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幸福的意义
一
教育的目的在于圆满达成文化生活。能够适当表达此含义的语词,除了“幸福”之外无他。根据数十年的经验和思索,我深信“幸福”是最切实、坦率地表达人们所渴望的人生目的之语词。换言之,教育是要使受教者获得幸福的生活。
教育不是教育人员或父母,为了自己的生活欲望而把受教者当作手段,应以受教者本身的生活为教育活动的对象,谋求其幸福。也就是说,受教者的成长发展,必须始终都包含在幸福生活中。杜威说:“以生活为目的,在生活的情境里,透过生活去达成。”这句话,的确是值得我们教育人员深省。
二
究竟“幸福”的含义为何?“幸福”一词是非常广泛的概念,倘若要加以完整说明的话,则必须列举其所包含的许多具体概念。然而,这是我们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的概念,只要列举一两个例77·子,几乎不必加以说明就可以了解。如果勉强加以说明,去寻找替代的语词或包含较多性质的一两个代表观念,不仅徒劳无益,而且将引起误解。因此,我们将在下一节列举与幸福相反的不幸情形,大略了解其界限何在,并且列举世人常误解的几个实例,以扼要说明。
三
偶然发现了丸山岩吉所介绍的费诺的幸福论,很符合我们的想法,也许可供参考。还有,林学博士本多静六也曾针对幸福论做过深入的观察,并发表在杂志上,这也是值得我们参考的资料。
费诺的幸福论
费诺从幸福原理的角度,探讨道德与社会生活的关系。他的《新乐观论》,是用幸福这把尺去测量历史的价值。孔德等许多历史学家,都认为历史的进步是进化的路程。费诺斟酌这些学者的见解,相信历史上有进步的存在。如果人类努力的目的是“美好”的实现,其幸福哲学当然是要增进个人与社会的幸福,达成“更美好”的标准。
因此,幸福成为进步的指标。费诺还说:“现代比过去的时代更幸福,现在幸福的人比过去的世纪更多。既然现代比过去更幸福,也可以断言,整个历史是循着进步的路程演变而来的。幸福是进步的量尺,也是进步的原动力。因为,追求幸福就有进步。结果都将回归于进步。永恒的人类活动,唯有在个人追求幸福的欲望推动下才能兑现。”
相信追求幸福、获得幸福的结果,可以实现历史的进步,犹如最善良的人们相信,梦寐以求的人类友爱,可以逐渐成为地上王国一般。这个信念,在刚才所谈到的观念的力量时已经被预料到了,现在则由历史事实佐证。只要我们相信人类的未来,就可以充满希望去面对人生。以《新乐观论》面对史实,是经得起考验的。
以上是《新乐观论》的概要简述,此哲学的中心在于相信幸福和进步是存在的。《创造进化》的作者哲学家柏格森[1],曾经评论费诺的代表著作《进步与幸福》,他说:“不但对于进步的存在做有力的断定,同时,对于幸福的条件也做了彻底而深远的研究。我们在此发现,乐观论之要领是以直感的存在为根本,是一个远离人类与平常事物之间所存在的权宜观念的论点。”(《国民新闻》1924年3月10日)
四
难道人生的理想中,还有比幸福更重要的吗?如果幸福之外尚有人生的理想,那又是什么呢?果真有的话,有可能是对于幸福的概念所包含的内容有不同的见解,或是误解幸福的因素以及误以部分为全体所致吧!
所谓幸福,每一个人的经验可以做不同的解释或具体化。因此,相当分歧,很难归于统一的见解。有些人以拥有百万巨富为幸福而感到满足,有些人则以高位高官为最高的幸福。这些都是对幸福概念的形成偏颇所致。
可以用“幸福”一词表达人生的目的吗?这是一位深思熟虑的学者曾经提出的质问。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很难回答。然而,如果说“幸福”一词表达不够周全,究竟要用什么语词才可以取代呢?
