉不详,然固当以读书得间许之矣。
与苏氏同时而治庄学者,则有王介甫。介甫著有《庄周论》,其文云:
庄子论 上
世之论庄子者不一,而学儒者曰:“庄子之书务诋孔子,以信其邪说,要焚其书、废其徒而后可,其曲直固不足论也。”学懦者之言如此。而好庄子之道者,曰:“庄子之德不以万物干其虑,而能信其道者也。彼非不知仁义也,以为仁义小而不足行已;彼非不知礼乐也,以为礼乐薄而不足化天下。故老子曰:‘道失后德,德失后仁,仁失后义,义失后礼。’是知庄子非不达于仁义礼乐之意也;彼以为仁义礼乐者,道之末也,故薄之云耳。夫儒者之言善也,然未尝求庄子之意也;好庄子之言者固知读庄子之书也,然亦未尝求庄子之意也。昔先王之泽至庄子之时竭矣,天下之俗谲诈大作,质朴并散,虽世之学士大夫未有知贵己贱物之道者也。于是弃绝乎礼义之绪,夺攘乎利害之际,趋利而不以为辱,殒身而不以为怨,渐渍陷溺,以至乎不可救已。庄子病之,思其说以矫天下之弊,而归之于正也。其心过虑,以为仁义礼乐皆不足以正之,故同是非、齐彼我、一利害,则以足乎心为得,此其所以矫天下之弊者也。既以其说矫弊矣,又惧来世之遂实吾说而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也,于是又伤其心于卒篇以自解。故其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由此而观之,庄子岂不知圣人者哉?又曰:“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皆有所长,时有所用。”用是以明圣人之道,其全在彼而不在此,而亦自列其书于宋钘、慎到、墨翟、老聃之徒,俱为不该不遍一曲之士,盖欲明吾之言有为而作,非大道之全云耳。然则庄子岂非有意于天下之弊而存圣人之道乎?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皆有矫于天下者也。庄子用其心,亦二圣人之徒矣。然而庄子之言不得不为邪说比者,盖其矫之过矣。夫矫枉者,欲其直也;矫之过,则归于枉矣。庄子亦曰:“墨子之心则是也,墨子之行则非也。”推庄子之心以求其行,则独何异于墨子哉?后之读《庄子》者,善其为书之心,非其为书之说,则可谓善读矣。此亦庄子之所愿于后世之读其书者也。今之读者,挟庄以谩吾儒曰:“庄子之道大哉,非儒之所能及知也。”不知求其意而以异于儒者为贵,悲夫!
庄子论 下
学者诋周非尧、舜、孔子,余观其书特有所寓而言耳。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其文而不以意原之,此为周者之所以讼也。周曰:“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而为天下用。”又自以为处昏上乱相之间,故穷而无所见其材。孰为周之言皆不可措乎?君臣父子之间而遭世遇主,终不可使有为也。及其引太庙牺以辞楚之聘使,彼盖危言以惧衰世之常人耳。夫以周之才,岂迷出处之方而专畏牺者哉?盖孔子所谓隐居放言者,周殆其人也。然周之说,其于道既反之,宜其得罪于圣人之徒也。夫中人之所及者,圣人详说而谨行之,说之不详、行之不谨则天下弊;中人之所不及者,圣人藏乎其心而言之略,不略而详,则天下惑。且夫谆谆而后喻、哓哓而后服者,岂所谓可以语上者哉?惜乎周之能言而不通乎此也。
其子元泽著有《南华真经新传》。是书体例略仿郭象之注,而更约其辞,标举大意,不屑屑诠释文句。大旨谓内七篇皆有次序纶贯,其十五外篇、十一杂篇,不过藏内篇之宏绰幽广,故所说内篇为详,后附拾遗杂说一卷,以发挥余义,疑其书成后所补缀也。史称雱睥睨一世,傲然自恣,与庄周之滉漾肆论、破规矩而任自然者反若相似,故往往能得其微旨。《四库书目·提要》卷一百四十六
