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自唐初官修《晋书》始,尔后历代相沿,新王朝为前朝修史,几成定规。明亡,顺治二年(1645)五月,清廷以冯铨、洪承畴、李建泰、范文程、刚林、祁充格为总裁,开馆纂修《明史》。其后,因资料短缺,人员不齐,馆臣无从着手,史馆形同虚设。
康熙十年(1671)夏,儒臣熊赐履以翰林院掌院学士而有推动《明史》纂修之想。恰好此时顾炎武游京,寄居其外甥徐乾学宅。乾学为熊氏门生,于是赐履遂置酒邀炎武舅甥。席间,熊氏议及修《明史》事,拟邀请顾炎武助其修史。熊赐履显然对顾炎武的人格和经历不甚了然,他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即自己是清朝新贵,而炎武则是明朝遗民。何况康熙二年(1663)《明史》案的沉重打击,也是熊氏所无法理解的。因此顾炎武断然拒绝了修史邀请,甚至不惜以死相辞。
康熙十二年(1673),顾炎武连遭失去亲友之痛。先是十月,经德州,友人程先贞病逝。继之至章丘,又闻从叔父兰服和挚友归庄相继谢世的噩耗。
程先贞系炎武北游后结识的患难之交,南来北往,德州程宅皆是炎武下榻之地。最令他痛心者,先贞去世,竟不得握手诀别。悲痛愧疚交织,炎武写下《自章丘回至德州则程工部逝已三日矣》一诗。诗中写道:“高秋立马鲍山旁,旅雁初飞木叶黄。十载故人泉下别,交情多愧郅君章。”
顾兰服是炎武的从叔父,少炎武2岁,自幼相伴情同手足。五年前,炎武济南入狱,彼此尚有书札往复,倏尔之间,兰服已成古人。炎武挥泪为之撰行状一篇,以资纪念。炎武所撰此文,既记其叔父生平,又及死友归庄行事,且述一己经历。一文而写状三人,人生聚散,家道盛衰,国运存亡,60年间事皆在字里行间,几可作炎武自传来读。
对于挚友归庄的去世,炎武则以歌当哭,撰为《哭归高士》诗四首。第四首最值得品味。云:“郦生虽酒狂,亦能下齐军。发愤吐忠义,下笔驱风云。平生慕鲁连,一矢解世纷。碧鸡竟长鸣,悲哉君不闻。”第四首末,原抄本有自注云:“君二十五年前作诗,以鲁连一矢寓意。君没十旬,而文覃举庚。”归庄去世,时在是年仲秋。噩耗传至山东,已是岁末。炎武在章丘遥祭死友之后,旋即北上京城。入京,闻吴三桂云南起兵反清消息,于是遂有诗末之“碧鸡竟长鸣,悲哉君不闻”语。至于自注之“文覃举庚”,诚如诸家顾诗注所见,系以韵目代字,即谓“云南起兵”。
康熙十二年(1673),清平西王吴三桂封建割据势力恶性膨胀,为抗拒清廷撤藩令,于当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杀云南巡抚朱国治,起兵反清。一个月后,吴军横扫贵州,直驱湖南。康熙十三年(1674)春,湖南全境皆落入吴三桂手。闻吴三桂叛,福建耿精忠、广东尚之信相继起兵反清,史称“三藩之乱”。
三藩乱起,清廷上下一片震恐,调兵遣将,朝野不宁。加以又有杨起隆诈称朱三太子,在京中聚众谋叛,于是更加剧了京城的混乱局面。康熙十三年(1674)正月,顾炎武离开乱局,取道广昌(今河北涞源),赴山西汾阳。面对动乱时局,他写下《广昌道中》诗二首。
诗中“世乏刘荆州,托身焉所保”云云。既思念远在三楚乱境中的友人李因笃,又以吴三桂断非可以依靠之人的判断,勉友且自勉。前者的拒熊赐履邀修《明史》,此番的超然吴三桂乱局之外,表明了顾炎武北不与清廷合作,南不与吴三桂为伍的志向。于是返归山东章丘,经营所置田产,遂成一最好归宿。
康熙十四年(1675)四月,河北大儒孙奇逢在河南辉县病逝,享年92岁。十月,葬夏峰东原。此时炎武正在山西祁县,不得赶来参加葬礼,于是以一诗遥寄哀思。
置身乱局,顾炎武超然物外,著述不辍。一如济南囹圄之结撰《日知录》,自康熙九年(1670)该书初刻八卷本刊行之后,顾炎武经频年增改,至康熙十五年(1676),已得手稿二十余卷。然而炎武是一位严谨笃实的学者,他鄙弃“速于成书,躁于求名”的浮躁学风,并未再将书稿刊行,而只是为初刻本补撰了一篇《自序》。
在《日知录》的结撰过程中,最令顾炎武欣慰的是,他在其间提出的诸多学术主张,及其社会理想与同时大儒陆世仪、黄宗羲不谋而合。
