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承周末文胜之弊,政令之烦扰,束缚之严重,诚有不堪言者。读《瞻卬》诸诗,犹可见当时人民之惨痛。老子悲之,故本其自然观念,主张放任以矫其弊。其言曰: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道德经》第二章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道德经》第二十九章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道德经》第四十三章
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道德经》第四十八章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道德经》第五十七章
以辅万物之自然,而莫敢为。《道德经》第六十四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道德经》第六十三章
右列数则,其言放任之旨可见。盖老子政治之目的,固将使民之无欲无为,以复归于太古浑浑噩噩之治也。顾欲使人民之无欲无为,必自上之无欲无为始。故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朴。”又曰:“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此老子主张放任之本旨也。然则老子绝对主张无为者乎?《道德经》第三十七、四十八诸章云: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道德经》第三十七章
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道德经》第三十八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取,治也)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道德经》第四十八章
是老子所谓无为,本为无不为,明矣。盖老子政治哲学之目的,在求清乱源。老氏之见解,以为人人若能守静无为,则天下大治矣。
庄子之教,既尚自然,而为不言之教,其政治亦尚自然,而为无为之治。如曰:
古之为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天地》
又曰: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天道》
后汉班嗣称庄子“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淡泊,归之自然,独以造化为师友,而不为世俗所役”,为最得其旨矣。
然则无为而治之,旨趣如何?《应帝王》篇云:
(1)物各有其自然,不待人为。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此喻人之知危而就安,乃自然之道也。
(2)顺其自然而为,则为非我为。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为字之误)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www.xing528.com)
此以游之放任,喻为治者之当放任也。
(3)为而民不知其为。
阳子居蹵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不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此则己不自为,为而人亦莫之知也。
至于有为,其弊害自不待言,兹举例以明之: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马蹄》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应帝王》
此两则俱喻人为之过,故郭《注》曰:“为者败之。”盖亦本老子无为而治之说而加详也。
庄子既任天,故对于人为之政府、人为之礼制极力掊击,而欲打倒礼教,以贯其无政府主义。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马蹄》
……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胠箧》
此欲打倒知识,打倒礼教。如太古混沌之时,不特无君民之分、尊卑之别,且人与禽兽亦旨平等也。
其对于君主政府亦极力痛斥: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徐无鬼》
有时竟视同盗贼,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胠箧》
其疾之也如此。
庄子既反对君治,故同时主张无为而治。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在宥》
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在宥》
是以无为而治,而后物各得其性命之情,戒干涉、主放任之论也。又曰: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天道》
郭象注曰:“夫工人无为于刻木而有为于用斧,主上无为于亲事而有为于用臣。臣能亲事,主能用臣,斧能刻木,而工能用斧,各当其能,则天理自然,非有为也。若乃主代臣事,则非主矣,臣秉主用,则非臣矣;故各司其任,则上下咸得而无为之理至矣。故曰:无为之言,不可不察也。又曰:夫在上者患于不能无为而代人臣之所司,使咎繇不得行其明断,后稷不得施其播殖,则群才失其任,而主上困于役矣。故冕旒垂目而付之天下,天下皆得其自为,斯乃无为而无不为者也。”庄子之旨,子玄可谓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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