宋代之治庄学者,除苏轼及王氏父子外,尚有王应麟、王曙、褚伯秀、林希逸等辈。应麟辑《庄子逸》篇,今列入《玉海》中。曙亦有《旨归》三篇,于庄旨略有阐述。伯秀撰《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一百有六卷,纂郭象、吕惠卿、林疑独、陈祥道、陈景元、王雱、刘概、吴俦、赵以夫、林希逸、李士表、王旦、范元应十三家说,而断以己意,《提要》谓宋以前解《庄子》者,梗概略具于是。希逸撰《庄子口义》十卷,前有自序,大意谓读《庄》有五难,必精于《语》《孟》《学》《庸》等书见理素定,又必知文字血脉,知禅宗解数,而后知其言意,少尝闻于乐轩,因乐轩而闻艾轩之说,文字血脉,颇知梗概又尝涉猎佛书,而后悟其纵横变化之机,于此书稍有所得,实前人所未尽究者云云。盖两书异其旨趣,一则专主义理而疏于音训,一则侧重章句而沾于文学血脉。见《四库书目提要》以言乎哲理,彼固有所未喻;即析其文律,恐亦未臻绝诣也。(www.xing528.com)
庄学得王、苏之提倡,故当时治《庄子》者已次第臻于极盛,而庄子之学遂如日之中天矣。于是有三人焉,遂著书以诋《庄子》。叶适《论庄周》云:
知圣人最深,而玩圣人最甚,不得志于当世,而放意狂言,其怨愤之切,异于屈原鲜矣。然而人道之伦颠错而不叙,事物之情遗落而不理,以养生送死饥食渴饮之大节,而付之倜傥不羁之人,小足以亡身,大足以亡天下,流患盖未已也。《水心文集》
高似孙所著《子略》亦论及《庄子》:
《道德》三千言,辞絜旨谧,澹然六经之外,其用《易》也。《庄子》则不然,浚涤沉潜,若老于玄者,而泓峥萧瑟,乃欲超遥于老氏之表。是以其说意空一尘,倜傥峻技,无一毫蹈袭沿仍之陋。极天之荒,穷人之伪,放肆迤演,如长江大河滚滚灌注,泛滥乎天下。又如万籁怒号,澎湃汹涌,声沉影灭,不可控搏。率以荒怪诡诞、狂肆虚渺、不近人情之说,瞽乱而自呼。至于法度森严、文辞隽健、自作环新,亦一代之奇才乎!
与水心、似孙同一口调而评《庄》者则为黄震。黄氏云:
庄子以不羁之材,肆跌宕之说,创为不必有之人,设为不必有之物,造为天下所必无之事,用以眇末宇宙,戏薄圣贤,走弄百出,茫无定踪,固千万世诙谐小说之祖也。然时有出于正论者,所见反过老子。老子之说可录者不过卑退自全,庄子之说可录者往往明白中节。
《庄子》之可录者固过于《老子》,然其悖理者则又甚于《老子》。盖《老子》隐士之书,而《庄子》乱世之书也。其所以变乱天下之常者,不过借天下之不常以乱其常,如麋鹿食蔗,则因谓民食刍粟者为非正味;如巨盗负箧,则因谓缄縢防盗者为盗积;如瞽者不见文采,聋者不闻钟鼓,则因谓文采钟鼓为无用。于是乎混而殽之,谓是即非,非即是,即而是非之两忘,于是乎复荡而空之;谓人不必有材,心不必有知,而天下生生之理尽绝;于是乎又复引而伸之,谓入水不濡,入火不焦,为天下之至人。呜呼!此诚乱世之书,而后世禅学之所自出也!是非之理判然,安得而使之无?人生而有血气心知,安得而使之无?果如其说,心定神全,入水入火不惊不悸犹可也,安得而不焦不濡,此固天下所必无之理,童子犹将笑之。奈何其文奇说诞,人情易惑,虽老师宿儒反或溺之邪?呜呼!悲夫!盍火其书!
道家者流,谓黄帝上天,谓老子西出关为长生不死之证。然黄帝之墓,好道之汉武亲过之;老聃之死,好道之庄子亲载之。庄子生于战国,六经之名始于汉,而《庄子》书称六经;噫!庄子之书亦未必尽出于庄子。《黄氏日抄·诸子》五十五卷
水心对庄有毁而无誉,似孙、东发于庄哲理则诋誉,而于文辞则又亟赞美,何前后矛盾其词也。噫!宋儒之不明《庄》义可窥一斑矣。至东发谓:“六经之名始于汉,而《庄子》书称六经;噫!《庄子》之书,亦未必尽出于庄子。”斯种疑古之论最精辟,为开后世考证学之先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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