其实很难找到替代的语词。表面看来,也许幸福之外有某些东西可以当作人生的目的,可是,既然目前没有可以取代的语词,以幸福为人生目的的观点,大致应没有争论,就算在观念上有些差异,只不过是大同中的小异罢了。
因此,在找到更适当的语词之前,应该以“幸福”一词为目的。总之,在感情上虽然未必赞同,在理性上却不得不承认幸福是人生的目的,或许这是过去的幸福观念欠缺社会学的社会观,所以才会有如此的不安感。
五
当我们分析社会上共用的幸福概念时,会区别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然后发现在同样的环境,即同样的客观外界的条件之下,因为人的不同,感受也会不同;甚至同一个人也会因为时间不同而心情有所变化,可以感到快乐,也可以感到痛苦。因此,同样的外在条件,可以感到幸福,也可以感到不幸。
譬如外观上被认为是真正幸福而令大家羡慕的人,却没有幸福的感受,甚至感觉不幸,或者感觉完全相反。因此,人人心中都存有这两种感觉。
幸福观念的客观因素,可以分为个人和社会两部分来看。就个人而言,康德反对以幸福为教育的目的,这是非常显著的事实。当我们检讨康德何以反对以幸福为教育的目的时,我敢断言,如果康德在孔德提出“社会学”之后才出道,必然会欣然赞成以幸福为教育的目的。
康德的幸福观并未含有社会因素。在社会学尚未成立之前,即社会存在尚未成为意识对象之前,连大哲学家康德对幸福的解释都失之偏颇,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实。
总之,如果去除社会因素,反对以幸福为目的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既然我们的概念已经纳入社会因素,就没有反对的理由存在。如果想要企求真正的幸福,只限于个人的范围是绝不可能得到的。因为在孤立的生活中,只要碰到周遭社会环境的阻力,幸福可能完全归于零。
只顾自己而不管他人,此种自私自利的幸福并不足取。以自己为核心,去意识到我们的生活除非在社会共存共荣之下,否则不可能有真正的安定,以此认识为前提的幸福,应该是没有弊害的。除非与有关联的人共同生活,否则无法得到幸福。相信这个中道理,不难理解才是。
拥有庞大财富而与左邻右舍没有往来,这种人在社会上孤立生活,还要雇保镖护卫才能就寝,也许他个人认为是幸福,可是从社会而言,则与幸福相去甚远。
六
教育的目的,是要让儿童获得幸福的生活。幸福此人生的目的,并非我们自己主观断定的。如果幸福只限于个人生活的目的,或许就会有康德所排斥的弊害。在社会学尚未成立的时代也许说得过去,可是我们所使用的“幸福”一词的意义,并未被限制于此。大家所羡慕的真正幸福的生活,并非指孤立、自私自利的资本家。无论拥有多么庞大的财富、豪宅,这种人只被少数有利害关系的人所支持,也许社会上对他有怨尤之声,与近邻及社会生活都无交往。平时平安无事还可以应付,一旦有事就无所依靠。这一点,可以从富豪人家的生活得到证实,不难了解其与真正的幸福是有很大的差距。因此,真正的幸福,唯有以身为社会成员之一,和民众苦乐与共才能获得。可以明确的是,圆满的社会生活正是真正的幸福概念之中所不可欠缺的要素。
第二节 幸福与财产
要阐明幸福的意义,必须先说明它和财产的关系。“遗产可以继承,幸福却无法继承”——诺贝尔[2]一语道破幸福与财产不一致之格言,是我这一生中最有力的教训。
贫富悬殊、阶级斗争是现代的潮流,可说是史无前例,世界各国的有识之士面对这股波涛汹涌的世界趋势,无能为力,甚至于对此惊慌失措,我们也只能袖手旁观而已。
我认为此时此地,无论是资产阶级,或是劳工阶级,都相信没有其他的教训比诺贝尔的教训更适当的了。我相信,人一旦注意到这一点的话,那么在相互憎恨、斗争的地狱世界和互相杀戮、悲惨的修罗世界出现之前,就会发现更好的社会改革的方法,更能亲近人生真正的幸福。
最可怜的是,社会上的富豪阶级认为自己的地位、财产和幸福都可以继承,他们以蓄积财产为能事,牺牲自己生存时的幸福,但求更多的财产。换言之,他们之所以储蓄,乃是相信幸福可与遗产一起,留给子孙。倘能冷静思考“财富有如朝露”,则可知留下财产可以留下幸福,只是一种妄想而已。相反地,留下庞大财富是让子女继承不幸。
如果能证明上述两点,谁会浪费自己的一生,去助长私有财产制度的缺陷呢?只要支持这个观点,富豪与其担心财产会被第三阶级夺去,毋宁欣然施与,了解把精神耗在物质生活上的愚蠢,认清独一无二的根源,希望浸湎于永恒无死的安乐境界。
就第三阶级而言,他们与其处心积虑去夺取财富,毋宁怜悯沦为金钱奴隶的人们,努力去除物质妄想。因此,不久的将来,偏颇的金权将可消灭,每个人的经济亦能独立,和平则不招自来。
但是要证实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资料甚多,不胜枚举;而且可惜的是,除非达到某一个程度,否则即使资料摆在眼前,也无济于事。(www.xing528.com)
