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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宇宙论:恒先的宇宙生成

时间:2023-11-0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恒”是《恒先》自身的术语,表示宇宙起源,和《老子》不属同一派系。这和《老子》的宇宙生成论颇为相似。《恒先》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设定了原初的世界为恒,后发的世界为或,通过对比恒、或两个阶段、两个世界,来解释宇宙生成及世界的基本结构。《恒先》的思想特征还包括气的生成论。《恒先》的作者认为“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即气在或的阶段才诞生。

古代中国宇宙论:恒先的宇宙生成

1994年,上海博物馆香港的古董市场买进了1200余枚战国楚简。上博楚简经历时3年的保存处理后,于1997年开始释读整理工作。2001年,《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出版,此套图录共分九册,截至目前已出版至第五册[50]。《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中收有一篇名为《恒先》的文章,这是一份前所未见的道家文献

上博楚简《恒先》共13枚简,文字无缺损,以出土文献而言是很少见的。本节将讨论这份新出文献所记载的宇宙生成论,首先将《恒先》的全文抄录如下,为便于理解,兹将之分为八段:

①恒先无,有质、静、虚。质,大质;静,大静;虚,大虚。自厌不自忍,或作。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

②未有天地,未有作行。出生虚静,为一若寂,梦梦静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

③或恒焉,生或者同焉。昏昏不宁,求其所生。翼生翼,畏生畏,愇生愇,悲生悲,哀生哀,求欲自复,复生之生行。

④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气伸神哉,云云相生,伸盈天地。同出而异性,因生其所欲。察察天地,纷纷而复其所欲;明明天行,惟复以不废。

⑤知既而荒思不殄。有出于或,性出于有,音出于性,言出于音,名出于言,事出于名。或非或,无谓或;有非有,无谓有;性非性,无谓性;音非音,无谓音;言非言,无谓言;名非名,无谓名;事非事,无谓事。

⑥详宜利主,采物出于作。作焉有事,不作无事。举天下之事,自作为事,事庸以不可更也。凡多采物,先者有善、有治、无乱。有人焉有不善,乱出于人。

⑦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刚;先有圆,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长。天道既载,惟一以犹一,惟复以犹复。

⑧恒气之生,因言名。先者有疑荒言之,后者校比焉。举天下之名,虚树习以不可改也。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之大作,其厖庞不自若作,庸有果与不果,两者不废。举天下之为也,无舍也,无与也,而能自为也。举天下之性同也,其事无不复。举天下之作也,无许恒,无非其所。举天下之作也,无不得其恒而果遂,庸或得之,庸或失之。举天下之名,无有废者。举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庸有求而不虑。[51]

我们来分析一下《恒先》的思想结构。首先,第①段记载了宇宙生成,此处的宇宙起源叫“恒”。第一简的开头有“恒先”二字,“恒”指宇宙起源本身,“先”则表示“恒”的时期,“恒先”即“‘恒’这一起源阶段之时”之意。

类似的语句还见于马王堆汉墓《黄帝四经》之一的《道原经》。《道原经》的开头有“恒无之初”四字,“恒无”二字指代宇宙起源本身,“初”指代原始时期,“恒无之初”即“‘恒无’这一原始阶段之时”。顺带一提,“恒无之初”一词反映了《道原经》的作者已经知道《恒先》的存在,《道原经》很有可能是基于《恒先》而作的。

综上,代指宇宙起源本身的词语就只有“恒”这个字。上引文中,有“恒莫生气”“举天下之作也,无许恒,无非其所。举天下之作也,无不得其恒而果遂”等句,后文中“恒”还单独出场,而“恒先”这个词一次都没出现。的确,这篇文章的题目叫“恒先”,但这只不过是拿了文章开头的两个字做题目罢了,没有证据表明宇宙起源本身叫“恒先”。

还有观点认为“恒先”是“道”的别称。然而《老子》中指代道的“道”字,在《恒先》中根本没出现。因此,不管是“恒先”还是“恒”,都不应该视作“道”的别称。“恒”是《恒先》自身的术语,表示宇宙起源,和《老子》不属同一派系。

