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焦竑,是晚明南京的一位杰出士人,在地方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然而我们在了解焦竑这个人物的同时,更应该关注他所生活的那个时空背景。只有将历史人物还原到历史语境中,才能更为客观地理解他的行为、思想与人生轨迹。
首先,状元这一身份对于焦竑而言,既有荣耀的一面,也有悲情的一面。对于明清时期的士人而言,人生最高的目标就是考中进士,这也是唯一的成功阶梯。到了清代,捐纳之途大开,很多困顿场屋的士子可以通过捐纳获得任官资格,京官最高可捐到五品,外官最高可捐到四品。即便如此,通过捐纳获得官职的“异途出身”者,依然与考中进士的“正途出身”者有所区别。而在焦竑生活的年代,捐纳多为“捐监”,即以国子监生的身份参加吏部铨选,掣中的职位多为州县佐杂官或学校教官。这离士人们心目中的“成功”相距甚远。然而除此之外,当时社会提供给他们的职业选择实在太少。同时,他们心中也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意识,即便科举之路万般艰难,也不愿轻易放弃。生存压力加上偏执心态,导致很多人一生蹉跎,失意潦倒。
焦竑虽然也经历过科场失意,但最终不仅考中了进士,而且是廷试第一的状元,这对一个士人来说是无上的褒奖。甚至他的家乡南京与祖籍地日照,都分享了这份荣耀。这个状元的身份,也足以让焦竑青史留名。然而这个迟来的成功,却没能让焦竑实现他的人生理想。前文提到,焦竑具有政治热情,他的思想中也有经世致用的一面。入职翰林院后,不仅师友门生对他期望极高,焦竑自己也很想成就一番事业。然而,他在翰林院十年,对每一项工作都兢兢业业,最终却招致流言攻讦,身陷困境而被贬职。正如黄仁宇所言,这不是个人的失败,而是制度的失败。“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晏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还有的人则身败而兼名裂。” (1)
当然,焦竑去官并没有导致他身败名裂。他依然是受人尊敬的文坛大儒,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中优游林下,著书讲学,以道德经术引领海内。然而相比于他前半生的奋斗与曾经的辉煌,“老去服车空有志”的结局还是充满了悲情色彩。焦竑的很多师友门生都认为他“抱经国才,具人伦鉴,宜致位宰相,丞弼天子”。这也体现出时人对状元的期许。的确,在万历朝的首辅中,申时行、赵志皋、王锡爵、李廷机都曾是廷试一甲前三名的状元、榜眼和探花。这种不自觉的对比与期待,或许也会时时扰乱焦竑的内心。他无法摆脱时代局限而获得真正的身心自由,只能选择妥协。
最后,焦氏家族自崇祯以后的迅速没落,也反映出明清南京城市社会的特殊之处。金陵焦氏自明初以军籍落户南京,到了焦瑞、焦竑这一代,终于实现身份转型。然而焦瑞没有子嗣。焦竑的三个儿子中,只有次子考中举人,可惜和长子一样早逝。唯一给他送终的三子焦润生,明清鼎革之际战死于云南。焦润生子焦,南明福王时期荫户部主事,鼎革后“感怆卒”。焦二子为焦、焦。清代康熙年间,焦之子焦君万将曾祖父焦润生的尸骨从云南迎归故里。然而直至清末,焦竑的子嗣中都未能有以功名入仕者。
焦竑的哥哥焦靖承袭军职,后代似无业儒者。至于弟弟焦晳的生平,史料中亦少有记载,只知焦晳去世较早,其妻胡氏,以守节闻名。焦晳有两个儿子,名为焦泰生、焦德生。泰生“隐于酒”,德生“遵母训,笃志力学,名誉日起,补应天诸生。崇祯十四年以疫卒”。明清鼎革之后,焦德生的两个儿子焦缜、焦由寡母抚养成人。焦缜为江宁生员,焦考中武举,然而都不幸早逝。此后他们的妻子张氏、卢氏各自带着幼子“渡江,守田舍焉”。 (2)
由于焦家在“生”字辈皆失意科场,家庭经济状况也随之恶化。这导致焦竑的丰富藏书无人能守,很快就流失了。黄宗羲(1610—1695)在《天一阁藏书记(己未)》中曾记:“辛巳,余在南中,闻焦氏书欲卖,急往讯之。不受奇零之值,二千金方得为售主。时冯邺仙官南纳言,余以为书归邺仙,犹归我也,邺仙大喜。及余归而不果。后来闻亦散去矣。”(《南雷文定》)“辛巳”是崇祯十四年(1641),当时焦氏后人将焦竑藏书作价出售,但不接受零买,必须以两千两白银一次买断。从书籍保护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最为理想的。然而黄宗羲却拿不出这么多钱。他希望当时在南京任给事中的好朋友冯邺仙能把书买去,认为书落到冯邺仙手里,和在自己手里也是一样。然而冯邺仙最终也没有出手。焦竑的珍贵藏书就这样不知流散何方了。
类似的情况在晚明南京相当普遍。顾起元曾记:“南都前辈多藏书之富者,司马侍御泰、罗太守凤、胡太史汝嘉,尤号充栋,其后人不能守,遂多散佚。”其中御史司马泰家中“书目尤多,有东坡先生《论语解》抄本四卷,其家数有郁攸之变,此书亡矣”;胡汝嘉“牙签锦轴,最为珍异,而子孙式微,雕落市肆,尤为人所惋叹”;又有“里中故家子,有分书不计部数,以为不均,每遇大部,兄弟平分,各得数册者。有藏书不庋箧笥,狼藉大米桶中,或为人践踏者”。 (3) 这样一两代之后便雕落式微之士绅家庭在南京比比皆是。
