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颂汉诸篇是在与其他部分完全不同的动因下写成的,那么,促使王充违背自己的本意去写颂汉诸篇的动因究竟是什么呢?我想从在诸家之说中较接近事实真相的避祸说入手来进行考察。写于颂汉诸篇之后的、被视为《论衡》全书之序的《对作篇》的下述这段话,是一般学者都注意到的:
古有命使采诗,欲观风俗,知下情也。诗作民间,圣王可云:“汝民也,何发作!”囚罪其身,殁灭其诗乎?今已不然,故诗传至今。《论衡》、《政务》,其犹诗也,冀望见采,而云有过。斯盖《论衡》之书所以兴也。且凡造作之过,意其言妄而谤诽也。《论衡》实事疾妄,《齐世》、《宣汉》、《恢国》、《验符》,盛褒(须)颂之言,无诽谤之辞。造作如此,可以免于罪矣!
这段话告诉我们这样两个事实:首先,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只有圣人才能“作”,而王充的《论衡》和《政务》给人以“作”的感觉,所以是“有过”的,可能因此而遭到“囚罪其身,殁灭其诗”的对待。其次,在当时的社会中,不仅存在着上述这种认为著书立说“有过”而“囚罪其身,殁灭其诗”的现象,也存在着以“言妄而谤诽”的“造作之过”来罪人的现象。所以王充才反复声明,《论衡》中不仅没有这样的内容,而且还有“盛褒(须)颂之言,无诽谤之辞”的颂汉诸篇,有“实事疾妄”的全书宗旨(由此亦可见颂汉诸篇的宗旨与《论衡》全书是不同的);而有了这样的篇目和宗旨,则即使是“造作”,也就可以“免于罪”了。也就是说,在王充看来,颂汉诸篇是可以在上述情况下保护自己和《论衡》的护身符。因而在上述这段话中,已隐隐透露了王充为避祸而作颂汉诸篇的写作动因。
那么,王充究竟是为了避什么祸才写颂汉诸篇的呢?所谓“造作之过,意其言妄而谤诽也”,是否实有所指呢?在当时是否有什么实际的政治压力使他不得不写这些文章呢?只有回答了这些问题,才能真正解开《论衡》颂汉诸篇写作动因之谜,才能真正理解这一组“成问题”的文章。我想,《须颂篇》为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线索。《须颂篇》中,反复谈到文人有责任歌功颂德:“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臣褒颂纪载,鸿德乃彰,万世乃闻。”“夫以人主颂称臣子,臣子当褒君父,于义较矣……由此言之,臣子当颂,明矣!”“圣国扬妙异之政,众臣不颂,将顺其美,安得所施哉!”又批评汉儒未能尽到歌功颂德的职责:“方今天下太平矣,颂诗乐声,可以作未?传者不知也,故曰拘儒。”“汉家著书,多上及殷周,诸子并作,皆论他事,无褒颂之言。”“涉圣世不知圣主,是则盲者不能别青黄也;知圣主不能颂,是则喑者不能言是非也。然则方今盲喑之儒,与唐击壤之民同一才矣!”“如千世之后,读经书不见汉美,后世怪之……汉德不及六代,论者不德之故也。”“论好称古而毁今,恐汉将在百代之下,岂徒同哉!”“国德溢炽,莫有宣褒,使圣国大汉有庸庸之名,咎在俗儒不实论也。”“汉德不休,乱在百代之间,强笔之儒不著载也。”又表扬当时的文学侍从之臣能够歌功颂德:“高祖以来,著书非不讲论汉:司马长卿为《封禅书》,文约不具,司马子长纪黄帝以至孝武,杨子云录宣帝以至哀、平,陈平仲纪光武,班孟坚颂孝明,汉家功德,颇可观见。”这里概述了汉代文人的歌功颂德史,并把几位历史学家也扯了进来,自有勉强之感。但值得注意的是,“班孟坚颂孝明”,乃是发生在王充当时的事,而且是真正的歌功颂德之举,也是王充表彰的重点之所在,所以他又一再提到此事:“又诗颂国名《周颂》,与杜抚、班固所上汉颂相依类也。”“孝明之时,众瑞并至,百官臣子,不为少矣,唯班固之徒称颂国德,可谓誉得其实矣。颂文谲以奇,彰汉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与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在《佚文篇》中说得更详细:“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诏上《神爵颂》。百官颂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金玉,孝明览焉。夫以百官之众,郎吏非一,唯五人文善,非奇而何?”王充表示,他的颂汉诸篇,便是踵武班固等人的歌功颂德之文而作的,在“班孟坚颂孝明,汉家功德,颇可观见”后,他接着说:“今上即命,未有褒载,《论衡》之人,为此毕精,故有《齐世》、《宣汉》、《恢国》、《验符》。”也就是说,《论衡》颂汉诸篇,乃是踵武班固等人对明帝的歌功颂德,而接着对章帝歌功颂德的。
