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中我们略略提到,湖北省荆门市郭店一号楚墓在1993年出土了竹简。这批竹简一共800余枚,其中730枚写有文字。郭店一号楚墓位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国都——郢都近郊的楚国贵族墓地中。郭店楚简上的文字是楚文字,属于先秦古文的一种。墓里的随葬品中并未发现有助于判断墓主身份及其下葬年代的线索,不过根据与随葬品的模式变化有关的编年成果,中国学者们推测此墓的建造时期应为战国中期(公元前342—前282)后半,即前300年左右[28]。随葬品之中发现了刻有“东宫之师”四字的耳杯,可见墓主应是楚国太子的教师[29]。此外,随葬品中还发现了鸠杖,这是君主赐给老人家的物品,推测墓主应是年逾古稀了。
中国考古学者们依据郭店一号楚墓中的随葬品,及已查明修筑于公元前316年的包山二号楚墓等周边楚墓内的随葬品,分析后得出了一系列编年成果,再依照该成果推测出郭店一号楚墓修筑于公元前300年。这一年代测定用了这么多考古学材料,按道理应该无懈可击了吧。
与纪山陵墓地相连的战国楚墓
荆州市博物馆和荆门市博物馆的学者们对出土楚简做了释读、整理工作后,照片与释文收于《郭店楚墓竹简》中,由文物出版社于1998年5月出版。书中按竹简的形状、字体差异和
内容等,整理出了16份文献:①《老子》甲乙丙;②《太一生水》;③《缁衣》;④《鲁穆公问子思》;⑤《穷达以时》;⑥《五行》;⑦《唐虞之道》;⑧《忠信之道》;⑨《成之闻之》;⑩《尊德义》;⑪《性自命出》;⑫《六德》;⑬《语丛一》;⑭《语丛二》;⑮《语丛三》;⑯《语丛四》。当中,①②是道家文献,③到⑫是儒家文献,⑬到⑯应是楚东宫之师,即墓主给太子编纂的格言集,用以教学。
接下来我们将以《太一生水》为例讨论其关于宇宙生成论的特征。《太一生水》的前半部分描述了这样的宇宙生成顺序: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沧热。沧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30]
宇宙的根源是太一,太一生水,水又和太一一起生天地,天地生神明,神明生阴阳,阴阳生四时,四时生沧热(寒暑),沧热生湿燥,到了湿燥这个阶段,一年(岁)就完成了。这一宇宙生成论说的是宇宙从发生到完成,世界是如何按阶段分化的。接下来,《太一生水》又倒叙了一遍:
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沧热之所生也;沧热者,四时之所生也。四时者,阴阳之所生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31]
这一部分的记载是上引文的倒叙,简化了从太一到天地生成的过程,未提及水。可见,《太一生水》前半段所说的宇宙生成论中,太一直接或与其他元素化合,生成的是水、天、地三者,天地生成之后,三者又相互生成新的元素,新的元素再相互生成更新的元素,如此连锁渐进之下,宇宙形成了。
《老子》所谓“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32](第34章),“万物得一以生”[33](第39章),认为道直接生出万物,但另一方面又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34](第40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35](第42章),道并非直接生出万物,道与万物之间是通过媒介渐进而成的。考虑到《老子》全书中都没有诸如“道生万物”之类的直接语句,猜想《老子》最终采取的是间接渐进的观点。
相较起来,《太一生水》则明明白白提到太一直接参与水、天、地三者的诞生。有太一插手的元素只有三项,乍看起来似乎有损太一的最高权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太一生水》接下来就花大笔墨去强调太一的绝对性了:
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或(始),以生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纪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厘,阴阳之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谓(圣)。[36]
这部分的记载告诉我们,从“太一生水”一直到“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为止,里面提到的水、天地、神明、阴阳、四时、沧热、湿燥、岁的生成,其实全部都是宇宙基本框架形成的过程,而在这些过程中,太一并不直接参与创造世界的基本结构,而是采取渐进的形式。