“后人不能守”的原因,在于南京士绅家族的特殊形态。嘉靖末年,南京人盛时泰就说过:“国初尽徙城中人于四方,复取四方人实之,以是都城中无世家,因无世法,遂无世谱。自三四传后,子孙遂不识认,名字不相通,凶吉不相问,况共承祭祀,共为宴享矣乎?以是虽有同族,实为路人,孝爱以是而衰,风俗以是而薄,可慨也已。”(《秣陵盛氏族谱》)盛时泰提到的“国初尽徙城中人于四方,复取四方人实之”,就是指洪武时期的“徙实京师”政策。前文提到,焦家以军籍落户南京,也是明初大规模人口迁徙中的一员。这样的长距离迁徙,削弱了南京居民与原籍地宗族之间的联系。正如焦竑在给日照宗人的信件中提到的,自他父亲焦文杰开始,金陵焦氏与日照焦氏之间的交往几乎完全中断。如果不是因为他日后成为状元,日照族人或许会永远忘了南京城中还有这一宗族支脉。
明初落籍南京的平民家族,不仅与原籍地之间的关系日渐淡漠,更没有与现居地之间的地缘与血缘基础。他们进入城市,不是一种自然的城乡流动,而带有明显的政策强制色彩。这些家族的社会转型,多在正嘉之际。也就是说,以三十年为一代计,一个平民家族由经商、业儒、入仕而迈入士绅阶层,大约要经历五至六代人的时间。金陵焦家就属于其中之一。(www.xing528.com)
然而正如盛时泰所言,“都城中无世家”,晚明南京的新兴士大夫家族虽然支撑起了金陵人文渊薮的形象,但他们与同时期三吴地区由乡村而逐渐迁入城市的望族相比,缺乏宗族的经济与人口基础,也就因之没有持续的发展力。从焦瑞与焦竑的经历,我们已经看到科举道路之艰难。要想在每代人中都复制这种成功,对于一个核心家庭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以一个庞大的“宗族”为依托,才可能实现文化与地位的传承。事实上,当焦竑的“五车楼”藏书被后人售卖之时,与他一起创造过南都科举辉煌的朱之蕃与顾起元,也未能避免“后人不能守”的结局。或许是预见到这种情形,他们对于自己的身后事,也都表现出一种达观与洒脱。
状元朱之蕃于天启四年(1624)去世。朱氏别业“小桃园”在谢公墩北,靠近朝天宫。致仕后的朱之蕃“积鼎彝书画其中,啸咏自得,不干津要”。他在生前不事积聚,乐善好施。临终时对其子说:“人生聚则为形,散则为气,一去来间耳”,对于自己的后事没有一句交待。 (4) 朱之蕃的两个弟弟朱之翰、朱之士,都仅仅为生员,一生未能取得功名。朱之蕃的儿子朱从义,以荫入国子监,清顺治五年(1648)任浙江省分巡绍台道。早在崇祯十二年(1639),南直隶贵池人吴应箕(1594—1645)来南京参加乡试并游历各处名园时,就发现朱氏小桃源已经卖给了一个姓于的金坛人。不光园林易主,“朱之书画玩好甲于南中,今皆荡析不存”,这令吴应箕惋叹不已。(《留都见闻录》)
探花顾起元,逝于崇祯元年(1628)。顾起元的遁园,就在南京城西南的杏花村一带。顾起元长子顾道昆,以荫为户部检校;次子顾巽昆,生平不详,巽昆子顾荩诒,为国子监生。顾起元的父亲顾国辅为万历二年(1574)进士,因与张居正不和,以刑部郎中致仕。顾起元的大弟顾起凤,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以鸿胪寺卿致仕。二弟顾起枬,未仕而卒。三弟顾起贞,为天启元年(1621)举人,历任台州州学教授、国子监学正、户部员外郎。可见在顾国辅与顾起元父子两代,顾氏家族在举业上成就不小,因此顾家的社会根基要比焦家更为牢厚。即便如此,金陵顾氏在清代依然未能再现晚明的辉煌。其后代之中,业儒者多以诸生终老,生计日蹙。至顾起元的八世孙顾得胜,“咸丰初以贫故从军,为列校,待士卒有恩,提督鲍超重之。所战辄捷,洊升至副将”,后战死于广东嘉应。 (5) 顾氏以金吾卫籍徙南京,到明末走上仕途,再到晚清太平天国战争期间的从军,似乎经历了一个家族身份的轮回。这也反映出明清之际以科举为正途、既单一又充满变数的社会流动体制。对于晚明南京状元焦竑生平的了解,也不能脱离这一大的历史背景。
(1)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245页。
(2)陈作霖:《金陵通传》卷十九,《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38册,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影印本,第556页。
(3)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八《藏书》,第253页。
(4)陈作霖:《金陵通传》卷十九,第557—558页。
(5)陈作霖:《金陵通传》卷十九,第5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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