那么,“班孟坚颂孝明”云云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王充为什么要踵之颂章帝,同时后来又在《对作篇》中说是为了免罪而作颂汉诸篇的呢?这盖和东汉明、章二帝对文人施加政治压力,要求他们歌功颂德的背景有关。明帝在位末期的永平十七年,曾把班固等文学侍从之臣召到云龙门,借贬司马迁《史记》的“微文刺讥”和褒司马相如《封禅文》的歌功颂德来教训班固等人,要他们向司马相如学习,不要向司马迁学习,要歌功颂德,不要微文刺讥,这就是著名的永平十七年诏书事件。在这次召见时,班固也把司马迁和《史记》批评了一通,并批评了司马迁关于秦汉之际历史的看法。事后,又以《典引》对章帝歌功颂德,并在《汉书·叙传》中将《汉书》的宗旨说成是歌功颂德。永平十七年班固等人上《神爵颂》,便是在明帝召见前后所发生的一次大规模的歌功颂德活动。要言之,班固等文学侍从之臣受制于明帝强大的政治压力,因此而写了许多歌功颂德之文。[6]而且这种强大的政治压力,一直延续到了王充写《论衡》的章帝时期。王充《论衡》(包含颂汉诸篇)的写作,据《太平御览》卷六〇二引《论衡·自纪篇》语,是“造于永平末,定于建初之年”的,也就是作于永平十七年诏书事件前后至章帝建初年间的,和班固上《神爵颂》及作《典引》约略同时。由此不难想见,其时政治环境是多么险恶,君主的政治压力甚至波及远在“古荒流之地”的王充身上,使他为保护自己和《论衡》而写下了颂汉诸篇。在写作的当时,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是踵武班固的歌功颂德之文而作的(如《宣汉篇》说自己之所以歌颂汉朝,“非以身生汉世,可褒增颂叹,以求媚称也”,便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而在此后回顾这组文章时,又不知不觉地在《对作篇》中流露了这组文章是为“免于罪”而作的意思了。刘盼遂《论衡集解》附录云:“充著《验符》等篇,以颂东汉,佛家所谓顺世论也。岂著三增、九虚之人,而信任此等事乎。”其说甚能洞幽烛微。概而言之,东汉明、章二帝时君主要求文人歌功颂德的政治压力,是王充写作颂汉诸篇的直接动因。如果王充不这么写,确有可能遭遇不测之祸。(www.xing528.com)
如更全面地透视王充写作这组颂汉之文的动因,则我们可以发现,王充不仅有以之免罪的消极意识,或许还有想凭之进身的积极意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称扬班固等人的歌功颂德行为时,王充对他们因此而得到的好处不无羡慕之意,并希望自己也能跻身于他们的行列。《须颂篇》的最后一段话,便透露了其中的消息:
从门应庭,听堂室之言,什而失九;如升堂窥室,百不失一。《论衡》之人,在古荒流之地,其远非徒门庭也。日刺径千里,人不谓之广者,远也。望夜甚雨,月光不暗,人不睹曜者,隐也。圣者垂日月之明,处在中州,隐于百里。遥闻传授,不实;形耀不实,难论。得诏书到,计吏至,乃闻圣政。是以褒功失丘山之积,颂德遗膏腴之美。使至台阁之下,蹈班、贾之迹,论功德之实,不失毫厘之微。
王充在这段话中表示,自己由于远在南方,所以即使歌功颂德,也会“失丘山之积”,“遗膏腴之美”;如果自己也能像班固等人那样被征入兰台,成为文学侍从之臣,那么自己的歌功颂德也一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论功德之实,不失毫厘之微”。这层意思,倒可以说是王充的“阶级局限性”的表现。因为他像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一样,不能遗世独立,而只求依附于统治阶级。当然,这层意思和为免罪起见而被迫作颂汉诸篇的事实也并不矛盾,因为从消极方面来说想避祸,与从积极方面来说想进身,这原是同一种人生态度的相辅相成的两个侧面。像梁鸿那样的不愿进身的文人,也就必然不怕得罪,也就不会作歌功颂德之文。王充在这一点上难与梁鸿伯仲。这种想要进身的愿望,也不妨可以看作是王充写作颂汉诸篇的一个间接动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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