早在康熙七八年间,经历济南之狱的打击,顾炎武对山东民风已颇多失望,叹为“不啻蛮髦”,因之而有卜居西北之想。至康熙十六年(1677),炎武时已56岁。由于晚年无子,经诸多亲友帮助,遂在江苏吴江觅得族子衍生为嗣。这年四月,衍生随师李云沾北抵山东,在德州与炎武正父子之礼。其后,炎武父子与李云沾结伴而行,取道河北,西去秦晋。迄于逝世,炎武足迹皆在西北高原。
入清以后,在连年的科举考试之中,虽然一时知识界中人纷纷入毂,但是若干学有专长的文化人,或心存正闰,不愿合作;或疑虑难消,徘徊观望,终不能为清廷所用。既出于“振兴文教”的需要,又为争取知识界的广泛合作以巩固统治,在平定三藩之乱胜利在即的情况下,清圣祖不失时机地作出明智抉择,对知识界大开仕进之门。康熙十七年(1678)一月,他颁谕吏部:“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辞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余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学之士,用资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才。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可以追踪前哲者?”在发出这一通议论之后,圣祖接着责成内外官员:“凡有学行兼优,文辞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督抚,代为题荐。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以副朕求贤右文之意。”
命令既下,列名荐牍者或为“旷世盛典”歆动而出,或为地方大吏驱迫就道,历时一年,陆续云集京城。康熙十八年(1679)三月初一,清廷以《璿玑玉衡赋》和《省耕诗五言排律二十韵》为题,集应荐143人于体仁阁考试。榜发,录取一等20人,二等30人。分授翰林院侍读、侍讲、编修、检讨,俱入《明史》馆供职。是为博学鸿儒特科。
在此次特科荐举之中,顾炎武一度是内外大员瞩目的重要人物。诏下之初,内阁大学士叶方霭、翰林院侍讲韩菼皆欲推荐炎武,后幸得徐乾学、元文兄弟劝阻,始得未入荐牍。为了表示与清廷的不合作态度,顾炎武从此绝迹不入都门。
顾炎武虽然幸得逃脱特科笼络,但是他的许多挚友,诸如李因笃、王弘撰、傅山以及弟子潘耒,皆在荐牍之中。友人李颙则至死不从,始得谢病放归。关于这方面的情况,顾炎武在致友人书中颇有涉及。(www.xing528.com)
特科既举,史馆重开,康熙十八年(1679),京中又传来史局中欲聘炎武佐修《明史》的消息。炎武闻讯,当即致书叶方霭,誓死不从。他说:“去冬韩元少书来,言曾欲与执事荐及鄙人,已而中止。顷闻史局中复有物色及之者。无论昏耄之资,不能黽勉从事,而执事同里人也,一生怀抱,敢不直陈之左右。先妣未嫁过门,养姑抱嗣,为吴中第一奇节,蒙朝廷旌表。国亡绝粒,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临终遗命,有‘无仕异代’之言,载于志状。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记曰:‘将贻父母令名,必果;将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
《明史》馆当事者见炎武不出意坚,遂嘱潘耒向炎武索取所著史书。炎武接潘耒信,有诗文相答。
顾炎武虽拒不入史局,但毕竟事关有明一代兴亡,故而他依然每有中肯意见答复史馆中人,其意见大要有三。一是对明历朝实录应有一理智态度。二是万历以还,是非混淆,尤当博征史料。三是当以邸报为准,异同并存,以待后世公论。
卜居华阴。康熙十八年(1679)正月,顾炎武西入华阴,寄住友人王弘撰新筑“读易庐”中,卜居西北凤愿,终于成真。对于晚年卜居华阴的选择,炎武后有专书致乡里诸侄加以说明。他所陈述的原因主要是两点,第一:“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第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纵观顾炎武之所述,一为人文,一为地理。前者系据其毕生经历,尤其是北游二十余年所见而得。后者则时在三藩乱中,文韬武略皆经世所需,故而始有此论。