《恒先》的作者先说了一句“恒先无”,认为在恒这一原初阶段,世界一篇虚无,只有“质”“静”“虚”三者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这和《老子》的宇宙生成论颇为相似。《老子》第40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52]可是这说法太牵强,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有生于无。翻查第21章,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53]道恍惚窈冥,当中包含这象、物、精等物质因素,故可解释为何有生于无。另外,第14章的“故混而为一”[54]、第25章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55],表明《老子》之道从一开始就带有物质性。若非如此,则无法解释为何无能够生出有了。而《恒先》中,认为“恒先”世界是无,但也已经有了质、静、虚三者,这和《老子》的结构相同。

上博楚简《恒先》

质、静、虚三者一开始是微小的,然后逐渐膨胀,变成大质、大静和大虚。三者不满于一直被封于无当中,试图跳脱出“恒”,结果诞生了“或”这个新阶段。“或”应为“惑”之意。《恒先》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设定了原初的世界为恒,后发的世界为或,通过对比恒、或两个阶段、两个世界,来解释宇宙生成及世界的基本结构。

《老子》还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56],“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57],认为万物诞生是从无开始一步步演化的,可是却没有给新阶段命名一个统称。两相比较下来,《恒先》中给每个阶段命名为“恒”“或”的结构,是不见于《老子》的思想特征。

《恒先》的思想特征还包括气的生成论。《恒先》的作者认为“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即气在或的阶段才诞生。至于“出生虚静”一句,未见明确主语,但从后文专门记载气的诞生来看,此处的主语应是“气”。

按第②段记载,“气是自生”“气是自生自作”,从而“恒莫生气”“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气的诞生和恒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从恒到或的过渡中,虽然已经有了包含在恒中的质、静、虚三者,可是气却是在或的阶段之后才诞生,且是在虚静之中自行生成的,是宇宙起源恒本质上的、绝对的他者,双方没有任何联系。

《老子》也提出了渐进性的宇宙生成论,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可是“道”和“冲气”之间并没有本质性的断绝。第10章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58]一句也同理,并没有对气的消极描述。

然而《恒先》中,气象征着世界从代表无的恒阶段向代表有的或阶段转变、劣化的过程。《老子》云“大道氾兮,其可左右”[59](第34章)、“万物得一以生”[60](第39章),道是万物之母,道生成万物之后,万物之间相互竞争,渐渐远离道,最终陷入了“不道”[61](第55章)的状态。即万物生成之后,是逐渐劣化的。可是《恒先》的恒和或之间被强行断绝了联系,恒和气便没有了母子关系。气既然和恒没有联系,那就只能采取自生的形式了。可见,《恒先》的气生成论也是独有的特征,不见于《老子》。

气从虚静中诞生之后,“为一若寂,梦梦静同”,还是一团未分化的混沌。或与气互为表里,所谓“而未或明,未或滋生”,或也是一团未分化的混沌。

《恒先》的第③段记载了或的世界上万物诞生的情景。恒无法自行生成或,或本身就是脱离了恒的存在,故而在或世界中生成的万物也重蹈了或的路线。万物诞生的动机是“昏昏不宁,求其所生”,或的诞生动机是“自厌不自忍”,两者性质相同。可见,万物诞生的动机都在于对现状的不满、憋屈,这和《老子》的宇宙生成论的确有几分相似,但是依然存在一些细微差别。

《老子》说的是“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62](第16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63](第37章),认为从道中生出的万物均有“化而欲作”的欲望。所谓“化而欲作”,即对现状的不满、憋屈之情,在这一点上,《老子》和《恒先》是相似的。

《恒先》中,生于或世界的万物“翼生翼,畏生畏,愇生愇,悲生悲,哀生哀,求欲自复,复生之生行”,生就是重复。A生A,B生B的不断重复,正应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老话。生物繁衍乃是出于保存自身种子的欲求。这和《老子》第39章中说的“万物无以生,将恐灭”[64]一句的思维是一样的。

只不过,《老子》并不认为“复”是万物的欲求。《老子》所说的“复”,是“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管万物如何竞争,最终还是要回归根本——道中去,而并非《恒先》中认为的“复”是万物欲求,不断繁衍自身的观点。

《恒先》第④段讲述了天地万物的诞生。原本是一片混沌的气开始分化,浊气为地,清气为天,再进一步分化延伸,万物相生,充盈天地。所谓“云云相生”,应是类似《太一生水》“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沧热”的形式。而《老子》中则没有明确提到万物生成靠“相生”,这一点上,《老子》和《恒先》也有不同。