然则,所谓达到某个程度又是什么呢?它指的是,由来已久在人类心目中牢不可破的信念,一旦获得人人羡慕的地位、财富之后,仍有余裕去反省自觉的境界。除非置身此境,一般人是无法领会的。然而,就算社会大多数的凡人做不到,明理敏锐的人并不难体会。
所谓相当的境界,即是指这两种情形,前者不是我所能做到的,兹以后者为对象,来加以阐明。
宗教家的生活、真正以社会改革为愿望的志士的生活、埋首教育的教育工作者的生活,都是没有财富却置身于无限喜悦,培养无限英气,以此安身立命,虚心纯洁而感受到婴儿般天真无邪的幸福。
反之,在若槻内阁以后的大正经济恐慌时,顿时没落之银行老板,多半是继承前人的少爷经营者。小时候是少爷,中年以后没落,下场实是悲惨无比。诸如在明治维新抬头的元老子孙中,有许多人在道德上或经济上陷入苦恼,即可为明证。
即使是贪婪之徒,也会对神佛心存敬畏,同样,人人尊敬有德之人。这是人异于禽兽的地方。人的本质绝非恶劣。人的本性虽然善良,但身体、感情所控制的私心,却无法避免外界物欲引诱,这是个人的本能无能为力之故。
……任何人都可能自命是万物灵长,但是人应该从唯一的本源感受灵觉,却明知本源而不能洞察。
即使是个恶霸,也会渴望以孩童为中心的家庭幸福。从许多犯罪者的行径不难了解,他们往往是为孩子的幸福才犯下恶行。既然无论贫富,本性都是善良的,期盼子女的幸福并无两样,何以社会上的恶较多呢?会不会是因为财产即幸福的妄想而使社会更加险恶呢?或因为财产即幸福的妄想因袭,而成为人类的痼疾呢?
此痼疾除非是相当的自悟者,否则难以察觉。这是因为在现代社会永无限制的私有财产制度之下,人容易误解财产即幸福。对于中产阶级而言,平时只看到外表的虚荣,可能会认为财产即幸福。即使少数有识之士提供领悟的事实,他们每天目睹的都是相反的例子。在这种社会上,很难有所领悟。
换言之,除非他们能看到财产所能带来的幸福是有限的,否则任何意见或教训,对他们来说都无济于事。不过在无限制的私有财产制度之下,到达其地位境遇时仍有余裕回过头来看的人,大概都能领悟。卡内基[3]是其中之一。
攀登富士山者专心一意地朝山巅攀登,一旦到达山巅,过去的勇气消失了,于是产生另外的欲望,这个欲望就是下山。同样,拼命赚钱时,无暇顾及自己的健康,一旦储蓄有成,猛然觉醒时,早已老迈,也没有把财富变成幸福的勇气,自以为虽然不像秦始皇那样轰轰烈烈,总算为子孙奠定良好基础而沾沾自喜。等到发现子孙未如自己预期时,才会领悟,原来财富无法实现幸福的理想。这些事实不但是富豪贵族父母之苦恼,他们的子孙也不认为是幸福。近年来抬头的左倾思想前卫斗士,出人意料的,多数出身富豪贵族阶级,足以证明。大多数贵族富豪的第二代、第三代,沉沦于无力感的软弱境遇者,相当可观。
这也难怪,因果的道理是非常明显的。富豪家庭的子女如果只贪图眼前的荣耀荣华,至少也享受到父母所期待的外表的幸福;然而,用钱如流水,在父母存在时就把庞大财产耗费殆尽的情形,在现代知名家庭是屡见不鲜的。
儿子比父母接受更好的教育,父母因为没有余裕去宏观社会大势,只是埋头地储蓄钱财,所以无法领悟。可是儿子却不得其门而入,未曾吃过苦,只是偶然出生在自由自在的境遇,受到社会的羡慕,可以宏观更深远、广博的社会,有能力去探讨人生真正的幸福是什么。
因此,子女不能像父母亲时代那样只顾自己的生活,在思想问题上,亲子的理想相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总之,无论父母或子女,一旦到达某一个地步,在其境遇中到达过去认为是唯一的山顶之山巅时,可以从容去回顾人生的径路,因此,要认清财产与幸福不一致并非难事。
值得惋惜的是,一个人到达此境界时,生命所剩无几,也失去断绝过去不良因缘的决心和勇气,在闷闷不乐中结束一生。安田善次郎捐款一百万元给社会福利事业机构,大家都惋惜如果稍微早一点就更好。核对本稿时,早晨传来下列新闻:“留下财产愈多,家庭愈早没落。能够有一般生活就是最大的幸福。”所以德川义亲侯投入大部分世袭财产在公共生活,又如钟表王服部金太郎[4]拨三百万元在奖励学术或公共事业上,看来,社会已经接近黎明了。
第三节 幸福与善、德
“谈到福,也许有人认为它是忽然从天而降或从地涌出,或骤然从其他地方前来,这种观念是错误的。‘福’字注解曰德、善,乃是本心之异名。
“首先应该谦卑勤于家业,实践五伦,此乃活的福神。反之,‘祸’亦非忽从他处涌出,人人自私、贪欲任性的心理使天地翻覆,不忠、不孝、夫妇吵架、兄弟争执、怠惰家业以致身亡的悲惨事件发生。此乃真正的祸,是活的穷神。”讲道如斯说。
上面的叙述虽然不能全盘认为是对的,但是起码可以认为有道理,是可以接纳的。唯有善与幸福完全一致时,才具有最高价值。现代又要如何期待其能一致呢?是该重新考虑善的概念吗?抑或修正幸福的概念呢?
