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诗经》《书经》为代表的中国境内最古老的文献中,可见上天、上帝这种神祇之名。这个上天或上帝和犹太教的耶和华、基督教的上帝(God)、伊斯兰教的安拉一样,是拥有意识和感情,同时又不具备身体和形象的形而上神格。简而言之,这个神不是由人赋予身体的,反而人才是祂的复制品,某种程度上还能用来反证《旧约·创世记》中上帝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人类这一主张。因此,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描绘上天、上帝的画作或雕刻。
自周代起,人们把上天和上帝理解为同一个神,可是为什么同一个神会有两个名字呢?说起来,“帝”()本来指的是商代君王的祖先神,所谓的“上帝”即多神教语境下的最高神。另一方面,商代的“天”()字在许慎《说文解字》中解作“天,颠也”,其字形是对人头顶的强调,在实际的句子用例中多作“大”解,完全没有周代之后最高神的涵义。或许是周革殷命之际,周人视自己的最高神——上天和商人的上帝是同一个神,所以才造成了今天一个神两个名的结果吧。[1]
周朝的人们生活在黄河流域(中原)的干燥地带上,面临的最大威胁是干旱引发的饥荒。在他们的认识中,这个世界是没有秩序、因果可言的一片混沌,生活在这个不讲理的世界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遭受干旱,忍饥挨饿。在惴惴不安之中,中原人的脑海里浮现了这么一组逻辑:
上天、上帝是最高神,君临天界,而周王则是上天之子,受命代行统治人界。天子是万民代表,在规定的日子里要举办盛大的祭礼祭祀上天、上帝,供奉酒水、谷物、玉石、牺牲等。上天、上帝看到周王的忠诚勤勉之姿,将保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以为嘉奖。假如天子有怠,贡物粗劣、祀不依时,那么作为父亲的上天、上帝将家法伺候,降下干旱、外敌入侵等灾祸。[2]
这么一来,干旱、兵灾这些灾祸再也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其来有自。人们感受到原来世界是有秩序可言的,这才放下心来。上天、上帝会根据君主为政善恶降下赏罚的观点在《诗经》《书经》(也称《尚书》)中可见雏形:
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
——《书经·周书·泰誓上》[3]
商周革命之际,周武王渡孟津,纠合诸侯,起誓伐商。这段引文就是誓言的其中一节,说的是商纣王不敬上天,虐待百姓,导致上天震怒,命周文王代行天威,惩罚商纣。这里就产生了一处因果关系了,即因为商纣恶政,上天发怒,所以降下了“灭商”这一惩罚。
已!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
——《书经·周书·大诰》[4]
周武王伐商(《尚书图解》)
灭商之后没过多久,周武王溘然长逝,其子周成王再次提到了商周革命:“我这个小子不敢对上帝的命令等闲视之。昔日上天嘉奖我的祖父文王之善行,才让我们周国从一个蕞尔小邦发展壮大起来。”这次的因果关系与商纣王的相反,文王因为施行善政,上帝遂赐予赏赐,使周国兴盛,成为天下共主。
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执书以泣,曰:“……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
——《书经·周书·金縢》[5]
武王之弟周公旦辅佐年幼的周成王治理国家,却被诬陷欲篡夺王位,含冤而逝。于是上天降下落雷风暴,把正要收获的稻谷全部吹倒,连大树都被连根拔起。受到天谴的周成王赶到郊外祭天,为周公旦平反昭雪,上天这才停下了风暴,降下甘霖,倒下的禾稻也被尽数扶起。
上博楚简《孔子诗论》,记载了战国时代对《诗经》的解释
可见,上天对君主犯错的惩罚还包括雷电、风暴这种异常天气。当遇到这种情况,君主不应将之理解为单纯的自然灾害,而应该敏锐地察觉这是上天对自己的谴责,从而悔改自己此前的言行。只有这样,上天才会停灾降福,奖励君主的改正。(www.xing528.com)
《书经》的这种上天、上帝信仰同见于《诗经》,如下: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
降丧饥馑,斩伐四国。
昊天疾威,弗虑弗图。
——《诗经·小雅·雨无正》[6]
上天施予人界的德不是恒久不变的,最近就降下了死丧、饥荒、战争等灾祸。上天都如此愤怒了,身为君主的周幽王本来应该主动承受天罚才对,却偏偏连一点揣摩天意的想法都没有。在这段引文中,死丧、饥荒、攻伐一类的凶事被理解为上天的惩罚和谴责。
既然天子的行为与上天的赏罚存在一定的因果律,人类便从“居住在不讲理的世界”这份恐惧中解放了出来。只不过,上天这个神灵说到底不过是中原人捏造出来的观念性假像罢了。上天与人类的约定其实是人类一厢情愿创作出来的。因此,这种所谓的因果律常常不见效。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壁既卒,宁莫我听?
——《诗经·大雅·云汉》[7]
尽管好好地祭祀了,却偏偏没有下雨,可是约定的对方——上天本来就不存在,即使怎么恨上天违反约定,到头来也无可奈何。
周武王向上帝报告商朝的灭亡(《尚书图解》)
《诗经》《书经》中所见的这种构图,表明了黄河流域的人们彻头彻尾以己优先的自我中心思维。他们关心的事情只限于下不下雨、谷物结不结穗这些与自己利益相关的部分,“以人为本”的观念强烈得有点过分,似乎“自然”这个概念在他们心中根本不存在。
中原的上天、上帝信仰中值得留意的一点是它完全没有宇宙生成论。虽然上天、上帝被视为整个宇宙的最高神,但并没有被视为天地万物的造物主。在上天、上帝信仰中,世界是早已存在的,对宇宙起源的思考未见一语。所谓“天生烝民”[8](《诗经·大雅·烝民》),上天、上帝创造的,只有人类而已。
这一现象表明上天、上帝这个神格是人类为了维持文明社会的秩序而形成的,人们需要把以君主为首的人类行为的善恶,与上天、上帝所降的祸福对应明确的因果关系,从而使世界秩序化。
神灵是人类团体出于自身需求捏造的假象,上天、上帝也不例外,它完全是周王朝的统治阶级为了方便统治而创造出来的。通过宣传商纣王惹怒上天、上帝而遭受天罚,周文王、周武王受上天、上帝之命建立周王朝,使商周革命正当化;再通过宣传有资格祭祀上天、上帝,获得祈福神通的只有周王一人,给王权及其统治的文明社会赋予了论据。
说起来,只要我们能够想到商代的“帝”其实是商王祖先神,自然而然就能明白上帝的语境范围仅限于其与人类的关系之内,从而对祭祀上帝祈福的特权有且只有君主一人、上帝亲自创造出来的只有人类等观念也能首肯了吧。另外,不管人们怎么强调上天是全宇宙的最高神,也改变不了“天”是与“地”相对的概念,两者如影随形,致使人们无法继续追溯天地剖判之前的起源状况。综上,人们不说上天创造宇宙,上天、上帝信仰中不存在宇宙生成论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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