《恒先》的作者又说:“同出而异性,因生其所欲。”万物均生于气,可是各有个性。性之差异,源于“所欲”不同。因此,就如鸟生于树上,鱼生于水中般,万物选取自身所欲的地点而生。《恒先》的第⑤段中提到“性出于有”,可是这种讨论万物之性的思考不见于《老子》。这也是反映《恒先》道家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

第④段中的“察察天地,纷纷而复其所欲”,即天地是万物按照自己的个性,选择自己希望的场所,然后不断重复生成死灭过程的地方。与之相对,“明明天行”一句则认为虽然同样是不断重复,但是这和伴随着个体死灭的万物的重复过程不同,天道章法的重复永远没有死灭的概念。

《恒先》整体上对或世界持消极评价,只有第④段的“天行”

和第⑦段的“天道”有积极涵义,这和支持天道的《老子》有着相同的结构。《老子》第73章:“天之道,不争而善胜。”[65]第77章:“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66]第79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67]第81章:“天之道,利而不害。”[68]道是孕育万物的宇宙本体,万物最终回归于道,万物同时也是一种天道。另一方面,《太一生水》在认为太一是宇宙起源的同时,也说“天道贵弱,削成者以益生者”,对于“天道”持肯定态度,反映了《老子》和《恒先》的相似之处。(www.xing528.com)

诗经》《书经》中记载的宇宙主宰者是人格神——上天、上帝,这是周初以来的传统世界观。与之相对,古代史官们极力淡化人格神统治宇宙的思维,以“天道”这一章法来归纳日月星辰的运行、昼夜的交替、四时的循环等规律,此即为天道观的滥觞。再到后来,《老子》以道,《恒先》以恒,《太一生水》以太一,各自提出了新的宇宙起源,不过三者都没排斥天道思想,而是将之吸纳进自己的思想体系中,加以积极继承。

《恒先》第⑤段开头:“知既而荒思不殄。”无论万物智慧如何高等,迷惘、欲求总会如影随形。作者在此处写这么一句话的目的不详,窃以为是为了解释下文“或—有—性—音—言—名—事”这一连锁反应的起因。当中的“音出于性”,或许是性相异则所发出的声音也不同之意。

之后的一系列“A非A,无谓A”句型,每一个事物都与前后事物连锁反应,可是却没有告诉我们“谓”的主语到底是什么。

个人猜想,例如“或非或,无谓或;有非有,无谓有”,这里提到了“或”和“有”的命名,那么主语应是先于“或”和“有”的存在,即“恒”。

第①至第⑤段基本上写的都是宇宙生成论主题,从第⑥段开始,话锋一转谈到人类诞生。群臣想从社会上榨取便宜,造福君主,于是产生了制造奢侈器物、建造华美建筑[69],以之为君主功绩的思想。君主一旦意图闯出一番事业,必定导致器物大量生产和建筑大量修建。纵观天下间的这些大事业,没有一项得到了“恒”的允许,全部都是人类自作主张,而且永远不会改。

人类诞生之前,世间不存在追求豪华的想法,所以那时候的世界只有善和治,没有混乱。然而自从人类诞生之后,他们追求外在的事业成功,争相拥有豪华器物,修建豪华建筑以夸耀自己的功绩,导致了不善、混乱的产生。

可见《恒先》的作者明显视人类的存在为恶。本来“或”本身就是“自厌不自忍”而生,即生于惑乱一类的负面感情,而生于“或”的世间万物也是“昏昏不宁”,产生自负面感情。从而,在《恒先》作者的价值判断来看,“或”及其所生的万物都是负面的、消极的,不过也不至于明确地说它们是“不善”,然而提到人类,作者却明言“有人焉有不善,乱出于人”,说人类就是“不善”和“乱”的源头。

《恒先》第⑦段叙述了中外、小大、柔刚、圆方、晦明、短长的先后顺序,只有“先有中,焉有外”一句中没有明确告诉我们中外的先后以哪个时期为分界线。因为上一段的末尾提出“乱出于人”,人类有了相对性的概念,于是先出现了中、小、柔、圆、晦、短,然后出现外、大、刚、方、明、长,凑成六对相对概念。《恒先》中只是单纯地告诉我们相对概念孰先孰后,并没有告诉我们两者孰优孰劣。不过,窃以为先后关系其实就是暗示我们先即是优,后即是劣。

