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只有我们
这很好
全部森林、溪流、松萝、苔藓、雪地还有鸟
都是我们的了
这是我第三次来四川九寨沟了!风景不多言,依旧很美。
第一次是在风雪潇潇的世界里,在祖母绿一般的海子边,我以独行侠的方式寻找鸟儿的芳踪。鸟看了不少,在当地的一家青年旅行社还认识了一位至今还经常保持联系的好朋友。前两日他还打电话给我,让我推荐一个人去给他们单位的摄影协会做观鸟讲座。
第二次是和几位因九寨沟的水太美而几乎无心观鸟的鸟友沿着大路看看鸟影——鸟自然没看到太多,不过认识了出身厦大绿野[1]社团,如今在九寨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工作的柱子哥。前几天他回漳州老家时路过厦门,我们在一起喝茶,顺便帮他给九寨沟的生态导赏方案出谋划策。
而这一次,则是和广州113鸟舍[2]的老师们一起,带着近40名学生和家长的观鸟之旅。带这么多人,能看到什么鸟?说实话,心里没底。不过我想,既然我们刚到汶川高速路口,路边的河滩里就立着一只灰鹤,然后在众人下车为之疯狂之际,一只大又在大家头顶盘旋,有鸟没鸟似乎已经不需太多顾虑了。
去各地观鸟,对我而言,早已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就像鸟友“鹫老爷”爱用长焦镜头和全画幅相机“放毒”[3]一样,我则用三寸不烂之舌将一个又一个人诱惑进这神奇的观鸟世界里,鼓励他们勇敢地踏上这条“不归路”,并且幸福地走下去……
九寨沟,是我向113鸟舍抛出的第n个、也是当时最大的诱惑。当然,我必须借助上天的神来之手,是她创造了如此醉人的山林和梦幻的水系。
眼下,冬日皑皑的白雪让山林繁华褪尽之后又迎来神秘的肃穆与壮观。你还来不及从宝石蓝孔雀绿的水色迷离中逃出来,就跌入了这神树高耸得让人意欲匍匐跪拜的森林。很冷,雪多得足以让南国而来的人疯狂,但大家又怎么忍心去肆意踩踏那闪着晶莹之光、厚如地毯一般纯粹的洁白?我们前后保持一道纵列,与雪地上斑羚的脚印相伴,与豹猫的爪痕为伍。我们小心谨慎,不敢高声言语,可脚下的“咯吱咯吱”声却早已响彻山谷,惊起海子里原本优哉游哉的普通秋沙鸭“扑啦啦”飞得仓皇失措,惊得大嘴乌鸦不满地大声抗议:这些奇怪的游客,怎么会出现在如此幽秘的森林深处?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是兵分两路的:我和鸟友“金蛋蛋”带着年纪稍大的孩子和几位家长;鸟友陆老大、“天鹅”和菲菲带另一个队,成员年纪小些。因为我和113鸟舍的渊源,113鸟舍的不少孩子本来都认识我,可不知道谁在外面“造谣”说我近年来鸟运很差,跟着我没鸟看云云,于是有些小朋友死命地抱住陆老大的大腿,而我只有默默地摇头——他们还太年轻,哪里懂得就算山鹰我鸟运再不济,也好过陆老大千百倍啊!“天鹅”有点沮丧,因为她的儿子在陆老大一组,她必须跟着。我只好安慰她说:“放心吧,看到好鸟我会短信告诉你,让你有个念想,实在不行就用手机翻拍一张照片发给你解解馋。”
冬季九寨沟
就这样,在“天鹅”幽怨的眼神里,“金蛋蛋”和我带着朱江(很坚定地选择跟着我的113鸟舍的一位早期成员,如今已经是大学生了)等一帮人直奔长海!
车刚到落日朗瀑布胎就瘪了,而去长海的车11点半才开。门票在冬季打折,没想到这服务内容也跟着打折!无奈决定掉转路线,沿木栈道步行回犀牛海。
林间只有我们,而普通游客在落日朗拍完照片美美地发完朋友圈后早就坐车去箭竹海了。这很好,全部森林、溪流、松萝、苔藓、雪地还有鸟,都是我们的了!
空气没办法更加透明了,溪水也不可能再清澈一些了;松萝是微风的长发,苔痕倾诉着朝雾的吻是多么的潮润。那些山雀,欢乐的精灵们,在溪流两岸的灌丛里此起彼伏地歌唱着,用跳康康舞般的节奏露出红色、黄色、斑纹的小肚皮,将一切都装点得明媚似春。就连浑身咖啡色、毫不起眼的褐河乌也忍不住了,激动地“刺溜”一下钻出水面,顶起剔透的水珠,散若飞花!
大山雀、红腹山雀、绿背山雀、黑眉长尾山雀、银脸长尾山雀,它们就这样细细碎碎花样百出地在我们眼前飞舞着,令人难以挪开脚步。那些本为九寨沟山水之美而来的家长也跟着我们成了痴、入了迷,又带着歉意在子女们严厉的“呵斥”中硬生生收起惊叹,噤声不语。这“子教三娘”的场景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了,忍不住也提醒一下小朋友回忆一下当初他们自己的惊喜之心,因而对父母,我们还是要以“教育”为主嘛!
大家看得开心,我也心底舒坦些,毕竟这趟几十人的九寨沟之行当初是我向陆老大建议的,而真要是鸟影难觅,我也会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至于我自己,本来也就没什么期望:除了分布较窄的红腹山雀算九寨沟一带的特色鸟种,包括那些山雀,以及一路所见的白喉红尾鸲、灰眉岩鹀、鸲岩鹨、灰头灰雀都是高原常见鸟种。我既然都已经来过两次,阳光下似乎真的也再没有什么新鲜事了。
可是忍不住的,依旧像做父母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开心,自然而然地也跟着莫名地欣喜。有那么些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些鸟儿的出现带给我的虽不是激动,却一定是一种力量。
九寨沟绝不会亏待我的,我知道!
