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寖衰,诸侯窃据,社会腐败,政治黑暗;机巧尚而道德浇漓,法网滋而盗贼愈起;是非不定,赏罚不当,荣辱凭其喜怒,生死随其俯仰;缘时势之蔽,人心被其影响。以故道家之“厌世思想”、“破坏思想”、“恬退无为思想”,因以诞生其间。观于《论语》所载,若接舆、沮、溺、晨门、荷蒉之徒,大抵皆愤时之昏浊,怀遁世之志,而原壤子、桑伯子之流,放荡礼教,尤属道家一派。或问“以德报怨”一语,说者以为当时流行成语,今亦见诸《道德经》,(第五十九章)可见道家思想之盛行于春秋之末、老子之前,不过至老子始而集成之,迨列、庄再发皇而光大之,成为有系统之学说而已,此其学说渊源于时势者也。
老、庄思想既因环境之压迫而产生,故其理想的政治组织,自与当时潮流不相侔。一言以蔽之,诅咒现状、返复泰古而已。老子曰: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第八十章
此为老子缅想上古社会,其人民之自由平等,远非封建阶级生成以后所能梦想矣。
列子亦曰:
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之斯齐国几千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所爱惜;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摘无痛痒。乘空如履实,寝虚如处林。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列子·黄帝》篇
是道家理想社会,至列子殆已变为有具体的华胥国耳。
迨及庄子承其说,遂诋诃先王,排斥礼义,而欲为上古之无为。《缮性》篇云: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是庄子盖以开化为近于诈伪,故非先王之不古而欲反之太古者也。此类复古思想,庄子书中屡见不一见。如曰:(www.xing528.com)
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马蹄》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马蹄》
又曰:
昔者荣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矣。《胠箧》
又曰: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天地》
观此,其复古之情,亦未免太过矣。又尝于《山木》篇述其理想国曰: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此所谓建德之国,乃庄子之理想国,盖亦形容太古混芒之状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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