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以宇宙万物,皆道之所生,其究极则复归于道之本体,人之生亦宜无不然。其生为道之所发现,其死则完其天寿,而远其本体。死生之道,无异变化,此间毫不容著忻戚焉。如曰: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道德经》第六章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道德经》第三十三章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故。《道德经》第五十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道德经》第五十一章
夫道之为物,生而不自生。唯其生也,故云:“谷神不生”。(六章)然其生也,又非同夫人物之生,若其同之,则道有死矣,故曰:“不自生,故能长生”。(七章)斯道之生,无所不在,无时不存。明乎此,则知吾身亦道之所生,与各生物各为道之一体。具而为我,散而复归于道,是谓复命。复命者,复于道之生命也。又第十三章云: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骤视之,似若所谓灭身归道者。不知老子所谓“有身”,我执之义;无身者,忘我执之义,非谓身体灭尽也。故曰: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道德经》第七章
则知老子修为之目的,在以我身合一于宇宙本体,无私无欲,清虚静寂,以求得自然之趣为归者也。又曰: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道德经》第十六章
盖以道体本虚静,万物之本亦虚静,故须纯任自然,以归复于虚静之境。此老子厌世主义之根本,亦老子之生死观也。
庄子之人生哲学,亦本其宇宙观念。老子曰:“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不自生而长生者,即不死不生之原也。《大宗师》一篇多发明斯旨,如曰: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
又《山木》篇亦曰:
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所谓道、物云云,即宇宙之生原也。万物之生死,不过此生原之聚散耳。又曰:
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捍矣(各书本捍作悍),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曰:“我且必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大宗师》
是生死为生物必经之历程,无足轻重,吾安有喜怒于其间邪?故主张任天安命,顺应自然。如曰: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大宗师》
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至乐》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养生主》
夫生死犹来去也。人之生也,犹飘然而来;人之死也,犹翻然而去也。飘然翻然,乍去乍来,亦安亦顺,不哀不乐,达矣哉!达矣哉!
盖人之身体,亦不过宇宙之元素所组织,阴阳二力相感而生。如曰: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知北游》
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大宗师》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相交成和而物生焉。《田子方》
气之聚散,质之变化,消息盈虚,孰知其纪?其生也不知所从始,其死也又岂有所穷?如曰: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
体有质成,原属气假,虚聚方生,生亦何有?死生不过变化之迹耳。死生既为自然变化之迹,莫得而遁,固不恶死而悦生,亦岂恶生而求死。明乎此,则世所谓死,不过此形之毁坏;而所以为生,则实未尝死也。《大宗师》篇曰:(www.xing528.com)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尝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是生死为造化之自然,忽而为人而为人,忽而为牛而为牛,今日为人而吾乐之,他日为牛吾亦乐之,形万化而未有穷,则乐亦万化而未有尽也。且世人之所谓死者,以其身体之毁坏耳,而以庄子视之,亦无所谓毁坏。《齐物论》篇曰: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又《知北游》篇亦曰:
……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
万物无非元素,人与物果有异乎?无以异也。死生相积,吾岂随形体而俱灭乎?不灭也。故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天地》)然则“以天地为丹炉,造化为大治”。因其固然而无私焉,则人也,物也,生也,死也,无往而不可也;又何为贵人而贱物,悦生而恶死哉?《齐物论》篇曰: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此盖谓今日为人,死而为他物,他物亦自有足乐。未至其时而悲惧之者,皆过虑也。又曰:
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也,是天地委和也。性命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蜕也。《知北游》,但非原文。
又曰:
自本观之,生者,喑噫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韬,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知北游》
近人胡远睿为之释云:“聚则成形,散则不形。生者散之聚,不形之形也;死者聚之散,形之不形也。生死,人所同知,然明道者,推极其至,一气而已;无形不形之别,何所容吾拟议邪?”《庄子诠诂》《知北游》篇曰: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
是生死不过神形之变化,毁于此者成于彼,死于彼者生于此。然则庄子自述,以谓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岂虚语哉!
此外庄子对于生死问题,更举例以明之:彼以为生死犹梦觉,左列两则颇能明物我平等之理。
《齐物》篇曰: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大宗师》篇亦曰: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是宇宙间之生死梦觉,不过为一种物化,故对于一切事物须抱达观耳。
庄子丧妻时,箕踞鼓盆而歌,谓人之初始,并无形体,乃杂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现又变而之死,归于自然巨室。则今日之我不足变,而其变化也不足悲矣。《至乐》篇曰: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又同篇载庄子见空髑髅一段,则明至乐活身之旨。如曰: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予恶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丧弱而不知归者邪?”又《列御寇》篇曰: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苟知死生为万物变化之迹,又安所容心于其间哉?此庄子所以以死生为一条,而解人之桎梏也。
要而言之,夫自形而上者推之,则大道在恍惚之内。造化和杂清浊,而成阴阳;阴阳交感,乃生乃形。生则有为,死则无为,生来死往,变化循环,亦犹春夏秋冬,四时代序。达人观之,何哀之有!善乎清马其昶之言曰:“一切是非利害、贵贱生死,不入胸次,忘年忘义,浩然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待解人于万世若旦暮焉。”《庄子故》此逍遥之要道,亦齐物之要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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