沿着犀牛海边上的木栈道缓缓地行走,期待着鸟儿像神话故事里忽然出现的白犀牛那样跳到我们眼前。左侧是泛着翡翠之光的湖面,右边是稀疏的山林,阳光偷偷地将林间的积雪藏起很多,树枝上残留的叶子还带着秋的最后一点火热。
红尾水鸲和白喉红尾鸲在水边低匐的枝头间跳跃。它们很靓丽,仿佛一片片顽强的红叶,在隆冬的大地上飞舞,倔强地要给世界增添一份色彩。只是这一路实在是见得多,总让人激不起心底的热情。唯有祈祷,可完全没有“做功课”的我甚至都想不起来该祈求遇见什么。恍惚间想起若干年前在四姑娘山长坪沟骑马,趟过一条小河,转了个弯,一抬头,除了雪山雄浑,还有就是眼前树枝上忽然出现的几只白斑翅拟蜡嘴雀。当时虽然辨认出来,可人在马上颠簸而行,摇头晃脑的自然也没能看个过瘾。
这边正想着,那边头顶忽然就来了一群鸟儿。逆光看黑乎乎的,不过是蜡嘴雀的造型无疑。来不及感谢鸟神怎会如此知晓我心,望远镜已经锁定它们,顺便脚下轻轻地转移角度。好家伙,有雄有雌!雄鸟黑头黑翅膀之间藏着橙黄色的身子,脖子一伸,也是明艳艳的黄;雌鸟的头和翅膀沾点灰色,身上的黄也要淡一些,就好像养殖场的鸡蛋蛋黄与土鸡蛋蛋黄颜色之间的差别。如此看来,这货必是黄颈拟蜡嘴雀无疑!自然大喜,我的新目击纪录嘛!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心底乐开了花,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融化了冻得有些僵硬的脸。众人也是美哉,虽不敢高声说话,可个个眉梢都早已飞了起来。
队员们又一阵骚动:来了一只赤颈鸫,雄的,胸口好像一大块巧克力!然而,我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黄颈拟蜡嘴雀身上。没办法不注意,因为它们已经陆续跳到我面前。可能是知道我们对它们爱慕有加,这些小东西干脆尽情地在枝头大秀特秀,到最后觅食是假,互相亲热起来是真了!我也没什么好想的,一只一只慢慢地看呗。咦,分明有一只不一样,浑身斑斑点点的,这不是白斑翅拟蜡嘴雀的雌鸟么?而旁边那只黑头黑背、翅膀有斑纹的显然是她老公嘛!这下可好,四姑娘山的遗憾彻底没了。心底不由自主地默念:“感谢鸟神!感谢鸟神!”
孩子们到底忍不住惊呼了几下,我一抬头,高处的林间飞过一道巨大的黄色鸟影!神啊!猫头鹰!难道是灰林鸮?眼见它身子一挺、翅膀一收,落到一根树干上,但我刚要举起望远镜,它又纵身一跃,振翅飞到山坡背后。心底那个痛啊!我在这里撕心裂肺的同时,旁边同样目击此景的毕老师也肝肠寸断!
不甘心!好不容易看到一只“大猫”,怎么可以就仅仅是惊鸿一瞥?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把所有的沮丧都化成紧盯不舍的眼神在林子里继续搜索。然后,然后真的看到了!还有一只!尚且来不及告诉旁人,它竟然也飞了起来!
这是怎样的哀痛?!此刻,它无声无息地掠过的每一根松枝仿佛都在鞭打我的心!“停!停!停!”祈祷是唯一的选择!鸟神保佑!它在即将飞越山脊前犹豫了一下,然后真的停了!
看着我无声地手舞足蹈和欣喜若狂,大家也都明白了,赶紧单筒望远镜伺候。可它似乎故意要调戏我们,而森林里的枝桠好像重重帘幕,完全没有适合的观察角度,真是要活活把人逼疯的节奏!
在无奈的无意中,我轻轻地往右边跨了一小步,一抬头,30米外,在因为一根枝杈而空出的三角地带,“大猫”完完整整地蹲在那枝杈上,正扭头瞪着我们!不是灰林鸮!黄澄澄的大眼睛,长而平的独特耳羽,浑身浓重的墨点状纵纹,无一不在告诉我它是鸮中的特立独行者——黄腿渔鸮!双筒望远镜已经完全不过瘾,把单筒望远镜抢过来:赞啊,眼前分明浑然是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江湖大侠!你看它浓眉深锁,双目精光毕现,似乎随时出手便会动地惊天。
这是众多鸟人眼底梦幻一般的黄腿渔鸮啊!我心满意足了,真的!此番九寨沟观鸟只要有了它,其他随便看到什么新东西都已然是赚到了。这等大好事不用来炫耀真对不起我那全国各地众多的鸟友们!微博、微信一个都不能少!果然,手机很快就震得我的手几乎麻掉。包括四川本地的鸟友在内,各种“羡慕妒忌恨”如潮水般涌来——正是我想要的效果!“黄颈拟蜡嘴雀、黄腿渔鸮,今日有此二黄,足矣!”
