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曰: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道德经》第二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道德经》第三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道德经》第六十五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德经》第五十六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道德经》第三十三章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道德经》第二十章
上列数章,世之说者皆以为老子愚民之证据。然殊非也。何以言之?老子之于知识,盖欲有知如无知,故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五十六章)又不欲明一物之美善,使人皆争趋于一涂,乃所以免战祸者也,故曰:“非以明民。”(六十六章)更以智多者利害计较之心甚多也,故曰:“民之难治,以其智多。”要之,老子之于知,非真去之绝之也,不以此自矜、不以此明民而已。善乎严复之言,曰:“老之为术,至如此数章,可谓吐露无余者矣。其所为若与物反,而其实以至大顺。而世之读《老》者,尚以愚民訾老子,真痴人前不得说梦也。”旨哉斯言!
庄子亦主张知识平等,而以愚为本位。如曰: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胠箧》
又曰:
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胠箧》
盖欲使人民返于泰古浑浑噩噩之状态,方合其乌托邦之人民资格焉。然则庄子绝对去知乎?惟夷考其实,则又不然,
大智闲闲,小智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各本智作知。《齐物论》
是庄子并未真去知也,不过欲有知如无知,不以知为知,
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知北游》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齐物论》
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徐无鬼》(www.xing528.com)
齐异同之辩,泯是非之争,
……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齐物论》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齐物论》
则善恶贤愚,泯然其观矣。至云:“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胠箧》篇是庄子之于明、于聪、于知、于德,非真去之绝之也,而不以此自矜,不以此明民而已。此与老子大智若愚之说相同也。
惟当时儒家以仁义标榜,籍示抵制,而庄子则深痛恶绝之,故曰:
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囋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各本总作。《天运》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骈拇》
王船山为之释云:
名依法以立,名立而抑即名以为法,明法相生,擢德塞性,窜句游心嚣嚣而不止,皆以求合于法,而不知戕贼。山木以为器用,强合异体以为弓轮,非其常然也。一曲不仁,不足以周万物;一端之义,不足以通古今。可名者固非常名,名且不常,而况于法?法固不常,而况于道乎?遇方而方,遇圆而圆,合者自合,离者自离,因其常然,则仁可也,义可也,非仁非义可也,性命之情也。不然,暍于夏者,冬而饮冰;冻于冬者,夏而拥絮;古之所谓荣名,今之所谓覆辙;规规然据以为常,自惑而惑天下矣。名惑之、法惑之也。《庄子解》
王氏之说可谓深得其旨矣。
儒家主张定名分,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
而庄子则以为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人间世》
举贤,则民相轧;任智,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庚桑楚》
自尧、舜以迄如今,若以三十年为一世计之,尚不及百余世,但庄子“人与人相食”之预言不幸而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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