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学之酝酿为期有三,迄唐之韩、柳而学说始成,至宋代欧、苏势乃大昌,蔚为文学界中之四巨杰,凡略读中国文学者皆所熟知者也。然韩、柳、苏其为文,后世所奉为散文之宗师者,其得于《庄子》亦正不浅。淮海称韩文能钩《庄》《列》,说者颇为退之辩护,其实《答李翊书》等篇之学《庄》,前人早已见及矣。
《答李翊书》: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视,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
此段盖自《庄子·养生主》篇化出,兹举《庄子》文为对照如下: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观此,则退之此段之意,乃驯从《庄子》改易而出,盖非诬矣。
《送高闲上人序》: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其胾者也。
此文之意,盖得自《庄子·胠箧》篇:
……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退之之意,出自《庄子》,岂非明甚?不特此也,即久传盛名之《原道》,其笔势亦多自此篇脱化而来。
《原道》: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寿夭,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而《庄子·胠箧》篇亦云:
……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两相比较,立意虽相反,而笔势则毫无二致。若谓其非模仿《庄子》,谁其信之?
退之之文既多由《庄子》文化出,即退之之诗,莫不受《庄子》寓言之影响。兹举《赤藤杖歌》一首如下:
赤藤为杖世未窥,台郎始携自滇池。滇王扫宫避使者,跪进再拜语嗢咿。绳桥拄过免倾堕,性命造次蒙扶持。途经百国皆莫识,君臣聚观逐旌麾。共传滇神出水献,赤龙拔须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极睡所遗。几重包裹自题署,不以珍怪夸荒夷。归来捧赠同舍子,浮光照手欲把疑。空堂昼眠倚牖户,飞电著壁搜蛟螭。南宫清深禁闱密,唱和有类吹埙篪。妍辞丽句不可继,见寄聊且慰分司。《韩昌黎全集》卷四
黄震亦云:“《赤藤杖歌》赤龙拔须、羲和遗鞭等语,形容奇怪。韩诗多类此,然此类皆从庄生寓言来。”《黄氏日抄文集》五十九卷 所论确有见地。
柳柳州之文多出于《老》《庄》,尝曰:“吾少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以明道,不苟为炳炳烺烺、采色夸声也。未敢轻心掉之,惧其剽也;未敢怠心易之,惧其弛也;未敢昏气出之,惧其杂也;未敢矜气作之,惧其骄也。本诸《书》以求质,《诗》以求恒,《礼》以求宜,《春秋》求断,《易》以求动,此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以励其气,参之《孟子》以畅其支,参之《老》《庄》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旁推交通而以为文也。”《答韦中立书》而其《报袁君陈书》亦云:“《左传》《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自叙其得力于《老》《庄》之处,一曰“参之以肆其端”,再曰“稍采取之”,反复言之,可见受《庄子》影响之深切也。
子厚又考证诸子之文多篇,其在唐代思想界中较有怀疑精神,间有发人所未发者。惜《辨列子》篇,谓庄周放依其辞,殊非笃论。以周之雄于文,一切陈言,皆所吐弃,安有仿《列》之理,而况《列子》实伪书耶?其他诸篇,颇有所得,可见其研究诸子之功深矣。(www.xing528.com)
子厚之文一部分出于《庄子》,如《三戒》《蝜蝂传》等文,全为庄生之寓言。
《三戒》中有《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三者,兹录后一首:
《永某氏之鼠》: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值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蝜蝂传》: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此两篇盖取义与《庄子·骈拇》篇,兹略举《庄子》文为对照如下: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
观此,则子厚此两篇之意,乃驯从《庄子》脱化而出,盖非虚语矣。即著名之《郭橐驼传》一文,以种树喻治民,亦俱为老、庄学说。兹录其原文如下: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理一本亦作官理 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邪?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
此篇发挥无治思想甚显,读之令人神往,盖由《庄子·养生主》篇脱化而出者也。
苏东坡文亦出《庄子》。其尝读《庄子》,欢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其教人云:“读《战国策》学说利害,读贾谊、晁错、赵充国章疏学论事,读《庄子》学论理性,读韩、柳知作文体面。”见《李方叔文集》其自言行文曰:“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喜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此其自述得力于蒙庄也。宋谢叠山云:“东坡自《庄子》觉悟来。”《文章轨范》清刘熙载亦云:“东坡多微妙语,其论曰快、曰达、曰了。正为非此不足以发微阐妙也。”又云:“东坡文,只是拈来,此由悟性绝人,故处处触着耳。”见其所著《文概》总之,东坡之文出于《庄子》,参以《国策》、佛书,而能变化者也。
盖庄文尚虚,而东坡文亦善写虚,如《凌虚台记》《清风阁记》《超然亭记》《喜雨亭记》、前后《赤壁赋》等篇之类是也。
《喜雨亭记》:……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饿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此段盖取意于《庄子·大宗师》篇: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不特文旨似,即笔势亦似焉。又其著名之前后《赤壁赋》亦多得力于《庄子》。
《前赤壁赋》:……“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霄按:此两句亦由庄子脱化而出。庄子《德充符》篇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后赤壁赋》:……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善乎李耆卿云:“子瞻《喜雨亭记》结云:‘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是化无为有。《凌虚台记》结云:‘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是化有为无。”《文章精义》所论颇有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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