郭店楚简《太一生水》
宇宙的基本结构形成之后,太一随水流往世界各处,自行创造万物,为“万物母”,又应具体情况控制增长,为“万物经”。可见,太一是真正控制万物生死存亡的宇宙主宰。
本来万物的诞生和消亡就是永远反复不休的,宇宙诞生之后,太一转入幕后控制着一切。《太一生水》的作者认为太一是宇宙主宰,其行动就连天地阴阳也无法干涉,以此来凸显太一的至高性和绝对性,这刚好和《老子》第25章所谓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37]中所说的“道”异曲同工。
说了这么多,那太一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太一藏于水”,所以太一明显不是上天、上帝之类的人格神,而是像《老子》的道一样,是一种观念上的物质性存在,同时又带有某种神性,可命名为物质神。
至于《太一生水》的后半部分则完全没提到太一,代之以天地与道的关系为主题:
天道贵弱,削成者以益生者;伐于强,责于(死)。……下,土也,而谓之地;上,气也,而谓之天。道也其字也,请问其名。以道从事者,必宅其名,故事成而身长。圣人之从事也,亦宅其名,故功成而身不伤。天地名字并立,故过其方,不思相当。(天不足)于西北,其下高以强;地不足于东南,其上(低以强。不足于上)者,有余于下;不足于下者,有余于上。[38]
首先,作者写了“天道”。这个天道和《老子》第77章所云极为相似:“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39]在前半部分一句话都没提到的天道,到此才第一次提到,难免有唐突之感。推测这是作者想要在下文讨论天地和道的关系,才先让天道登场。
作者接着写天地的本质——上升的气为天,往下沉积的土为地。这是对于天地的写实性定义,没有什么神格化的思想。值得留意的是接下来的“道也其字也,请问其名”“天地名字并立”等几句,这几句话提出了天地即道的观点。不论是天道还是道,在前半部分均无一字谈及,反而在此登场,可见这个道就是《老子》之道。(www.xing528.com)
《老子》第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40]以天地之字为道的观念应是源于《老子》这章,不过两者的最大不同点在于《老子》认为道是宇宙的本体、根源,优先于天地,而《太一生水》则认为道即天地。
“以道从事者”和“圣人之从事也”,至少表面上要“宅其名”,即从事自己的事业之时都要托名于天地。换言之,所有遵照道获得事业成功和明哲保身的人本质上都是遵照天地规律而获得成功的。
那么《太一生水》的作者为什么特地说道的实体就是天地呢?如前所述,《老子》谓道先于天地而生,是天地之母——道为母,天地为子,地位之差相当明显。然而一旦把道和天地视为一者,道的地位就下降了。作者为了守住自己的立场,遂在前半部分提出太一是宇宙根源,否定了《老子》的道的至高性和绝对性,将道降到太一之下——天地的位置,使之从属于太一。
《太一生水》的最后谈的是天地与方位的关系。中国大陆的地貌呈西高东低之势,故作者认为在西北边是地占优势而天处于弱势,在东南边则是天处于优势而地处于弱势。天地各有优势方位,无法一家独大,从而天地不是万能的主宰。既然天地有极限,假如道的实体就是天地的话,道自然也不是万能了,再也无法称得上至高、绝对。
《太一生水》的前半部分说“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太一“天不能杀,地不能厘”,可见太一的地位明显在天地——道之上。于是《太一生水》的作者在后半部分规定了道的实体就是天地,将在《老子》中处于最高位的道拉到第二位,代之以太一。
在《太一生水》的前半部分中的宇宙生成顺序里,无一字提到《老子》的道,而是以太一为主宰,统领整个体系。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判断《太一生水》的宇宙生成论和以道为尊的《老子》的宇宙生成论属于两个不同的派系。
我们不清楚这两个派系的孰先孰后,有可能是太一派先出现,然后再有《老子》的道派,也有可能相反。但至少在《太一生水》写作之时,作者已经知道了《老子》的道,以太一高于道的形式来调停两个派系。
事实上,同样的现象在《老子》中也存在。在古代中国,人们认为有意志的人格神——上天、上帝才是监视人界,降下天命,主宰人类一切吉凶祸福的宇宙至高神。如《诗经·大雅·云汉》:“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胡不相畏?”[41]《书经·汤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可是《老子》第4章却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象帝之先。”[42]视道为先于上帝存在的“万物之宗”。换言之在《老子》中,上帝不是宇宙至尊,道才是宇宙至尊。这一观念挑战了现成序列,把上帝拉到了道之下的位置。
