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在经历了那些苦难之后
我们所需要的
也正是对生活重新的微笑
哪怕它简单、肤浅甚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本来只想去四川都江堰周围的河滩随便走一走，看看能否有运气邂逅心仪已久的鹮嘴鹬，可惜岷江的汩汩横流如玉碎翠崩，两岸的油菜花灿若金毯，在如此一派美景之中，那乱石滩上除了被红尾水鸲驱赶得狼狈不堪的白鹡鸰，几乎找不到其他鸟儿的影子，更别提少见的鹮嘴鹬了。既然希望已灭，固守无益，索性面向大山，继续前行。
沿途都是初春的讯息，桃花红了又谢，海棠娇媚争艳，梨花初带白雪，可山里依然寒意很重。盘山而上，不时地便要紧紧身上的衣服。手表上的海拔显示过了800米后不久，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大坝，像一位拥有可以践踏一切力量的巨人耸立在我们的面前，这便是紫坪铺水库。
水库排水渠两侧的山体上被无数立椎体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加固，整座山看上去就像一只满身疙瘩的巨型癞蛤蟆。只有当你继续向上，到达大坝顶端，忽略这个丑陋巨人的存在，那一汪深邃如祖母绿般的湖水才会使人稍觉宁静——就连上百只小在湖面上群飞，也似乎搅不起多少波澜。当面对如此浩渺的湖面，伟岸的大山都不得不略显妩媚时，那些普通秋沙鸭又如何能淡定悠然，而不是向那无尽的湖水深处去寻找真正属于它们的清静世界，好继续春天的故事呢？
继续向上。穿过黑漆漆的隧道，盘山公路九曲回肠，植被渐渐丰富，但大山仿佛被剥落了一层皮肤似的，伤痕缕缕，我们这才意识到此处位于地质学上著名的龙门山断裂带，是“5·12大地震”的重灾区。路上很少遇到车辆，我们停停走走，试图寻觅些美丽的鸟儿，但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被泥石流壅塞后又被山流水冲刷出的新河床中，白顶溪鸲成了仅有的会飞的小精灵。乱石滩仿佛是展示它桀骜的舞台，晚礼服般羽毛华贵依然，那白色的额顶宛若这灰暗天空之下的一盏微小又鲜亮的明灯，似乎是在提醒我们，一切，都还有希望。
忽然就听到碎碎密集的鸟鸣——遇到鸟浪了！赶紧让鸟友“清溪”停车。一群绿背山雀娇艳得就像刚发芽的春叶，随风乱舞，召唤着春天女神姗姗来迟的步履。大山雀和黄腹山雀混迹其中，也是高歌不断，祈祷春风早日吹进这山林深处。
忽然间，我的眼睛被闪了一下。哇！那是什么？在阴天的岩壁上的乱藤之间，仿佛在黑暗中炙烧的一小团火焰，金灿灿的火苗跃动不止！又有一团！还有更多！这从密匝黝黑的乱藤深处纷纷喷涌而出的火苗啊，仿佛天空都被点亮了！金胸雀鹛！虽是第一次谋面，但只要先前见过照片，谁又能忘记这金色的身躯、血红的翅膀，还有那嵌在黑夜一般的头颅两侧永远都闪着清亮的眼睛呢？
我们的“鸟运”终于来了！(www.xing528.com)
龙门山真的是“断”了！所见之处，河谷已经面目全非，泥石流曾经从山谷倾泻而下，如一张巨大的魔掌，横扫了过往的一切，包括房子。但是，河流重新缔造了这里，它奔腾不歇，而崭新的河床已经蜿蜒而下；虽不宽，但飞流涌动，两边低矮的植被也从乱石的间隙里开始探露出春的细芽。大嘴乌鸦的聒噪终于打破了山谷的沉闷，却又平添了几分哀痛之意。然而，那些山坡上、山脚下残存的灌丛和松林，却成了小鸟们欢乐的天堂。小鹀成群结队，模样儿傻气得有点可爱，跳到人面前也依旧呆呆的，或许是太久没有看到人了吧。棕胸岩鹨一身麻衣，胸口却搭着一块抢眼的橘色大围巾，还特地将眉毛也描成了同样的橘色。不知道它们是否也会像人类那样，悄悄地问一旁的爱侣：“画眉深浅入时无？”
停车吃饭。房子是户主从乱石堆里扒出来的，因此只要有勤劳的双手，幸福总可以重新来过。我们刚坐下，便看到对面的电线上停着一只翘尾巴的伯劳。若不是今天看的鸟儿不够多，手中的望远镜大概都不会举起来。这一看之后才发现这伯劳棕红色的脑袋肥大无比，胸口细纹横布，是牛头伯劳！又一个新的目击鸟种！它差点就被我当成棕背伯劳给忽略了，而这种险些错失的感觉让我心底充满了对上苍的感激。虽然小小的，但已然很快乐。