果真,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一个新的野外目击鸟种都没有遇到。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威武与可爱兼备的黄腿渔鸮在我的脑海里始终萦绕挥之不去的幸福感,简直是每走一步都要荡漾出来的啊!当然,我也不会自大到面对冰封的长海美景无动于衷,也不会得意到对汇聚了世间最深邃的祖母绿的五彩池视而不见。在红桦卷起的树皮闪亮如旌旗的丛林间,在大山刚毅的沉默和森林广袤的温婉面前,相机的快门不曾停歇。何况,还有上次来九寨沟未能看个真切的黑额山噪鹛此刻就在眼前闲庭信步,白眉朱雀在地衣间觅食,而橙翅噪鹛更是几乎就要跳上我的肩膀。
要说这三种鸟,真是性格迥异:橙翅噪鹛是西南地区非常普遍的鸟类,只要进山,几乎无处不在。初看喜其彩翅之美,再看惊其小白眼之凶,三看、四看之后便完全被它彪悍的性格所震撼——真的是对人无所畏惧啊!观鸟多年,这本是我心中期待的人与鸟的理想状态,可为什么竟然会觉得如此这般难以接受?似乎每次见到它们的时候都是我在退缩,以免撞上。究竟是我叶公好龙,还是它们实在是“二货”?想起台湾地区的玉山噪鹛[4],那些可能是橙翅噪鹛最近的亲戚也一样视人如无物,可能真的是基因与众不同吧!
白眉朱雀害羞得多,总躲在逆光之处。当它觉察到我们渐渐地靠近,小翅膀“嗖”地一扑,便落到稍远一点的树枝上。它始终保持着相对友好但决不肯亲密无间的距离,好像恪守外交礼节一般。
黑额山噪鹛介于两者之间。它并不爱搭理人,总是在勤勤恳恳地追逐着它的食物,但也不会太在意我们对它的围观。与橙翅噪鹛相比,它没有闪着辉光的彩翅,却有着让人觉得温暖的粉嘟嘟的胸脯和黄澄澄的屁股。它的小嘴是一弯月牙黄,小白脸配上黑额头,过眼纹如黛,时尚又略显俗气,大约是那种初次去看时装秀的新贵妇人,不知道该怎样打扮才好。
其实,只要道法自然,又怎么学不会装扮自己呢?你看这里如彩绸飘飘的海子,它敞开心怀,让群山汇聚成束衣的腰带;它信手拈来,将那些老树枯桠幻化成头钗;它身躯轻转,裁出一段瀑布织就蕾丝的裙摆。融入,与周遭相得益彰,这便是最好的方式。我又想起黄腿渔鸮,虽然九寨沟的海子里鱼并不算多,却因水至清而容易捕获,它便也一样过得怡然自得。自然各得其所,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晚上回到酒店,大部队会合。陆老大、“天鹅”和菲菲带的小组收获并不多,这让我们小组一再被我强调需要“低调地炫耀”显得颇有“拉仇恨”的意思。那几位铁了心要跟着陆老大的小朋友眼底先后泛出失望、羡慕、怀疑、震惊乃至愤怒的眼神。当然,他们不是对陆老大不满,而是对我们。他们信誓旦旦地说翌日必将打败我们,而且还挺了挺胸,面带骄傲,很得意地说:“我们看到旋木雀和环颈雉了,你们没看到!”我看见陆老大听闻此言后羞愧的表情,更加不忍向孩子们说出真相。只有“天鹅”悄悄地走过来说:“我……我……我真的很想明天跟着你们……”结果被她儿子一声大喝:“老妈,不许叛逃!”乖乖地、无限哀怨地又回去了!
其实不怪他们运气不好,也不是陆老大鸟运真的一如既往地差,实在是迫于九寨沟冬季对木栈道的封闭式管理——冬季巡防人员不够,同时也是为了防火。他们只能沿着公路或者在游人如织的景点观鸟,自然比不了我们在人烟稀少之处的收获。
晚上在房间里,陆老大和我聊起广州中小学观鸟发展的情况。这几年有目共睹的巨大进步带来的除了幸福和收获,责任感的压力、奔波的辛劳、对家人照顾不周的愧疚等也接踵而至。不禁感叹,想放下一切简简单单地去观鸟,对一位心底真正装着自然的人来说,有时候真是一种残忍的奢侈。
这些年在全国各地游走,见到很多鸟人因为观鸟而走向科普和环保之路,并为之心焦力竭;也听闻过努力之后空无结果的那一声无奈叹息:“早知道当初就不观鸟了!”可努力终究不会白费,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那些对鸟儿无比执着和喜爱的笑脸,那拍着胸部说要超过我的小朋友们,不正是对我们这些年努力的最佳肯定么?!陆老大,我不能给你以安慰,但我一定会通过看到好鸟来刺激你!哦,打错字了,是激励你!
我们的战略目标是看到更多的好鸟,所以我们的战术是进入森林。考虑到近99%的游客都会先坐游览车到海子边最高的箭竹海(在冬季,箭竹海以上区域不开放),然后慢慢往下行,为了避开游客,我们在五花海下车。果不出所料,此处,只有我们!
时间是第一位的,不允许队员们有丝毫的流连,五花海的景色再美也不行!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游人蜂拥之前穿过灌丛进入熊猫海与五花海之间的森林。于是,在高高的山岗上,在密密的树林里,观鸟小分队化整为零,队员猫腰、跳跃,又相互提携,犹如一支体操队。看我们前进的速度,分明是丛林里的急行军;看我们身后走过的路,却连一根荆棘也不曾折断,因为我们深知它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深知这一路所有的障碍,都将是成就我们最终那丰饶收获的骄傲。
终于,眼前是一株株巨柱般的参天大树,树枝上挂满随风飘逸的松萝,地面的积雪上落了薄薄的一层松针。轻轻地踩下去,雪直接没过脚踝。雪地上斑羚、豹猫、血雉的脚印清晰可见,因为在我们到来之前,它们是这山谷里为数不多的健行者。太阳还只在高耸的山尖制造辉煌,山谷里的阴冷让我们手脚都有些僵硬。顶着小辫子的褐冠山雀叽叽喳喳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大约是正在给我们加油鼓劲,否则怎么会一大群从森林深处跳到眼前的松枝上,高低好几排却又喧哗至极,就像看台上的啦啦队员?
