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六年(1659)初秋,顾炎武离开昌平,取道山东南下。此后3年间,他忽南忽北,频繁往返,皆在仆仆风尘之中。
江上烽火。顾炎武何以要于顺治十六年(1659)初秋离开昌平南下?尽管其中原因他从未提到,但是联系这时的江南局势,则在南归时机的选择上,恐怕绝非偶然。
顺治十六年(1659)春,清军三路入滇,会师昆明,追剿南明永历政权。三月,永历君臣遁往缅甸,南明政权名存实亡。与此同时,为牵制清军,郑成功屯兵东南沿海,与张煌言部合师北进。五月中,郑、张水师进抵长江口外崇明岛。旋即浩荡入江,于六月中连克瓜州、镇江,兵逼南京。张煌言部则分兵溯江而上,直抵安徽芜湖。败报传至北京,清廷上下,震恐异常。京中各城门皆张贴告示,宣称顺治帝将亲征江南。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混乱一片。而此时,顾炎武的外甥徐元文正在京中应礼部会试,后即以新科状元而供职翰林院。有关江南局势的消息,既然寻常百姓可从官方文告得知一二,顾炎武亦当可从徐元文处得到通报。因此,他选择这样一个时机南归,或许不会是巧合。
郑成功、张煌言的北伐,对不忘兴复故国的顾炎武来说,确实是一个莫大的鼓舞。然而他兼程南下,赶至扬州,等待他的却是复明幻梦的破灭。郑成功义军功败垂成,早已退出长江,张煌言孤军深入,身陷重围,全军覆没。此时的江淮,大雨滂沱,阴霾沉沉,顾炎武的心境也是一片黯然,格外沉重。《秋雨》一诗,恰是真实写照:“生无一锥土,常有四海心。流转三数年,不得归园林。蹠地每涂淖,闚天久曀阴。尚冀异州贤,山川恣搜寻。秋雨合淮泗,一望无高深。眼中隔泰山,斧柯未能任。车没断崖底,路转崇冈岑。客子何所之,停骖且长吟。夸父念西渴,精卫怜东沉。何以解吾怀,嗣宗有遗音。”
不绝秋雨,怅惘遗民,顾炎武与在扬州的诸友人依依惜别,留下《与江南诸子别》诗一首。沧海横流,故国难再,惟有各自珍重,草庐容身。
郑成功军入长江,沿江上下,遗民雀跃。曾几何时,骄兵溃败,大好局势化为乌有。顾炎武痛定思痛,以《江上》为题,对义军北伐成败进行总结。
离开扬州,无家可归,顾炎武依然取道山东,北上京城。十一月,他将近两年遨游诸咏寄友人归庄。书札及诸咏寄达江南,已是翌年。
顺治十六年(1659)夏秋间,郑成功、张煌言率水师北伐,直逼南京城下,对业已入主中原16年的满洲贵族,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事过之后清世祖一面惩治失职官员,镇压反清力量,另一面则做出尊礼明代帝王姿态,以笼络民心,稳定局势。于是当年十一月,世祖专程前往昌平,拜谒崇祯帝陵及明帝诸陵。随后,又遣内大臣索尼致祭明崇祯帝,祭文有云:“惟帝亶聪御极,孜孜以康阜兆民为念,十七年来,劼毖无斁。不意流寇猖獗,国遂以倾,身殉社稷。向使遭际景运,可称懿辟。独是缵承衰绪,适丁劫厄,虽励精图治,而倾厦莫支。朕念及此,恒用深恻。兹巡幸畿辅,偶过昌平,睇望陵寝,益为凄然。特具牲帛酒品,用昭礼祭。尚飨。”旋即又颁谕工部,下令修葺明帝诸陵,谕中说:“前代陵寝,神灵所栖,理应严为防护。朕巡幸畿辅,道经昌平,见明代诸陵,殿宇墙垣,倾记已甚,近陵树木,多被斫伐。向来守护未周,殊不合理。尔部即将残毁诸处,尽行修葺。见存树木,永禁樵采。添设陵户,令其小心看守。责令昌平道官,不时严加巡察。尔部仍酌量每年或一次,或二次,差官察阅,勿致疏虞。”