第⑦段中没有直接提到万物的生成,而是讲述相对性概念的产生,这和《老子》第2章颇为相似,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70]可是《老子》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是用来引出下文中人类对美与恶、善与不善这些相对判断不会变成绝对判断的观点,因此我们很容易就知道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这些也是人为的相对判断,它们成不了绝对判断。

然而《恒先》中却没有明确告诉我们中外、小大、柔刚、圆方、晦明、短长这些相对判断是随着人的认识而产生的。从而先中后外的先后关系有可能和人类的认识行为无关,而是对象世界生出的。只不过,因为上一段的结尾中说到了人类是诸恶的元凶,所以更有可能的是说人类有了相对性的概念后,捏造出了一系列名称,并使之成体系,然而这种体系并不像天道那样恒定。

最后的第⑧段是整篇《恒先》中最难理解的。开头一句“恒气之生,因言名”的意思,有观点认为这是说原始之气名为“恒气”。但如果这样的话,第②段早就说了“气是自生,恒莫生气。气是自生自作。恒气之生,不独有与也”,气的诞生与恒全无瓜葛,因此把恒和气联系起来,将“恒气”释作原始之气的理解是不对的。

“恒气”二字,在第②段中早有“恒气之生”一句,然而如前所述,第②段的整体意思无疑是在强调恒与气的断绝。既如此,假如再把恒和气联系起来主张“恒气”的存在,就显得前后矛盾了。所以第②段中的“恒气”不大可能是指原始之气,进而第⑧段的“恒气”也同理,不能解作原始之气。

综上,开头的“恒气之生,因言名”的意思应该是“在气生于或世界之中的这个阶段,恒通过语言给万物命名”。用语言给万物命名的不是人类而是恒,未免让人难以理解,毕竟常识告诉我们能够使用语言的只有人类。

“言”这个概念,第⑤段中有记载,生成顺序是或—有—性—音—言—名—事。按照一般思维,这个顺序当中的“言—名—事”部分所指的应该是人类诞生之后的阶段,可是《恒先》作者却完全没有作区分,因此用语言给万物命名的主体不排除是恒的可能性。第⑤段从“或非或,无谓或”到“事非事,无谓事”,“谓”的主语不明,我们在上文已推定主语是“恒”,同理推测在第⑧段中用语言给万物命名的主体也应是“恒”。

第⑧段接着写道:“先者有疑荒言之,后者校比焉。”这里也有一个先后顺序,可是到底以哪个时期为界线划分先后则不详。“疑荒”的涵义不明,从上下文来看,“疑荒”与“校比”成对应关系,兴许是模糊、笼统之意。综合起来,恒在气产生之后,用语言给万物命名,“先者”直接接受了那个模糊笼统的名称,而“后者”则用心校对比较。“后者”明显指人类,那么“先者”到底指谁呢?既然名称在人类诞生之前已经存在,那么这个主体也只能是亲自为万物命名的恒了。

如上所述,恒用语言命名,还亲自运用名称,乍看起来匪夷所思,但其实这种思维在《老子》中也有。马王堆西汉墓帛书《老子》甲本第1章载:“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既然“名可名,非恒名”,说明《老子》设定了两种“名”,一种能够保持恒常,另一种则不能。不能保持恒常的“名”自然就是要靠人类命名而获得的名称,而能够维持恒常性的“名”则是不需要靠人类命名的名称。那么到底是谁生出“恒名”的呢?在《老子》范围内,窃以为除道之外未可作他想。

《老子》甲本第1章中还写道:“无名,万物之始也。”“无名”这个状态正是万物起源。处于无名阶段的万物无法相互识别异同,在认识层面上还处于未分化的状态。第1章接着写道:“有名,万物之母也。”万物各自被赋予名称的“有名”状态正是孕育出万物的母胎。处于有名阶段的万物拥有了自己的名称,能够相互识别异同,在认识层面上处于分化状态。在这个阶段作出命名行为的主体不可能是人类,所以通过命名行为使无名转化为有名的依然是“道”。

帛书《老子》乙本第32章载:“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这里的“始”和第1章中“无名,万物之始也”中的“始”同义,指万物依然处于无名阶段。在这个还是无名的“始”时期,道给万物命名,使之从无名转化为有名。可是一旦所有“名”都包含进“有”之后,道便不再命名了,因为加入命名完之后还要继续追求更细致的名称的话,就有濒临危殆之险了。道从无名转为有名时所命名的名称就是第1章的“恒名”,后来人类追求严谨自行命名的名称则是“非恒名”。

