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际衰周之乱,发愤于隐遁,故所明多厌世之义、消极之论、恬退保身之旨。如曰: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一本作无不为治。《道德经》第三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道德经》第十二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道德经》第十六章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道德经》第十九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一本无此句)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道德经》第三十七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道德经》第四十六章
其修为之法,内则柔和淡泊,保其天真;外则洗涤邪欲,期于无伤其心神之明。盖专主消极恬退为义,视举世一切纷华文明皆为惑乱身心之具,不独声色技巧、驰骋田猎之足以长吾欲而贼吾灵也,即社会所有诸文明制度,以至仁义忠信诸美名,无一非为奸滑浊乱之资,盖务欲齐是非、同善恶、忘人我,绝世间知识之文明,以复归于无为自然之境也。
庄子之修养法,盖亦本于老子,在去小智而得大智,去小我而成大我,去有为而就无为,破除一切世间之物欲,而游于方之外者也。其养生之义,莫善于《养生主》篇庖丁解牛之喻。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此言庖丁之刃游于骨节有间之处,而不与骨节相伤,故游刃能久而不敝。人之养生,亦当如是,游于空虚之境,顺夫自然之理,则物莫之伤也。
彼又以养生,可分精神、形体两方面言之,去物欲以养形,致虚静以养神,形神不亏,乃可以长生。如曰: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世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达生》
清王船山为之释云:
生之情者,有其生而不容已者也。内篇曰,则谓之不死奚益?夫生必有所以为生,而后皆生死,特天下之务之者,皆生之无以为则不如无为,有生之情而奚容不有所为邪?命之情者,天命我而为人,则固体天以为命。惟生死为数之常然,无可奈何者,知而不足劳吾神;至于本合于天而有事于天,则所以立命而相天者,有其在我而为独志,非无可奈何者也。人之生也,天合之而成乎人之体,天未尝去乎形之中也;其散也,形返于气之实,精返于气之虚,与未生而肇造夫生者合同一致,仍可以听大造之合,而更为始。此所谓幽明始终,无二理也。唯于其生也,欲养其形,而资外物以养生,劳形以求养形,形不可终养,而适以劳其形,则形既亏矣,遗弃其精于不恤,而疲役之以役于形而求养,则精之亏又久矣。若两者,能无丧焉?则天地清醇之气,由我而搏合,迨其散而成始也,清醇妙合于虚,而上以益三光之明,下以滋百昌之荣,流风荡于两间,生理集善气以复合,形体虽移,清醇不改,必且为吉祥之所翕聚,而大益于天下之生。则其以赞天之化,而垂于万古,施于六㝢,殽于万象,益莫大焉。至人之所以极养其生之主者,此也。外物之累,顺之而近刑,逆之而近名,皆从事于末,无有能与天故达情者两不屑焉。论至于此,而后逍遥者非苟求适也、养生者非徒养其易谢之生也,为天下之大宗师,而道无以加也。《庄子解》
盖人之生也,饮食居处,故不能无所资于物。若必甘其饮食,美其居处,以穷嗜欲之所好,则养之适以戕之。如曰:
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庚桑楚》
又曰: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天地》
又曰:
夫谓涂者,十杀一人,(按:十疑日之伪)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达生》
此名色食之伤生,而养生者当节欲也。又曰: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策,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达生》
此明轩冕足以伤身,而养生当遗荣也。又曰: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各本何字下有之字)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各本烈作列)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至乐》
此明奢侈之伤生,而养生当无乐也。夫贪贱之人以为天下所尊者无过富足财宝、贵盛荣华、丽服荣身、玄黄悦目、宫商娱耳。若得之者则为安处就乐,孰知富贵者其身之所奉虽厚,而神实不宁,终日思虑营营、患得患失,所谓形不离而生者亡也。夫富贵者,傥来物也,何足尚乎?如曰: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各本无者字)。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则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缮性》(www.xing528.com)
是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为养生之要道也。
庄子以虚静为自然之本质,无以为生之道,人性亦然。郭庆藩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物之感人无穷,人之逐欲无节,则天理灭矣。故其以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为养神之道。”如曰:
夫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燿(各本作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刻意》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在宥》
……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同芸),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在宥》
又曰: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
又曰: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天道》
又曰:
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达生》
神之所困者,惟知与情,故其以去知与情为致虚静之道。去知与情,即无心也,心斋也,坐忘也。如曰: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各本生上无知字),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徧行,则天下乱矣。《缮性》
又曰:
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者,至矣。《庚桑楚》
又曰:
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大宗师》
又曰: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
以有限之性,寻无极之知,安得而不困哉!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习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德充符》
夫情之足以劳精敝神,人无不知也。然既已为人,则不能忘人之情,遂至逐万物而不反,此庄子之所深悲也。
要而言之,庄子之修养法,在于心气恬静而知不荡,如是乃合于自然而泯乎私智也。故曰: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游心于淡,即是无思,合气于漠,即是无为,无思以养心,无为以养形,是修养之要道矣。
本节脱稿后,偶阅蒋超伯《南漘楛语》卷八,有论《庄子》养生一条,为霄所忽略,原录如下:
人生督任二脉,为精气之源。督脉起小腹,贯脊而上行,又络脑自脊而下。脑为髓海,命门为精海,实皆督脉司之。庄子曰:“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正谓此耳。缘,依也;经,本也;以为摄生之本。郭注似失之。蒙庄一书,虽洸洋自恣,寓言十九,而此一语,实葆光之要、造化之母也。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余于此得养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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