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炎武的一生中,顺治五年(1648)至顺治十四年(1657),是一段苦闷彷徨的日子。此时,江南抗清斗争形势严重受挫,隆武、鲁监国政权相继败亡,桂王政权始而局促粤西,继之遁入云桂。唯有鲁王余部和郑成功义军转战东南沿海,虽一度北进而掀起波澜,然毕竟孤掌难鸣,大势已去。时局既如此沉重,家难、私仇又交相煎迫,已过而立之年的顾炎武,为了做出人生道路上的抉择,上下求索,流转四方。顾炎武成为闻名江湖的鹰扬弟子,此时主要活动于以南京为中心,东到太湖、北到淮安的广大地区。这时顾炎武时而化名为蒋山佣,时而化名为顾圭年,时而化名为王伯齐,时而又化名为顾佣,号称“鹰扬弟子”,以商贾为业,到处结交豪杰之士。至于他谋划些什么,从现有历史的记载中,很难找到十分明确的答案。而从这一时期顾炎武的有关诗作中,则可以看出他的确在从事反清的秘密活动。如《出郭》诗:“出郭初投饭店,入城复到茶庵。秦客王稽至此,待我三亭之南。相逢问我名姓,资中故王大夫。此时不用便了,只须自出提酤。”这明显是一首记叙与人接头的诗,来人“待我三亭之南”,“相逢问我名姓”,可见来者为素昧平生之人。来者何人?王遽常先生说:“王稽云云,当有所托。疑南阳当有使至。”顾炎武回答来人,自称“资中顾王大夫”,乃是他此时的化名。其《赠邬处士继思》诗云:“去去复栖栖,河东王伯齐。”可见他此时正化名王伯齐从事反清的秘密活动。顾炎武又有《旅中》诗一首,作于告别南明使者之后。从诗中所描写的情形看,他曾经历尽千辛万苦,南下投奔远在广西的南明永历帝。所谓“愁人独远征”、“浦雁先秋到”、“买臣将五十,何处谒承明”,都说明了他此次远行的目的是投奔南明政权。然而却终因关山险阻、途中遭遇抢劫以及患病等原因而未能到达,不得不重新回到江淮一带活动。
远游之想初萌。顺治五年(1648)秋,顾炎武再抵太湖洞庭山,写下《偶来》诗一首。该诗虽然仅仅8句,但是却道出了抗清斗争失败,旧友死难离散后,顾炎武在坚守初志与隐遁不出之间痛苦抉择的心境。诗云:“偶来湖上已三秋,便可栖迟老一丘。赤米白盐犹自足,青山绿野故无求。柴车向夕逢元亮,款段乘春遇少游。鸟兽同群终不忍,辙环非是为身谋。”诗末二句,最令人玩味,从中可看出顾炎武的连年奔走,断非为一己谋求安身立命之地。因此,他决计以天下兴亡为己任,辄环四方。迄于是年冬,顾炎武依然客居太湖洞庭山。他在此时所写《将远行作》一诗,更将远游四方的想法倾吐而出。
既有远游之想,且已北上京口,为什么到底未能成为现实?据陈祖武先生考证,直至顺治五年(1648)冬,顾炎武依然蓄发不剃。远游之想不能成为现实,这无疑是个重要原因。
南明弘光政权覆亡之后,清廷严颁剃发令,视剃发与否为对其顺逆的标志。面对民族高压,蓄发不剃亦是一时士大夫彰明志节的象征,因之而有可歌可泣的反剃发斗争。当时反剃发斗争已告失败,现实不可逆转,从俗剃发遂成大势所趋。
置身如此严酷的现实,顾炎武蓄发不剃,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耿然志节,实不愧握发死难者的壮烈。然而既然先前数年的四方奔走,皆“非是为身谋”,其抱负乃在天下兴亡,志存高远,因之从俗剃发以便继续其执著追求,就成为顾炎武的唯一选择。
顺治七年(1650),顾炎武含恨剃发,时年38岁。是年,顾炎武写下《剪发》诗一首。诗中,顾炎武把蓄发数年的艰辛,被迫剃发的苦楚,一一委婉道出。窥诸顾炎武诗意,他之被迫剃发,实出万不得已。既不屑苟且偷生,又不可引颈受屠,为了实现久蓄胸中的四方之志,只好忍辱负重。故而该诗结句,顾炎武以东汉邓禹自况,将胸臆抒发而出。据《后汉书》之《邓禹传》载,邓禹早年,负笈长安,时光武帝刘秀亦游学京师。“禹虽年幼,而见光武,知非常人,遂相亲附。数年归家。及汉兵起,更始立,豪桀多荐举禹,禹不肯从。及闻光武安集河北,即杖策北渡,追及于邺。”