“清溪”为了拍橙翅噪鹛，差一点让我们的车卡在石头间出不来。后来我说：“既然老天要我们在此停留一下，我们干脆多待一会吧！”于是我们两个就坐在车上，“清溪”拍左边车窗外两只热恋中的大嘴乌鸦，我看右边的林子。我忽然看到一群红嘴蓝鹊磔磔地飞起，地上似乎也有一阵骚动。待到地上的鸟儿飞起来几只后，才发现它们的尾巴周边白斑点点，并不是常见的白颊噪鹛，自然要好好地看看。于是，我让“清溪”别拍那黑不溜秋的乌鸦了，赶紧凑过去，结果正是我不曾见过的白喉噪鹛。十几只白喉噪鹛在林子边缘坍塌的土埂上跳动，而且叽叽喳喳地吵闹不休，不禁让人想起一群各自围着大大的白色饭兜的幼儿园小朋友。
再往前，路突然变得好了起来。我们正庆幸地震和泥石流的损害对深山的影响并不太大的时候，那原本平整的柏油路忽然就断了，护栏的钢板被扭曲成麻花一样；桥也塌了，一旁的人工新填出来的路坑坑洼洼的，远非我们的轿车可以跨越。我们于是停车，面对着被泥石流彻底粉碎的前方，不知该从何感慨。泥石流深深地嵌在山谷，谷底的大石下一些折断的大树干依稀可见。“清溪”说他难以想象如果当时他正开车路过这里，会是怎样的一种心路历程。
当人类知道自己的渺小之后，再去看这个世界，眼光里便可以容纳下更多“不起眼”的东西。于是，这乱石间飞过的一个小黑影怎么可能被我们错过呢？遍地硕大的巨石成了我们最好的掩体，躲在后面慢慢地伸出头去——在那激流中间的山石上，套着粉色丝袜，穿着黑白分明的燕尾服的不是小燕尾又是什么？！多少次羡慕鸟友们在幽美的山涧拍到它们可爱的身影，自己却无缘目睹，没想到在这近乎死寂一般的灾后之地，它若精灵般出现了。欢快的歌声、翘动不已的尾巴，小燕尾昭示着生命的旺盛之美，也将我们心底的愁绪驱散。再抬头看那云锁雾绕的重重大山，除了敬畏与恐惧，此时此刻，更多了深深的赞叹。
小燕尾（林子大了 摄）
深山里也有一户人家，老夫妻俩正在搭建房子。我喜欢他家周围绿油油的菜地，还有那只爱叫唤的黄狗。这里爬满四处的苔藓笼罩着湿气，却也带着生机。
正掉头折回，一群藏酋猴忽然从山坡上冲下来，惹出巨大的动静，吓了我们一跳。它们肥肥地很可爱，也并不畏人，甚至期待着给它们一些食物，但看到我们两手空空，便露出一副遗憾又兼着几分无奈的表情转身离开了。虽然这些藏酋猴都是野生的，但之前此地本是景区，不少游人会喂食，藏酋猴乞食已经成了习惯。可现如今游人几乎断绝，猴子们似乎还未完全适应这种变化。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动物也不例外。也正因为基于类似的观察，观鸟多年，我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反问自己：想要的那么多，真的有必要么？
又回到紫坪铺水库边。那里刚刚建好一座类似羌族碉楼的建筑，门前是一组解放军抬着伤员爬过泥石流的雕塑，这是根据“5·12大地震”救灾的一幅现场摄影画面制作的。不少人围着看，也有很多人爬上雕塑照相，笑眯眯的，很开心。一开始我觉得有些不妥，但旋即一想，在经历了那些苦难之后，我们所需要的，也正是对生活重新的微笑；哪怕它简单、肤浅甚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因为曾经有那么一刻，所有的痛苦都已经深深钻透了心灵。
想明白了这一点，那就为生活中的小惊喜欢呼吧！你看那一株结满了青果的大树，仔细看竟然有满树的领雀嘴鹎。还有这眼皮底下呼呼飞来，在灌丛里跳跃不停的棕头鸦雀中，竟然还混着不少看上去很像，但喉咙却是灰色、头顶更加艳丽的灰喉鸦雀。真得感谢“清溪”的提醒，否则这此行第四个目击新种肯定又被我错过了。还有不怕人的橙翅噪鹛和白颊噪鹛，都是西南地区的常见鸟种，其中一种常出现在山里，另一种在城市里很活跃。此前觉得它们都多到让人嫌烦，但在此时此刻，它们又都显得那么可爱活泼，甚至靓丽有加。
这是一次很奇特的观鸟体验。阴沉沉的天空、灾后罹难的场景很容易让心情变得灰暗沉重，却又每每被这些那些鸟儿的出现给点亮。当然，我也明白，真正能点亮心情的，其实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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