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名,昔者见于庄周之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外物》乃谓寓言异记,不本经传,背于儒术者矣。桓谭言:“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李善注《文选》三十一引论 始若与后之小说近似。近人胡适云:“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见《胡适文存·论短篇小说》胡适此论尚欠允当,如彼所云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谅指现实派现实描写之小说而言,至浪漫派超现实描写之小说,则未提及,想为一时疏忽耳。考吾国古小说,首推先秦诸子之寓言,《庄》《列》《吕览》诸书每有用心绝构,可当短篇小说之称者,但此尤以《庄》书所载为多,古人称庄子为小说家之祖,信不诬也。兹先引《列子·汤问》篇,以窥古代小说风格之一斑: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稳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胡适评云:“此篇大有小说风味!第一因为他要说至诚可以动天地,却平空假造一段太行、王屋两山的历史。第二这段历史之中,处处用人名、地名,用直接会话,写细事小物;即写天神,也用操蛇之神、夸娥氏二子等私名,所以看来好像真有此事。这两层,都是小说家的家数。”见《论短篇小说》所评略有卓见。
庄子小说风格与列子同而且过之,世人仅知庄生为哲学家而不知其为文学家也。兹略论庄子小说如下:
(1)人事界的描写
《庄子·徐无鬼》篇: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斫原作断,世本同,今正)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谓惠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此篇写“知己之感”,从古迄今,无人能及!观其写垩漫其鼻端,若蝇翼;写匠石运斤成风;俱似实有其事者,故有文学上价值。至于此篇仅寥寥七十字,而写尽无限感慨,为何等经济的手腕焉。
《庄子·逍遥游》篇: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庄子·天运》篇: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齧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
《列子·汤问》篇:
南国之人祝发而裸,北国之人鞨巾而裘,中国之人冠冕而裳。……越之东有辄沐之国,其长子生,则鲜而食之,谓之宜弟。其大父死,负其大母而弃之,曰:“鬼妻不可以同居处。”楚之南有炎人之国,其亲戚死,剐其肉而弃,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积而焚之,熏则烟上,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此上以为政,下以为俗,而未足为异也。
由是可知一地之道德风俗,绝不能施诸异地也。吾人试观各地道德风俗之不同,即可知有改善之可能,而非一成不变者。若泥于成见,以先入为主,而谓道德须“仍旧贯”,知识亦须崇奉旧学,则为不善于怀疑耳。
《庄子·天地》篇: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作入己、之己
寥寥二百言,已将养生处世之法,民生经济问题,发挥殆尽。非富于思想辞藻者,曷能臻此?
(2)自然界的描写
《庄子》辞趣华深,言多诡诞,纵横变化,殆不可端倪,是其特色也。至其极形容之妙者,见诸描风叙唾诸条,最明晰也。
写水与风:(www.xing528.com)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逍遥游》
……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充符》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審为渊,止水之審为渊,流水之審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处。尝又与来。”《应帝王》
此描写水也。而状风尤为巧妙。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刁刁世本作刀刀《齐物论》
陆西星释之云:
盖天地间之有风,如人之郁将畅而有噫气者。翏翏,长风声也。畏隹,林木摇动之貌。木大百围之窍穴,有两孔而似鼻者,有一孔似口者,有孔斜入似耳者,有孔方似枅者,有孔圆深似圏者,有浅似臼者,有曲似洼者,有广似污者。描写窍穴,意态如画。复写窍穴之声:激者戛而声止,謞者去而声疾,叱者出而声粗,吸者入而声细,叫者高而声扬,譹者下而声浊,宎者深而声留,咬者吠而声续。于,轻唱也;喁,重和也;前后,风之前后阵也。盖以形容声气、先后相和之变态。冷风,小风也;飘风,疾风也;厉风,猛风也。济,止也,言风止,则众窍为之一虚,不复如许作声也。调调、刁刁,皆众木动摇之貌,之调调,之刁刁。看他文字奇处,写出风木形声,笔端如画,千古摛文,罕有如其妙者。《南华经副墨》
陆氏之赞,洵非过誉矣。
写树: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逍遥游》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人间世》
此言大木以无用自全也。
(3)动物界的描写
庄子亦善于描写动物,如虫鱼鸟兽之类,颇能体贴入微: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各本抟作搏)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逍遥游》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逍遥游》
鹤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逍遥游》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各本避作辟)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逍遥游》
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天运》
观其选材之自由,修辞之技工,诚驾乎孟、荀之上,而为后世小品之文所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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