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主义者为道家思想之特色也。老子首倡之,其言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见《道德经》之数言者,可谓表现怀疑主义之极致也。迨至列、庄,更发皇而光大之。《列子·天瑞》篇云: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忘食。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邪?”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其人曰:“奈地坏何?”晓者曰:“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坏。”其人舍音释然大喜,晓之者亦舍然大喜。长卢子闻而笑之曰:“虹蜺也,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积气也,知积块也,奚谓不坏?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难终难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忧其坏者,诚为大远;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此怀疑精神,求之子书殆不多觏,而《汤问》篇更发挥此项理论: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由是观之,吾人若仅凭感觉以断物象,为不可能焉。例如日之遐迩,眼窥肤触,已生两种不同之知识,又如以竿纳入水中,观之似曲,触之是直,吾人究竟信念视觉邪?抑信念触觉邪?准斯以谈,可知由感官所得之知识殆难凭信矣。感官所得之知识既不足信,何况及于天下之大乎?故“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也。
知识之为物,因人异而岁不同也。异其人,差其时,则亦因之而异。知识既异,则是非莫辩;是非莫辩,则人事上之善恶亦将无一定准则焉。故世间绝无万世不易、四海俱准之真理也。《列子·说符》篇云:(www.xing528.com)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以为军正。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于贫。羡施氏之有,因从请进趋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于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音烛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孟氏父子舍音捨然无愠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庄子·秋水》篇亦云:
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
应机则是,失会则非;得时者昌,失时则亡。由此足证天下本无一定之真理也。
要而言之,怀疑主义本为促进文化、发达学术之工具,然趋于极端,则具独断论调,遂使有用之怀疑精神,反成为因循放荡、守旧绝望之导线,列、庄之学仍不免蹈此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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