顺治十七年(1660)二月,顾炎武北抵昌平,再谒明十三陵,留下《再谒天寿山陵》诗一首。
顾炎武在京中逗留期间,再晤友人王丽正。丽正为安徽歙县人,明诸生,顺治二年(1645),曾在江南从金声起兵抗清,兵败,流寓四方,守志不屈。去年,炎武初入北京,即与丽正相晤。此番重逢,正值丽正南归在即,于是炎武写下《送王文学丽正归新安》诗一首,以送返乡友人。
此时,炎武三甥徐元文,以顺治十六年(1659)状元而为官翰林院,长甥徐乾学亦正在京中,准备应秋天的顺天府乡试。炎武入京,似当寄居外甥宅邸。元文入仕,已成清朝新贵,炎武固守明遗民矩矱,舅甥之情断不可见于诗文唱和。而徐乾学此时尚是布衣,故乾学呈诗炎武,炎武遂有《答徐甥乾学》诗一首。
仲春时分,顾炎武尚在昌平十三陵下。曾几何时,同年秋,南京明孝陵下,出现了他仆仆风尘的身影。长途跋涉,七谒孝陵,炎武此时所写《重谒孝陵》一诗,虽仅寥寥四句,但实最可玩味:“旧识中官及老僧,相看多怪往来曾,问君何事三千里,春谒长陵秋孝陵?”动荡的时代,动荡的人生,三千里关河崎岖,统统消释在短短的春秋之间。倘非国破家亡隐痛的驱使,倘非兴复故国之想的激励,年近半百的老人,恐怕难以经受如此繁重的旅途劳顿。由此可见,顺治十四年(1657)顾炎武的山东之行,固属避仇。然而三年多过去,仇家已去,旧怨不存,复有挚友苦苦劝归,炎武依然旅途,不返乡里,抑或就不是“避仇”二字所能够概括。(www.xing528.com)
南京既是明朝南都,又是顾炎武北游前的客居地。经历频年干戈扰攘之后,如今故地重游,虽河山依旧,但遗民的伤心泪仿佛同长江水合而为一,分不清哪是江水、哪是泪水。触景生情,炎武写下《白下》诗一首:“白下西风落叶侵,重来此地一登临。清笳皓月秋依垒,野烧寒星夜出林。万古河山应有主,频年戈甲苦相寻。从教一掬新亭泪,江水平添十丈深。”
在南京,顾炎武得以拜见流寓于此的前辈遗民林古度。古度字茂之,一字那子,福建福清人,时已81岁。炎武最为敬重老成,何况是志同道合的长者,于是肃然赋诗,以示景仰。古度既重炎武志节,读其北游诸诗,亦诗亦史,更喜其忠义感人,于是欣然次韵作答。
九月,顾炎武在扬州僧舍晤友人黄师正。师正字帅先,福建建阳人。早年入史可法幕,可法殉难,师正返乡。唐王政权在福州建立,与炎武同官兵部职方司主事。隆武政权败亡,改名澂之,字静宜,漫游大江南北。炎武与师正既为同志,又系诗文知交。炎武北游之初,师正曾相继有《怀宁人客燕》《宁人道兄归自燕山出示近作》二诗相赠。如今重逢,炎武则以诗存人,倾诉对友人的敬重。师正与炎武心心相印,亦和二律酬答。
这年冬天,顾炎武取道六合,南归苏州。在六合,友人沈子迁送炎武亡友顾梦游遗诗一部请阅。四年前,炎武北游,曾在南京晤顾梦游。梦游善诗,炎武一直事以兄礼,当时他曾告梦游:“兄平生作诗多散佚,今老矣,可无传乎?”梦游则答复:“有一编在故人沈子迁所,其他稿杂旧笥中,病未理也。”去年秋,炎武南归抵扬州,始闻梦游噩耗,且知友人施闰章有意刻梦游诗而未得如愿。如今得见亡友遗诗凡二百六十首,想是多涉明清兴亡的缘故,炎武被迫删去大半,交沈子迁刻印。他就此撰为《顾与治诗序》一篇。对于亡友梦游的遗诗得以结集刻印,顾炎武很有感慨,喟叹道:“呜呼!士之生而失计,不能取舍,至有负郭数顷,不免饥寒以死,而犹幸有故人录其遗诗,以垂名异日,君子之所以贵乎取友也如是。”