古代天道思想认为上帝、天地、阴阳、四时、日月、星辰等因素共同构成天道,人类必须遵循天道所示的章法行事,而《老子》的道对这一思想造成了很大冲击。《老子》的道是宇宙的唯一本体及根源,如此一来,由上帝、天地、阴阳、四时、日月、星辰等因素组成的天道和《老子》的道之间便存在矛盾,急需调整。马王堆西汉墓出土的《经法》《十大经》等组成《黄帝四经》的文献中,两者的关系还不统一,依然处于相互混杂的状态,只有《道原经》例外,在这部经书中,天道位于《老子》的道之下。
《老子》的道之于天道思想的冲击,不啻于多神教受到一神教的冲击,最终结果是天道思想基本上都采取了《道原经》的形式。不过要强调的是,这种整合主要发生在道家思想内部,儒家和墨家依然以上天、上帝为宇宙至尊。而且即便是道家思想内部的调整,上帝和道的上下关系依然模糊。
西汉前期黄老道的盛行使《老子》的道相对提升到比上帝更高的地位。然而到了汉武帝时期,汉武帝斥黄老,尊儒教,起用董仲舒,以天人感应思想取代黄老道。董仲舒回应汉武帝的要求,明确提出了天高于道的理论。
综上,《老子》的道扮演了与上天、上帝争夺宇宙至尊地位的角色。回顾了道的思想史经过之后,我们发现以太一为至尊的《太一生水》相当耐人寻味,因为《太一生水》的出现告诉我们,原来早在战国中期之前已经有了与《老子》的道分庭抗礼的尝试。
《太一生水》的作者不仅提出了以太一为根源的宇宙生成论,还通过把《老子》之道的实体置换为天地,使道从属于太一,从而令太一获得至尊地位。那么,两者之间的上下关系是不是就此不变了呢?《庄子·天下》对太一有如下记载:
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43]
这是庄周学派对关尹、老聃学派的批评。这段评语总体上对《老子》的特征把握得比较准确,可是却没有直接提到《老子》以道为宇宙的本体、根源,反而说“主之以太一”。可知《庄子·天下》认为太一就是道的别称。
此现象亦见于《吕氏春秋·大乐》:“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44]此处明确表示太一就是道的别称。按,《吕氏春秋》编纂于战国末期,可知此时社会上已经普遍认为太一即道了。
汉代之后,诸如“秉太一者,牢笼天地,弹压山川,含吐阴阳,伸曳四时,纪纲八极,经纬六合”[45](《淮南子·本经训》)、“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46](《淮南子·诠言训》)之类,认为太一就是《老子》之道的别称,天道从属于其下的观念似乎已成定论了。
那么,为什么人们会视两者为同一事物呢?笔者个人有如下一番推测:
郭店楚简的竹简两端的形状有齐整和呈梯形两种,用来绑竹简的编线也分两道和三道,至于竹简的尺寸更是多达六七种。从竹简规格角度来看,郭店楚简《老子》甲本共39枚简,平均简长32.3cm,两道编线,编线间距13cm,两端呈梯形;乙本共18枚简,平均简长30.6cm,两道编线,编线间距13cm,两端平齐;丙本共14枚简,平均简长26.5cm,两道编线,编线间距10.8cm,两端平齐;《太一生水》共14枚简,平均简长26.5cm,两道编线,编线间距10.8cm,两端平齐。可见《老子》丙本和《太一生水》的规格完全一样。从书写的字体来看,两份文献似乎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因此,笔者认为郭店楚简《老子》丙本和《太一生水》原本可能是一篇文献。当然,郭店楚简写作时,社会上已经将两者合编,抑或是郭店楚简首次将两者合编,目前还不可考。不过至少在战国时期,将《老子》抄本和《太一生水》合编在一处的文本有可能已经通行了。
这一文本的流传源于人们视《老子》的道和《太一生水》的太一是同一事物的误解,也有可能不是误解,而是尊《老子》的学派为了不让太一挑战道的地位,遂把太一处理成道的别称,试图将之吸纳进道的框架内,最终成功。毕竟《老子》中有诸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47](第42章)、“(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48](第10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49](第39章)等把道称为一的句子,操作起来并不难。具体的过程目前虽不可考,不过个人认为在道家思想的范围内,通过上述的一系列手段,太一成为了道的别称,被吸纳入道的体系,《太一生水》作者对道的挑战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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