不能丢人不是?于是我们用半僵硬的手举起望远镜。哇!黑冠山雀和煤山雀也都来了!只是它们比较偷懒,没给我们加油几秒钟就偷偷地溜号,跑到地上找早餐去了。要不是脸蛋还是白白净净的,黑冠山雀简直像个小煤球,而淡灰色的煤山雀与它比起来就是只白鸟。不过,黑冠山雀闪亮的橘红色小内衣必须点赞。哎呀,看得人家害臊,翅膀一扇,飞了!
太不过瘾了!这么大的森林,我们攻坚克难、踏雪隐踪至此,可不就是为了这些小不点的鸟儿?血雉、高原山鹑、蓝马鸡、红腹角雉都可以有嘛!可真没有!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但阳光沿着雪山往下爬的速度很慢。众人手脚越发冻了,这才想起都带了吃的,该补充补充热量。可还没有来得及把巧克力塞进嘴里,一只鸟儿“噌”地低空窜过雪地,快速闪进面前空地中的灌丛。这如何能放过?众人立刻形成包抄之势。
那灌丛虽不过六七平方米,可实在太过密集,我们找了半天才发现鸟儿的位置,却根本无法窥其端倪。越是如此,越像猫爪挠心,越是不甘。静静地等,早已忘了雪地里冻得有些疼的脚,就连呼出的白汽也都半晌才喷薄而出。
静,需要绝对的安静。动了,鸟儿动了!它轻轻地一跳,换了根枝桠,角度稍微好些。有人小声说:“看见了!看见了!”可其他人并不敢跑过去,继续等,或者极其缓慢地移动,可脚下“咯吱”的踩雪声听得叫人揪心,生怕鸟儿一个惊吓就飞没影了。
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它不仅没有在我们的动静中闪躲,反而跳到树枝更加稀疏的地方。这是一只胸口、背部、脸颊和脖子都沾满黄绿色的鼠灰色鸟儿。看到嘴之前,我还以为是白斑翅拟蜡嘴雀的雌鸟,但等它扭过头来,满脑袋的纵纹让我意识到它应该是某种朱雀的雌鸟。问题是我连朱雀雄鸟尚且有好几种分不清,何况雌鸟乎?!这真是个大大的难题。这时众人都指望我,我指望鸟书,可谁都知道野鸟手册的莺雀类是画得最糟糕的一部分,越看越不靠谱!这又是个大大的难题啊!
“等雄鸟!”我故作冷静。
雄鸟没有等来,因为它本来就在灌丛里!
斑翅朱雀雄鸟
这也解释了之前雌鸟一直都不肯离开的原因:这么冷的天,两只鸟儿哪怕不能紧紧靠在一起,彼此相近也会心底温暖一些吧!但见那只雄鸟跟着雌鸟三下两下从密集的灌丛底部跳将出来,哇哦!这是怎样的惊艳啊:仿佛红绫上绣满梨花,好像红宝石在雪地里打滚。尤其是它颈项上的一圈羽毛,单独看,一根根好比银针闪闪亮;连成片,亮闪闪恰似铠甲流光。
绝对是看过照片的,但名字——?名字?名字?脑海里看过的各种朱雀照片如幻灯片一般飞闪而过,然后定格。对,没错,就是它——斑翅朱雀!再翻图鉴,虽然脖子上的一圈羽毛被画成黑多白少,与真实版有巨大的差异,但通过斑纹和身体及翅膀色泽的分辨,还是可以肯定就是它。没什么好纠结的了,尽情地欣赏这造物主的杰作吧!
雪枝上的它静立无声,眼底并没有被围观的恐惧,反而有种泪汪汪的感觉,看得我心都软了。我猜不出它是被雌鸟刚才的行为感动得热泪盈眶,还是因为我们对它的痴情而喜极而泣。等我们所有人都心满意足之后它才振翅离去,留下颤巍巍的枝条。抖落的雪条在空中跌成数节,轻轻地落,融入雪原中再无痕迹。(www.xing528.com)
有时候,我需要翻看照片才能记起旅行时的一些细节,这大概就是我老了的标志。既然时间是生命唯一不可战胜的敌人,那索性让时间成为我们成长的伙伴。就像九寨沟的流水,你无需伤逝它的永不停歇,你只需要记住它这一路静洄、奔腾、跌宕所创造出的无与伦比的精彩就好。
终于,阳光从头顶穿过森林,如万道利剑劈开谷底的阴寒,而此时我们已经走出丛林。我们终于可以安逸地躺在五花海畔的温暖阳光中,对着山林与湖水变幻莫测的色调,让原本冻成一坨的手脚都慢慢地化开。五花海水底钙化的古木,让人觉得时间已凝固于此;蓝孔雀般的色泽和变幻,又让光影在这里挣脱时间的桎梏,鲜活得如生命般精彩。
朱江正在上高一,但自从初一时和我们一起观鸟后,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生物迷。他后来更是拜广州的蝴蝶专家陈老师为师,在很短的时间内,对蝶类的造诣已经远在一般人之上。对于观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拿上了相机。我时常觉得广州可能是经济条件太好了的缘故,很多人在自然观察的初始阶段便迫不及待地买了长焦镜头。但是,记录自然并非等于认知和感知自然,后者更需要静下心来打开你的五官去接受天地的各种信息,而快门的咔嚓声则做不到这些。我只鼓励在对自然已经有相当程度的感知之后再去做影像记录,因为只有这时候的记录,才可以显现出你的心究竟是停留在自然的哪一个位置:是一朵美丽的花,还是一朵花所绽放的美丽,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当然,鸟类、蝴蝶等可能稍纵即逝,所以必要的照片记录有利于辨识。然而,若只依赖相机,而不去锻炼眼神和强化记忆,那凭借一眼就可以对绝大多数物种进行分辨的“神眼”就真的永远只是传说了。
朱江的母亲此番也跟着我们一起。在翻山越岭的时候,朱江急匆匆地往前走,我叫住他:“别人在扶你的妈妈,你怎么可以心底只想着前面的鸟?”幸好,在随后的时间里,他一直尽可能地和母亲在一起,不会忽然远离。
朱江是个好苗子,但也不得不面临将来高考的压力。他不太喜欢英语,我告诉他:“既然你的理想是今后从事与生物研究有关的事业,那么英语是你了解最新的理论知识和与国际交流的基本工具。当然,你也可以满足于仅仅来大自然里走走看看,停留在你现在已经达到的层次上。”朱江很聪明,应该能听得懂我的话,而我也希望他母亲将来也会欣慰。
忽然插进上述这么一段,实在是因为对于113鸟舍的孩子们,我虽远不像陆老大等几位老师那样倾注那么多心血,却一样觉得视如己出,忍不住想“引导”一番。我知道这是心真的老了的表现,可如果老去的价值就在于可以让后辈稍稍走得更加顺畅些,也算是没有白活。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和这群孩子混迹在一起的时候,起码暂时地我会完全忘记自己的年纪,因为在大自然面前,谁又不是一个顽童呢?