我认为,应该改造社会成为善与幸福一致的状态。社会改造运动或现在的不平不满,都是由于这两者不一致所造成的。财产无限制的私有,乃是现代社会最大的弱点,至少是重大的缺失。
现在,社会正朝一致的方向进展。要到达此境界应该由两个方向着手,可是目前只有其中之一表现于社会表层,尚未及于社会的意识层面。换言之,经济上正朝向私有财产均衡的方向进展,此乃无可否认的事实,就算不赞成,也不能相悖。至于增进的途径,就外而言,是政策上的改革,由内而言,就是让大家了解私有财产超过某程度就没有价值的事实。
“遗产可以继承,幸福却不可能继承。”富豪阶级拥有庞大财产,雇用许多卫兵来保护自己生命的举动,如果像蒙古尚未建立国家保卫权的地方犹当别论,至少在日本而言,无异是在国家之内建立另一个国家。
不仅如此,在日本还会引起社会民众的反感。与其因害怕众怒,而自己陷于殿中设殿防御自己的境遇,不如解除若干私有财产,与民众苦乐与共,生活岂不是更幸福?倘若能让安田善次郎先生所代表的富豪阶级,了解诺贝尔的上述格言,此种悲惨岂不是可以避免吗?
第四节 幸福与健康
无可讳言,“健康”是幸福的目的概念中最为根本的因素。即使有百万财富,居于王侯地位,达到学德兼备的境界,如果欠缺生活最需要的生命安定,又有何快乐可言?健康是生命安全的首要条件,是幸福目的的首要条件,这是不待赘言的。
健康是幸福的首要条件,相信无人有异议,然而,并非只有健康就能保证幸福的全部,因为在社会上,我们目睹许多人虽然有健康的身体,却仍然尝尽许多不幸。因此,我们必须考虑健康的主客观条件是什么。
如果说身心活动是主观条件,那么,活动的对象,以及既是原动力也是供给者之物质资源,就是客观条件。
物质条件是解决幸福因素——健康的要件,但是并非与健康对立的幸福因素,也不是与健康的活动对立的因素。它是使活动成为可能的客观因素,只是原动力而已。对于幸福来说是次要的,却是活动力的首要条件。
然而,社会上有许多人却把物质条件视为与幸福具有同等的价值,或忽视幸福条件的活动,而且重视物质条件,实是令人费解。
幸福生活以健康的生理生活为前提,其他都以此为基础。即使拥有百万财富,起居于金殿玉楼,如果生理生活有缺陷,经常与病魔相斗,维持健康需要耗费太多生活力,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为了幸福的第一条件——健康,首先要活动。凡是有碍社会生活的怠惰或不活动,都是个人不健康的原因。把儿童沉浸于毫无意义的生活,浪费在反价值活动的活力,以及青少年把精力浪费在有害的地方之情形,引导至创价活动,才是教育的意义之所在。我主张,一切教育经营都应该从这个观点去实施。
【注释】
[1]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法国哲学家。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以学者身份步入政界,曾任驻西班牙和美国大使。主要著作有《时间与自由意志》《形而上学导论》《道德与宗教的两个起源》等。
[2]诺贝尔(Alfred Bernhard Nobel,1833—1896),瑞典化学家、工程师、发明家,炸药的发明者。在遗嘱中,利用他的巨大财富创立了诺贝尔奖,各种诺贝尔奖项均以他的名字命名。
[3]卡内基(Andrew Carnegie,1835—1919),美国实业家,教育、研究财团的设立者,被称为“钢铁大王”。
[4]服部金太郎(Hattori Kintarō,1860—1934),日本实业家、钟表商、精工创始人。顺应维新的时势潮流,紧紧抓住日本大量吸取西洋科技有利机遇,引进制表工艺,实现他的理想,造就了他的钟表王国,并赢得“东洋时计之王”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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