刘秀中兴汉室,功垂史册,邓禹杖策追随,亦成佳话。可见顾炎武先前之连年奔走,如今之被迫剃发,皆意在寻觅光武帝般的中兴英主,以天下兴亡为己任而孜孜求索。惟其如此,所以顾炎武在同年所写的《秀州》诗中,又引东汉马援比况,再抒胸臆。他说:“将从马伏波,田牧边郡北。复念少游言,凭高一凄恻。”诗中所言马援边郡田牧及马少游事,皆见《后汉书》之《马援传》。据该传记载,马援“十二而孤,少有大志”。西汉末,亡命北地,后即“因处田牧,至有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光武中兴,建武十七年,受命率军南征交趾。十九年凯旋,封新息侯,食邑三千户。援置酒肉犒劳官属曰:“吾从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款段:马行迟缓的样子),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至求盈余,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今赖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诸君纡佩金紫,且喜且惭。”马援夙志如此,马少游言如彼,顾炎武之比况马援,本志向相同使然。而马援率师南征,身处危境而念及少游言,亦人之常情。顾炎武此时之遭际,与马援彼时之困境,实多有相似之处,故而凄恻之感油然漾出,也是很自然之事。顾诗若此,顾文亦然。顾炎武对于此次剃发,看得很重,以致终身不忘,耿耿于怀。康熙十三年(1674),他为早年在常熟水乡比邻而居的陈梅撰墓志铭,引陈氏痛诉被迫剃发云:“吾年六十有六矣,不幸遭此大变,不能效徐生绝脰之节,将从众翦发。念余年无几,当实之于棺,与我俱葬耳。”康熙十七年(1678),顾炎武致书潘耒。再及陈梅孙芳绩蓄发不剃事,他说:“昔有陈亮工者,与吾同居荒村,坚守毛发,历四五年,莫不怜其志节。”假述陈梅祖孙之被迫剃发而申己痛,顾炎武为文真意,实寓于此。
在被迫剃发后的二三年间,顾炎武一改先前的潜踪息影,混迹商贾,往来通衢,风尘仆仆地奔走于大江南北。顺治八年(1651)二月,顾炎武北抵南京,拜谒明太祖朱元璋陵。时值天雨,未得进入陵园,遥为凭吊,不胜今昔之感。
八月,顾炎武离开南京,渡江北上,抵达淮安。顾炎武此次淮上之行,当系应友人万寿琪所邀。寿祺长炎武10岁,字年少,一字介若,又字内景,徐州人。明崇祯年间举人。南明弘光政权亡,与江南义士起兵抗清。太湖兵败被捕,后幸得营救北归,遂祝发为僧,隐居淮上清江浦。清江浦地处南北水陆枢纽,为南京江北咽喉重地。(www.xing528.com)
在淮安,有两位著名的抗清志士,一位是阎尔梅,一位是万寿祺,他们二人都参加了抗清的武装斗争。万寿祺在江南的武装斗争失败后,宁可削发为僧,也不愿剃去前额的头发而留一条象征民族耻辱的辫子。而这年春天,当他在南京见到顾炎武时,顾炎武竟然“割发变容像”、“抱布为商贾”了,这使得万寿祺大惑不解。经夏复历秋,顾炎武又抱着从常熟唐市贩来的布匹到淮上与万寿祺相见,更令万寿祺觉得十分蹊跷。尤其不可思议的是顾炎武竟“与监门屠狗者为伍”,即结交下层社会的豪侠之士。经过一番交谈,万寿祺心中的疑惑才涣然冰释。顾炎武亦有《赠万举人寿祺》诗,诗中“何人诇北方,处士才无两”一联,是十分明确地委托万寿祺为之了解北方的情况,侦视清廷的动向;而“会待淮水平,清秋发吴榜”两句,则表现了对未来民族复兴的憧憬和希望。两年后(1653),顾炎武又介绍归庄到万寿祺家中做“家庭教师”,作《送归高士之淮上》诗,对他此行寄予厚望。顾炎武与万寿祺交情甚笃,万寿祺在淮阴去世时,顾炎武“素车白马,走九百里,哭万年少”。而归庄所写《哭万年少五首》则倾诉了二人的共同心声。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说,隆武立于福州,大学士路振飞荐炎武为兵部主事。