言归正传,继续说鸟。
可有时候,鸟事也会被抛到脑后的,比如现在。当我们在珍珠滩的瀑布面前,完全被其磅礴的气势给镇住了;即便是那些已经冻成冰柱的部分,也犹如寒光烟玉,有种夺人魂魄的犀利妖媚。还好,一只据此为家的白顶溪鸲把我们拉回现实——头戴西部少数民族的小白帽子、身着东北披肩式的黑褂子、穿着南方彝族的大红裙子,不消说,既然集“黑道、白道和红道”于一身,它自是神通广大:声如暴雷的瀑布不过是它家的珍珠门帘,任其暴风骤雨,穿梭往来毫发无损!也不知道为啥脑海里飘过一句话:“能力以外都是零!”呵呵!
水雾借着风势将我们逼退。一转身,绿背山雀就在枝头用它春草般的色彩将寒冬变得悦目。在地上跳得起劲的小灰脑袋是褐头雀鹛的,而透过林间的阳光,它们的翅膀闪着霓虹。听到细声的“咩咩”叫,就见那栗臀在杉树的树干上表演倒挂金钩。再转过头去,刚想继续看看瀑布,目光又被一只飞起的白额燕尾牵走了,而顺着它飞过的溪谷望去,一堆乱石之上,水花似雪。
猛地从水里冒出一只河乌,身上的流水如珍珠从乌黑的琉璃盏里滑落——这永远都戴着白围兜的潜水高手,怎么看都觉得是个长不大的娃。看到它,我就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很爱去乡间的溪流中戏耍,还会用一根木头搭在两块石头上,然后枕在脑后顺水躺着,享受溪流的呵护与摩挲。那感觉,即便是回味一下也依然妙不可言。长大之后,我还是不太喜欢去游泳池,而更喜欢去大海中游泳,或许因为前者是锻炼,而后者则是身与心共通的畅游吧。
再往下走都是人头攒动之处,但停车场周边的树林倒是有很多鸟儿的叫声。走进去仔细看,几乎都是橙翅噪鹛,是它们在发出各种细柔的叫声。搞不懂它们为何三番五次地这样调戏我们,明明是体态硕大的噪鹛,叫声却比不及它三分之一大的红腹山雀还要细嫩。忍不住想正告它们:做鸟要有底线,不可为博眼球什么手段都用!
速速去了芦苇海。昨天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太阳西沉,自然未能见到什么鸟儿,就连原本芦苇丛中那道碧绿的腰带也黯然无色。今天特地来得早些,果真碧水优柔,蜿蜒空行,华彩如妙音鸟飞舞的缎带。普通秋沙鸭、绿头鸭是这里的常客,红掌清波,涟漪微澜。
没有风,安静的芦苇丛却忽然间开始晃动。未几,冒出一只黑水鸡,头顶的小红帽煞是美艳。可芦苇丛还在晃呢!从这一小片晃到那一小片,有个小东西在里面快速地蹿踱。根据经验估计,这一刻不停的“精神头”不是鹪鹩就是白眶鸦雀了。
鹪鹩!朱江看到了,我却有点失望,毕竟看白眶鸦雀才是我带他们到芦苇海的主要目的,因为白眶鸦雀是分布很窄的中国特有种。芦苇海里生长的都是高山芦苇,比我们常见的芦苇个头要低矮得多,也没有那么密集,所以这里视野较为开阔。因此,相对于其他分布区,在芦苇海看见白眶鸦雀的概率应该要高得多。但是,天不遂人愿你又能奈何?
我让大家绕过木栈道去那边继续找找,结果他们却在木栈道这边被一群银脸长尾山雀给吸引得几乎纹丝不动。银脸长尾山雀固然可爱,但良机稍纵即逝,这会影响后面的观鸟大计不是?这帮没有大局观的家伙!唉……
在我的催促下,大家快速往里走,可也没什么特别的收获,只是快走到尽头的时候,众人的脚步声才惊飞几只环颈雉。此地视野空旷,又值阳光温顺,所以这“飞鸡”看得实在过瘾。尤其是雄鸟的华丽和雌鸟的笨拙形成鲜明的对比,仔细回忆一下,场面颇有几分滑稽可笑。
我决定带大家去旁边白雪皑皑的山谷里转转,看能否有点特别的收获,但几位年纪大点的家长和几位落在后面的学生决定先在原地晒晒太阳,遂兵分两路。
这个山谷大约罕有阳光的抚慰,整个九寨沟沿岸唯有此处茫茫如林海雪原。
很冷,加上大嘴乌鸦冷不丁“哇哇”地叫上几声,胆小的孩子悄悄地问我:“该不会有鬼怪出没吧?”我笑了,开句玩笑:“要是有,我就让它们来帮我们找鸟!”