《老子》第32章中,最初给万物命名的就是甲本第37章中提到的“道恒无名”中的“道”。这个道自身无名,故能超越万物。从《老子》这一思维出发再去理解《恒先》中“恒”用语言给万物命名的思维,我们能发现这在道家思想中并非奇思妙想。第⑧段中“先者有疑荒言之”一句,说的是恒最初命名的名称模糊笼统,不堪细察;“后者校比焉”即《老子》所谓的人类不晓得见好就收,不断追求细致,创作出各种“非恒名”的行为。

第⑧段接着写道:“举天下之名,虚树习以不可改也。”“天下之名”即人类去除“疑荒”,通过“校比”创作出来的各种名称。在《恒先》作者看来,这些名称都是虚的。可是人类诞生以来,虚名当道的名分体系已然建立,人类已经习惯了这一体系,不会用回恒命名的那些名称了。

接着,《恒先》写道:“举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之大作,其厖庞不自若作,庸有果与不果,两者不废。”强者,强大而兴起者,具体指争夺天下霸权的强大诸侯。他们为事说一不二,断然果敢,遂得以兴起。“厖庞”二字难解,窃以为“厖”之意与“灿”相近,“庞”即“膨”,“厖庞”即荣耀、扩张之意。诸侯们想获得荣耀,扩充领土,纷纷不甘人后,欲成就霸业。他们的价值观分为果断与寡断,优劣之差一目了然,两者的差别不会消失。

这里的“作”“大”“强”“果”等是被否定的。同样倾向在《老子》中亦可见。《老子》第30章:“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71]视“强”和“果”为违背道的事物加以否定。第42章:“强梁者不得其死。”[72]否定了“强”。第34章:“是以圣人终不为大。”[73]否定了追求功名的“大”。第16章:“万物并作,吾以观复。”[74]第37章:“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75]否定了“作”。在这一点上,《老子》和《恒先》的思想倾向是相似的。

《恒先》接着写道:“举天下之为也,无舍也,无与也,而能自为也。”“为”的原因在于不甘于现状,不愿遵守“恒”的方式,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的精神。尊“无为”的《老子》自然是反对“为”的,第29章云:“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76]至于《恒先》接下来那句“举天下之性同也,其事无不复”,可参见第③④段的讨论,此处不赘。

《恒先》接着写道:“举天下之作也,无许恒,无非其所。举天下之作也,无不得其恒而果遂,庸或得之,庸或失之。”此处明确提到假如“作”没有“恒”的允许,那就是胡作非为,不遵守“恒”的方式,无论怎样追求,都不可能成功。

值得一提的是“无许恒”“不得其恒”这类句子。这类句子告诉我们,“恒”不单单是宇宙的原初阶段,在世界进入“或”阶段之后,“恒”依然在幕后统治着或世界,俨然是宇宙主宰的模样。《老子》第4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77]第14章:“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78]《老子》的“道”在万物生成后依然在幕后统治宇宙,和“恒”主宰形象重合。

《太一生水》亦然。其谓“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

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以太一为宇宙起源,但同时又说“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或(始),以生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纪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厘,阴阳之所不能成”,即太一又是潜藏于水中,制御万物的宇宙主宰。可见《恒先》的恒、《老子》的道、《太一生水》的太一的性质都是极其相似的。

正因为《恒先》的恒有着宇宙主宰的性质,所以才有“庸或得之,庸或失之”,即乍看起来似乎用“或”的做法获得了成功,但最终还是要失败的。这一点和《老子》所警告的违背“道”就不可能成功的观点一致。《老子》第29章:“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79]第30章:“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80]第31章:“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81]

《恒先》接下来的“举天下之名,无有废者”一句和前面的“举天下之名,虚树习以不可改也”基本同义。结尾一句“举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庸有求而不虑”总括全文。在竹简原文中,此句的首字写作“與(与)”,应通“舉(举)”字,因为第⑧段中“举天下×××”的句型多见,故此处也应理解作“举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纵观天下间的明王、明君、明士的做法,人人都用“或”的方式追求事业成功,却不知道最后一定是以失败告终。(见图)

上博楚简《恒先》图

综上,我们讨论了《恒先》的思想,发现《恒先》和《老子》《太一生水》一样,同时具备宇宙生成论和文明批判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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