此后四五年间,尝东至海上,北至王家营,仆仆往来,盖受振飞命,纠合徐淮豪杰。当年路振飞巡抚淮扬,曾经团练乡兵,得两淮间劲卒数万,后为刘泽清遣散。炎武实倚万寿祺为东道主人,每从淮上归来,必诣洞庭向振飞之子泽溥报告情况。归庄在万寿祺家名为家庭教师,实际上是代顾炎武做联络工作。王遽常先生对此作了考证,指出:归庄《与蒋路然书》云“弟自渡江抵淮,主年少家。千里授经,豪士气短。所幸主人是我辈人,可与共商天下事耳”。可见,《清诗纪事初编》说的话是有根据的。
顺治八九年间,顾炎武的北上清江浦,同万寿祺的往还,是一段很值得注意的经历。万寿祺生前,顾炎武既视之为“当代才”,尤以“何人诇北方,处士才无两”相推许;闻其病逝,又长途跋涉,专程吊唁。可见顾、万二人关系非同一般。至于归庄之继顾炎武而渡江北上,拟或就是顾炎武向万寿祺介绍。归庄与万寿祺一见如故,生而推为盟主,死而为天下恸哭,更非寻常交友可比。陈祖武认为,顾、归二人此时往还淮上,非同寻常漫游访友,或当另有所谋。只是年代久远,文献无证,其真相未得其详。他日若有相关史料爬梳而出,此一揣测之确否或可得以澄清。因此,关于顾炎武此数年间,乃至其后一段时间的若干往还及其真实目的,似以存疑为宜。
尽管如此,顾炎武奔走大江南北之非同寻常漫游,如下几点可资证明。一是屡谒明孝陵。顺治八年(1651)至顺治十年(1653)间,顾炎武曾经三谒孝陵。顺治八年(1651)二月初谒,未得入园,仅得陵外遥拜。顺治十年(1653)二月再谒,亦未得一一瞻仰。据已故王冀民先生考证:“今春再谒,入园矣,似未登殿。”同年十月三谒,此次逗留时间最长,考察最细,故谒后留有图一幅、诗一首、序一篇。二是积极同明遗民频繁往还。仅据《亭林诗集》所记载,顺治八年(1651)至顺治十年(1653)间,同顾炎武往还的明遗民,其中有姓名可考者,有万寿祺、顾存愉、路泽溥、朱四辅、邬继思、杨永言、归庄、刘永锡、郝太极等9人。其中,除万寿祺、归庄外,最值得注意的当为路泽溥。在此三年间,顾炎武诗集记与他人往还诗皆一首,唯独路泽溥则是两首。路则溥,字苏生,河北广平曲州人,系南明隆武政权重臣路振飞之子。振飞有3子,长子路泽溥,次子路泽淳,三子路泽浓,唐王赐名太平。隆武立国,路泽溥官中书舍人。父亡,迎柩粤中。后奉母寄居太湖东洞庭山。顺治九年(1652),顾炎武在苏州与路泽溥相逢,曾赋诗赠路泽溥。顺治十年(1653)正月,顾炎武应约入太湖访路泽溥。在路泽溥家里,顾炎武得以看到路振飞生前主持编制的隆武四年《大统历》。睹物思人,宛若与隆武君臣相聚一堂。物换星移,江山已改,天下兴亡在顾炎武心中激起的波澜,显然远未平复。三是始终关心湘黔战局。顺治八年(1651)前后,是南明永历政权同大西农民军实现联合抗清的一个重要时期。此时,两广已为清军所有,永历政权西遁云贵,被迫封大西统帅孙可望为秦王。顺治八年(1651)四月,孙可望命冯双礼部由黔入湘,连创湘西清军。翌年四月,李定国部移师东进,与冯双礼部形成夹攻态势。湖南清军屡遭重创,数十州县纷纷为大西、南明联军所有。六月,李定国挥师南下,直逼广西桂林。七月初四城破,清定南王孔有德兵败自焚。
西南战局的进展,远在江南的顾炎武亦知之甚确。捷报传来,他以《传闻》为题,欣然成诗二首。
《传闻》诗写于顺治九年(1652)冬,距孔有德自焚桂林仅数月。在当时的通讯条件下,顾炎武如此准确的获知前方战况,实非易事,恐怕或有专门联络通道。至于这一渠道的存在与否,以及具体情况,史料无证,只好存疑。然而于此正说明顾炎武此数年间的南北奔走,绝非漫游,当另有所谋。否则既已剃发,远游障碍排除,何以又徘徊大江南北,迟迟不付诸实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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