越往里走,越是寂静。联想到早晨我们在没有阳光的森林里也是收获不多(除了斑翅朱雀),我已隐隐地觉得不对劲。手机里收到的短信说在我们分手的地方,他们看到一种奇怪的鸟儿。我让他们描述了一下,结果反馈过来的信息根本没法理解,心想:“算了,留守的几个人观鸟经验并不多,没准又是橙翅噪鹛啥的;再说,等我们赶回去估计也该飞了。”于是继续前行,但还是没有鸟儿,所以我干脆带大家看植物。尽管这里松果遍地、松萝满空,可终究还是有些无聊,几个孩子已经忍不住开始滑雪玩了。
手机又响,一看是毕老师打来的。她先有事没和我们在一起,刚刚赶到我们兵分两路的地方。她用压得低低的嗓音说:“真的不认识!很大一只,背上都是斑点,眼睛是白的,嘴还有点弯弯的。”我一看手表,这前后隔了15分钟了,那鸟儿竟然还没有走!这分明是等我们回去的节奏嘛!挥挥手,快速回撤。先是一溜烟小跑,在距离目标100米外放慢速度,50米处改为步行,10米处开始蹑手蹑脚……
毕老师和几个人都坐在木栈道上,盯着眼前的一片芦苇丛。芦苇和木栈道之间是较为空旷的半干涸沼泽,一株柳树成了她们的掩体。我们各自选好位置,而那两只,不,三只鸟儿好像都不知道我们的到来,依旧在靠近芦苇丛的空地上埋头翻刨食物,半晌才抬头看看四周。
我等大气都不敢出。毕老师见我喜笑颜开,连忙问我:“是啥?是啥?”我说:“不知道,但是:一,我没见过;二,我看过照片,不是白点鹛就是斑背噪鹛。无论是啥,都是一等一的好鸟。”
赶紧查图鉴,没错,是斑背噪鹛,中国特有鸟种。赚翻了!如果说画眉的白眉是工笔描出来的,斑背噪鹛的白眉纹就是大写意的;如果说虎斑地鸫身上的斑纹是墨雨乱坠金笺,斑背噪鹛背上就是把乌鲤的鳞片用掐丝珐琅的手法一片片地镶嵌而成。隔着倒伏的芦苇秆和枝条,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又看了10分钟后,这才想既然这鸟儿呆成这样,我们何不索性大方点,给陆老大那支队伍打个电话,看看他们能否也赶得上这场盛宴。
又看了一会儿,等我们离开那片芦苇海、慢慢走到两三百米开外,回头远远地看见陆老大带着几个人在公路上狂奔的身影。祝他们好运吧!此刻我的眼前除了夕阳似火、雪山如金,还有白眶鸦雀一闪而过但绝对清晰可辨的白晃晃的眼睛。
后来“天鹅”跟我说,当时她带着儿子还有其他人跟着陆老大,在海拔2 100多米的地方气喘吁吁地狂奔3公里,一路跨越各种障碍,才最终一睹斑背噪鹛的芳容。是时天色已近黑,但不管怎样,还是看到了,所以陆老大的鸟品也没那么差嘛!
这只斑背噪鹛大约是他们这一整天唯一的收获了。于是很明显,他们小分队的小朋友们有一部分看上去有心想造反!当然,他们还不敢,也不好意思,而且迫于团队压力也不能说。我也实时“小声地”(但足以让对方听清)教导俺们队伍里的同学们:“虽然‘拉仇恨’是我们为了激励他们应该做的义务,但咱为人还是要低调一点,要有些腔调的。说什么‘你们没看到我们看到’如此简单攀比之类的话,显得庸俗市井,要改说‘对方鸟友,我们只是运气稍微好一点点,你们下次一定会看到更棒的啦’!当然,斑翅朱雀有多美和斑背噪鹛有多乖,再提醒一下第一天的黄腿渔鸮多梦幻,以及黄颈拟蜡嘴雀多活泼等,纯粹是为了与对方鸟友分享一下我们的快乐,还是很有必要再强调一遍的。说的时候呢,眼睛一定要放光,嘴角必须要流露出幸福的微笑,这样激励效果会更好的。”众队员听罢齐呼:“教主千秋万代江山一统!”哈哈!