然而毕竟离乡二十余年,且已届垂暮之岁,顾炎武难免产生返乡一视之感。于是他又致书徐氏兄弟,盼对返乡探望亲友一事做出安排。
令人十分惋惜的是,顾炎武返乡“一瞻丘城”之想,由于健康状况逐渐恶化,迄于逝世终未得以实现,留下无尽的思念。康熙十九年(1680)十一月,炎武发妻王氏在昆山故里病逝。噩耗传来,炎武在汾州遥为祭奠,满怀悲恸写下《悼亡》诗五首。全诗如泣如诉,情真谊挚,最可窥见炎武晚年一腔思亲怀土深情。
顾炎武是一位以天下为己任的杰出学者,他早年奔走国事,中年图谋匡复,晚年则志在天下,著述经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炎武一生的最后岁月,过得格外充实。卜居华阴之后,他主要做了如下三件大事。
一是一如既往地献身著述事业。顾炎武一生的重要代表著述《音学五书》,自康熙六年(1667)开刻淮上,在著名文字学家张弨的鼎力相助之下,经不断修订,臻于完善,于康熙十九年(1680)刊刻。同时,炎武另一部精心结撰的力作《日知录》,则自康熙九年(1670)初刻八卷之后,亦不间寒暑,朝夕其间到康熙二十年(1681)冬,已成书稿三十余卷。
二是营建朱子祠堂和考亭书院,表彰朱子,兴复礼学。康熙二十年(1681)冬,朱子祠堂初成,顾炎武抱病撰《华阴县朱子祠堂上梁文》一篇。
顾炎武之表彰朱子,其目的并不在于倡导一方学者步宋明理学家后尘,沉溺理气心性的探讨。他的意图在于,号召人们究心朱子所曾致力的经学,躬行践履,兴复礼学。为此,康熙十八年(1678),炎武致书朝中友人施闰章,信中指出:“理学之传,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之人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
三是关注民生疾苦,竭力为民纾困。康熙十八年(1678)九月,炎武外甥徐元文奉命主持《明史》纂修。元文到任,致书请教。炎武在复信中,则既答修史,又谈一方隐忧。
康熙二十年(1680)八月,顾炎武游山西曲沃。此时他的健康状况已经大不如前,“衰疾渐侵,行须扶杖”。抵曲沃三日,即告恶化,几乎不起。所幸服药之后,转危为安。十月中,病势稍减,炎武即就一方民生疾苦致书京中大吏。
康熙二十年(1680)冬,炎武致书富平友人李因笃,告大病得起。因笃接书,本拟赶赴曲沃探问,因大雪路阻,遂遣专人送去七律五首问候。旧岁初除,新年伊始,得读挚友华章,炎武欣然酬答。诗中写道:“戴雪来青鸟,开云见素书。故人心不忘,旅叟计何如?上国尝环辙,浮家未卜居。康成嗟耄矣,尼父念归与。忽枉佳篇赠,能令积思抒。柴门晴旭下,松径谷风舒。记昔方倾盖,相逢便执法。自言安款段,何意辱干旟。适楚怀陈轸,游燕吊望诸。讵惊新宠大,肯与旧交疏!不聆诚师孔,知非已类蘧。老当为圃日,业是下帷初。达夜抽经笥,行春奉板舆。诛茅成土室,辟地得新畲。水跃穿冰鲤,山荣向日蔬。已衰耽学问,将隐悔名誉。客舍轻弹铗,王门薄曳裾。一身长瓠落,四海竟沦胥。契阔头双白,蹉跎岁又除。空山清浍曲,乔木绛郊余。不出风威灭,无营日景徐。但看《尧典》续,莫畏禹阴虚。地阔分津版,天长接草庐。一从听《七发》,欲起命中车。”
顾炎武万万没有想到,此诗竟是他的绝笔。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月初四,承曲沃友人韩宣厚谊,设家宴邀官绅为炎武病愈道喜。初八日晨,炎武兴致勃勃,出门答谢一方官绅的款待。不料上马时失足坠地,旧病陡然复发,遂卧病不起。翌日凌晨,这位终身为民族复兴奋斗不息之伟大爱国志士溘然长逝,享年70岁。同年三月,顾炎武的五弟顾纾从江南来到山西曲沃,与顾炎武的嗣子顾衍生一起,扶灵柩南归,葬于昆山顾氏家族的“祖茔之次”。至此,北游25年的顾炎武总算回到了江南故里。可是,谁又想到,顾炎武的坟墓竟在“史无前例”的1966年被掘毁,遗骸被散落抛弃于荒野呢?400年前的志士仁人尚不免罹此厄运,民族之难又安忍言哉!魂兮归来,哀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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