阔别故土四载,顺治十七年(1660)岁末,顾炎武终得返回苏州。度岁吴门,乱离之中得与旧友戴笠、潘柽章等聚首,亦是苦中乐事。当时,潘柽章正与友人吴炎一道纂辑《国史考异》,以记有明一代兴亡。为支持友人的著述事业,顾炎武将所藏书册千余卷借给吴、潘二人。时值炎武甥徐元文状元及第未久,当炎武往吴江韭溪访潘柽章时,潘柽章特地就此规劝,不可因之而稍贬其节。炎武于友人规劝感念不忘,事后为文追记道:“予之适越,过潘子,时余甥徐公肃新状元及第。潘子规余慎无以甥贵稍贬其节。余谢不敢。”
顺治十八年(1661),顾炎武在吴门迎来元旦。由于明《大统历》与清《时宪历》纪日的差异,因而二历的元旦相差一天。顺治十八年(1661)元旦,《时宪历》为辛亥日,而《大统历》则为壬子日。顾炎武固守遗民矩矱,终身奉明正朔不改,所以他于明《大统历》元旦日,以《元日》为题赋诗一首,以抒发对永历政权复明的希望。
春初,顾炎武离苏州南下,抵达杭州。杭州为宋室南渡后的偏安所在,入清之初,这里又是潞王朱常淓流寓之处。南宋灭亡,前事未远,而常淓沦为清廷阶下囚,更恍若昨日。炎武抚今追昔,成《杭州》诗二首。炎武二诗,以诗述史,一谈宋事,一谈南明,皆深寄兴亡感慨。
杭州以东,绍兴会稽山在望,那里有闻名遐迩的大禹陵。顾炎武登临禹陵,凭吊先哲,回首大禹的历史功业,痛惜南明鲁监国政权的昙花一现,凄恻之情油然而起。于是他以《禹陵》为题成诗一首。
绍兴府所属萧山县,有南宋六帝陵寝,依次为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宁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度宗永绍陵。元初,诸陵横遭摧残。如今,历史重演,顾炎武南来凭吊,于《宋六陵》诗中有云:“六陵饶荆榛,白日愁春雨。山原互起伏,井邑犹成聚。偃折冬青枝,哀哀叫杜宇。海水再桑田,江头动金鼓。蹑屩一迁逡,泪洒欑宫土。”
余姚毗邻萧山,为炎武友人吕章成故里。先前,顾、吕二人曾在昌平同谒明帝陵。如今炎武南游,再晤章成,得读章成以《千字文》体述明一代史事,感其不忘故国,且以之教授学子,于是欣然为之撰序。同年秋,顾炎武结束浙江之行,北返苏州。顾炎武在苏州并未停留多久,而是掉头北去,于闰七月取道南京,径往山东。此时的故乡,仇家北去,旧怨已释,按理顾炎武似可觅一安静去处,定居下来,不必再四方流转。然而炎武以天下为己任,连年的往返山东,不禁生发出移家齐鲁之想。这有他当年冬在益都登颜神山作《颜神山中见桔》一诗为证。诗中,炎武以桔自况,抒发了希望得屈原一般的高洁之友,结庐北国之想。他说:“黄苞绿叶似荆南,立雪凌寒性自甘。但得灵均长结伴,颜神山下即江潭。”顺治十八年(1661)的冬天,顾炎武是在山东度过的。他将数年来在山东的考古所得,加以整理,辑为《山东考古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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