玩笑归玩笑,对于第三天我们能有何收获心中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我们要去的甘海子就在酒店旁边,在夏季是一片四面环山、水草丰茂的湿地,芦花在霞光里摇曳,香蒲对山风颔首,河道逶迤,碧水轻流;冬季则几乎都被冰雪覆盖,苇叶枯瘦,节节草倒伏纠结成厚厚的毯子,沼泽里的水结成厚实的冰块,企图逃逸的气泡敌不过严寒的封堵,化成冰面下一串串绝望的“眼睛”,只有几丛香蒲还挺着早已接近干枯的身躯,在猎猎寒风中强作欢颜。能看到什么鸟?我只能寄希望于直觉。自打第一次来九寨沟途经此地,脑海里就一直有个强烈的信号:下车!下车!下车!我想那一定是缪斯[5]的呼唤,因为它尽管声音轻得像叹息,却犹如春天的风拂开桃花那一瞬间,轻柔而坚定。
鸟人都起得比太阳早。整个甘海子此刻就像一间巨大的暗色冰窖,令与我们同处其间的司机叫苦不迭。我也冷,尤其是面对眼前这光秃秃、几乎毫无生机的场景。不过很快就有人发现,湿地边一处崖壁之上有一只大正蹲在高枝上俯瞰大地。那司机头两日不过是在宾馆睡觉打牌,今天才跟我们一起出门,眼见着新鲜,也忘了冷,直夸猛禽的威武帅气!众人喜上眉梢,开始想象后面定然会有各种好收获,然后等待太阳一点一点地将温暖送进山谷。
今天是所有人都在一起,孩子们一多,满世界的又都是冰雪,还有细小却璀璨如钻石的冰晶缀满枯草,如何能不兴奋热闹?就连撒着欢儿在雪地上打滚也是免不了的!反正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见什么鸟儿,我们几位带队老师也随他们折腾,用放肆的追逐与欢乐的笑声在这个原本寂寞的天地里将寒冷驱离。
阳光才是阴冷最强有力的终结者。原本只有远山鎏金一般的雪峰光辉万丈高高在上,或者远山峰峦之巅雪线状若飞龙,现如今整个山谷都已经明媚如春。当阳光洒到身上的那一瞬间,众人不约而同地忽然安静了下来,感受着那隔着衣衫直接渗透进心底的温暖,将原本绷得紧紧的肌肉彻底放松。脚底那些冰晶也幻化出七彩的光芒铺满大地。所有的人,都来与阳光合个影吧!雪山是背景,笑脸是回忆。
广州113中学的同学们在九寨沟甘海子观鸟
鸟儿也有了,这偏偏却是让人头疼的难题:在隔着一道河湾的柳灌丛上空飞舞的两个小不点是褐头山雀还是沼泽山雀?三只在冰河上溜达的究竟是水鹨还是黄腹鹨?后一个问题还算好办,靠近看看胸口的纹路和腿脚的颜色便一清二楚。山雀却在河对岸,结了冰的河面看着挺结实,但用脚试着踩一下,噼里啪啦地冰纹一下子就裂出去老远,吓得我赶紧缩回来。忙着在树干的苔藓间寻觅早餐的山雀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停下来让我拍个清楚的,只能用单筒望远镜锁定目标,瞪大眼睛,看上个一遍两遍十遍二十遍。可是,即便我知道褐头山雀和沼泽山雀的区别在翼纹,在那种状态下想看清楚它们根本就是奢望。
“算了吧,”我对自己说。然而,被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让我不得不重整旗鼓,无法放弃。简直是自虐啊!终于它们停歇了下来,尽管胖胖的脑袋还在左右晃动,却足足将那带着纹路的翼和背完整地呈现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有5秒钟。“褐头山雀!”我揉揉发酸的眼睛如释重负地喊了出来。一抬头,却发现身边的人几乎走得光光的,只剩朱江趴在地上用微距拍冰晶。这帮熊孩子,怎么能问完问题就直接走人了呢?气不过追了过去,大喊着:“褐头山雀!褐头山雀!”可能在他们眼里,我一定是疯魔了。
陆老大带着大多数人已经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十个人跟着我走进靠近山脚的冷杉林里。在阳光温柔地呵护下,这本是静悄悄的森林焕发出别样的热情。你看,林间的空地上,大火草(俗称大火花)舍弃了夏季奔放鲜艳的花朵,摇身一变成了毛茸茸的五角星;被火烧过的枯枝上,苔藓宣告着生命可以换一种方式继续,细想一下,颇有轮回的禅意;翻开一片卷落在地上的红桦树皮,上面有个小小的“白色贝壳”,那是一只蜘蛛在冬天温暖的家;路边一簇雪白的花,有着雏菊的可爱、雪莲的纯洁,而且一朵朵羞答答地全都低着头——换一种心情去看,这些动植物保暖的方式是那么的可爱。
你若说这是牵强附会也没错,可人生乐趣的本质不就是在于你以怎样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么?我给不了别人昂贵的礼物,就带他们来看这一丛丛飘逸的松萝、一簇簇鹿角状的地衣好了。这些洁净之地才能生长的生命,要我说,比诞生于炼狱般地火之中的钻石更加让人觉得可亲可近。
冷杉异常高大,人行走林间会不自觉地抬头仰视,进而生出敬畏之心。想到它们至少都历经了四五百年的沧桑,臂膀上不知道曾经承载过多少风雨,也不知道听过多少次鸟儿的欢歌和虫儿的嘶鸣,再看一眼森林尽头巍峨亿万年的山峰,回首我们留在雪地上的足迹,且不言渺小,亦谈不上艰辛,剩下的真的就是对大自然发自肺腑的臣服了。只是大自然不需要我们臣服,它更像是佛陀般喜欢分享;你肯融入,便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选择躺下来,小草在耳边与风絮语;天空,是高山兀鹫双宿双飞的身影……无需相机,也不用望远镜,我们的目光随着它们硕大的翅膀划过蓝天,绕过崖壁,掠过森林。它们盘旋恒久,无论是逆光时展翅威猛的剪影,还是顺光时犀利可鉴的眼神,无一不让人镌刻在心。群山如抱,白云悠悠,我们都想就这样继续躺着,直到天荒地老。
这里也是四川林鸮的家。当然,鉴于这种极其珍稀的鸟儿行踪诡秘的程度,我们无缘相见也是正常。饶是如此,还是忍不住呼唤几声,至少希望它知道我们曾经来拜会过。黑额山噪鹛出现在我们去酒店的路边,依旧是为落叶下的食物无尽痴迷的呆呆的模样;再就是一些小小的山雀,如褐冠山雀、绿背山雀、黑冠山雀,时不时地跳出来,让我们有些倦怠的心小小地惊喜一下。
我们也曾徒手爬上雪坡,忍着荆棘的抽打钻进密匝匝的丛林,依旧没有搞清楚究竟是谁的背影时不时地一闪而过。放弃是一种选择,坚持则是另外一种。
见时间已然不早,我们晃悠悠地回到路口。对于坐在路口休息的毕老师的母亲告诉我说另一条路里有很多鸟儿的消息,我似乎有点“置若罔闻”。其实我曾经扫了一眼那条路的生境,肯定有鸟,只是当时被路对面一声声奇怪的叫声给吸引了,想先去探个究竟。此举让我后悔不迭!那叫声不过是橙翅噪鹛的又一个玩笑,我却错过了同学们冲过来向我描述的一种“小小的、彩色的、很漂亮”的鸟。瞬间脑子一懵,因为就在刚才,朱江问我今天最期待什么鸟的时候,我还说花彩雀莺!这……这……这难道是老天爷故意给我开了个玩笑?
赶紧冲过去再找,但望穿秋水却一无所获。我翻出图鉴,孩子们说不是花彩雀莺就是凤头雀莺。心里那个郁闷哦,因为随便哪一种都是我心中的期待啊!大部队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几十双眼睛都在搜寻,可依旧未能找到。带着几丝沮丧和疲惫,我们沿着公路慢慢地走到九道拐的上边缘。看此处地势险要,路上冰雪颇多,便停在一旁的草坡上坐下来,一边等车一边休整、吹牛。桥下有白顶溪鸲在冰窟窿边守株待兔,抬头见高山兀鹫再次莅临,引发众人好一阵赞叹。然后我的电话铃响了,“天鹅”在电话里抑制不住地兴奋:“快来,山鹰,那小鸟又来了。”跑吧,还说啥呢?!体育世家出身的陆老大冲得最快,但鉴于刚刚大家还在批斗他鸟运差,我开玩笑说了句:“拉住他!”果真有两位小朋友差点就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大家一阵哄笑。
高原空气洁净、景色迤逦,走起来身心愉悦,跑起来却是要人命的。不过三四百米的路程,跑得大腿酸胀、嗓子发干,甚至上气不接下气,但绝不能停下来啊,因为那鸟儿可不等人!
路边有两棵相距七八米的松树,中间是几株领春木。总是最先将春风染成绿色的领春木此时还是光秃秃的,却正好是鸟儿完美的秀台。可是那些迷人的小精灵偏偏不肯在此间停歇,只是在两株枝叶繁茂的松树间急速地来回穿梭,而只要一闪进松树,就完全隐匿不见。活生生急煞众人!
到底是花彩雀莺还是凤头雀莺我已经不在乎了,先看清楚比什么都要紧,而那些试图拍摄的人也不得不放弃念想。我们一群四十多人,就这样被几只3岁小孩拳头般大小的鸟儿调戏得在两棵树之间做钟摆式移动: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看到一眼银白色的头部,再过了许久才看见棕红色的脸颊,费了好些眼神终于被铜蓝色的翅膀给惊艳了一秒钟,又迷惑于为什么别人说看到的背是蓝紫色的。胁部有淡淡的紫色肯定没有错,至于凤冠,有人看见有人没见,七嘴八舌的,也不知道是个体差异还是根本就是花彩雀莺和凤头雀莺混群。尽管煞费周折,大家的脑海里至少还是拼凑出了一幅完整的美丽小鸟的形象。
就我个人而言,看到的是凤头雀莺无疑。我冲过去和“天鹅”紧紧地握手,表示欢庆和感谢。“天鹅”的脸上也绽放出烂漫的光芒,激动无比地说:“终于改鸟运了,就因为某人刚刚离开一小会儿啊!”然后我瞥见一只高山旋木雀像铁片遇到磁石般“啪”地贴到领春木的树干上,赶忙喊“快看”!大家又是一番眉飞色舞。这时候耳边传来一声很小的嘀咕:“唉,我们看到的,他们都看到了!”一回头,果然是陆老大有点神伤的脸。此刻的西边天空,端正地挂着一朵五彩祥云!
回程的车上简直是欢腾了,大家都为今天最后的收获激动不已,陆老大也不例外。
如果不算次日在回成都的路上于厕所外还看到的红隼、一路上数不清的红嘴山鸦、黄嘴的红嘴山鸦(红嘴山鸦亚成体)和稀罕的真正的黄嘴山鸦,或静若处子的棕胸岩鹨、喜欢到处溜达的红眉朱雀、攀高枝的赤颈鸫的话,九寨沟的故事该告一段落了。当时我本还犯愁要如何给这次旅行写一段结尾,“天鹅”还在读小学的儿子就已经把我作为他们口中的“老大”,将时下流行的歌曲《爸爸去哪儿》改成《老大去哪儿》,并且在路上就被大伙传唱,还正式被宣布成为113鸟舍的舍歌。当小朋友唱到“你拼命观鸟我白了头发,陪你观鸟看你长大”“有一天老大掉光牙,我会带着你去观鸟啦”时,还有什么比这两句歌词更好的文字来作此番九寨沟观鸟之旅的结束语呢?
【注释】
[1]“绿野”是厦门大学一个大学生环保社团,在国内高校的同类社团中享有盛誉,曾获共青团中央嘉奖,并荣膺“福特环保奖”。
[2]这是广州113中学一个在老师指导下的观鸟社团,草创于2007年底,是广州目前开展观鸟活动历史最悠久、活动内容最丰富的中学生观鸟社团。因为机缘巧合,该“鸟舍”的几位创始成员均随笔者在广州市区和近郊有过多次学习观鸟的经历。此后,笔者也多次参与了113鸟舍观鸟活动的路线设计并担任领队。
[3]此处的“放毒”指通过向身边的人展示观鸟、拍鸟的乐趣,劝使别人也成为观鸟、拍鸟爱好者的过程。这是鸟友间的戏称。
[4]笔者在写这篇游记时用《中国鸟类野外手册》(约翰·马敬能、卡伦·菲利普斯和何芬奇著,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给出的中文名“玉山噪鹛”,但这个物种在《中国鸟类分类与分布名录(第三版)》(郑光美主编,科学出版社,2017年)中调整到不同属下并更名为“台湾噪鹛”。
[5]缪斯是希腊神话中主司文学、科学和艺术的九位古老文艺女神的总称,她们都是天神宙斯的女儿。——编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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