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七年(1599),焦竑正式辞官回乡,时年六十岁。他在《初还退园作》一诗中写道:
咫尺柴门即水滨,无边清兴逐时新。
老去服车空有志,愁来弹铗不因贫。
寂寥赖是遗编在,拟草玄经笔有神。
焦竑的“退园”,在北门桥豆巷一带,距清凉山不远。同样军卫出身的张文晖也住在此处。据张文晖父张镗所言,多年前有一位堪舆家曾对他说:“君宅后之河,自西而东,所谓‘一弯辛水向东流’也。此地宜出状元。”(《客座赘语》)当时大家都以为“状元”会是张家公子。后来焦竑移居到张家对门,并成为己丑科状元,正应验了那位堪舆家的话。不过张文晖也于两科后中式,官至长芦盐运使。焦竑诗中写到退园“咫尺柴门即水滨”,就是指其家宅不远处的“一弯辛水”。而“坐上青山自可人”,当指清凉山。
尽管家宅周边景色宜人,但焦竑初回南京时,心情依然失落而惆怅。其前半生在科举之路上艰难前行,虽然成功时已过半百,但依然充满政治热情,希望在仕途上有所建树。入职翰林院后,焦竑的才华也的确得到过名臣陈于陛、首辅王锡爵等人的推重。然而宦海十年,最终惨淡收场,焦竑心中的不服、不甘可想而知。诗中“老去服车空有志”一句,表明作者并非无意于仕进。“愁来弹铗不因贫”,则引用了战国时期孟尝君与门客冯谖的典故。冯谖弹铗,是由于贫乏不能自存而发牢骚,而焦竑“弹铗”,则是因为冤屈与耻辱。然而在当时的局面下,要想重新获得朝廷重用,几乎没有可能,因此只能接受现实。在诗作最后一句“拟草玄经笔有神”中,焦竑又引用了汉代扬雄著《太玄经》的典故。扬雄在汉成帝、哀帝、平帝三朝为官,但因不擅权术,恬于势利,始终未能发达。但扬雄好古乐道,意欲借著述而成名于后世。这也是焦竑寻求心理慰藉的唯一方式。
在焦竑初回南京的这段时间,其诗作中表达出的情绪多与《初还退园作》相似。可见与许多主动辞官的士大夫不同,焦竑对于自己在京城的遭遇依然不能完全释怀。要真正享受“优游林下”的闲适生活,还需要一段心理上的过渡期。如他在《赠别》诗中写到:“一落世网中,去家八九年。归来齿发凋,孤影凄自怜。人生无百岁,况乃多忧煎。违己讵非迷,负此区中缘。抱甕差自适,摊书聊息肩。矫矫巢居子,千古称高贤。”(《焦氏澹园集》)
在这样的心境下,焦竑慢慢适应着致仕后的生活状态。在其人生的最后二十年中,读书著说、交游讲学成为日常生活的重心。表面上看,这与焦竑入仕之前的生活十分相似。但事实上,科举成功与入仕经历已经在很多方面改变了一位士人的身份与处境。
首先是家庭经济状况的改善。焦竑本人从未在诗文中谈到过这个问题。致仕还乡之后,他喜欢这样描写自己的生活:“自予弃缨,穷巷长栖托。世氛中道贫,夏气南荣薄。坟藉仍旧业,榱椽无改凿。林卧阅代兴,天游恣寥廓。”(《焦氏澹园集》)尽管如此,焦竑早已不是当年需要到沈启原家抄书的寒门士子。
焦竑的退园,就是焦家的老宅。但在内部结构与规模上,当有所增饰与扩建。福建人徐在拜访焦竑后,曾作《寄题焦弱侯太史别业》二首,其中之一写道:
谢公遗迹冶城边,水竹新开井径烟。
争地不同王介甫,营园还拟李青莲。
梵声缥缈喧庭际,塔影依微落槛前。
腰下银鱼焚莫早,销来犹足买山钱。
“王介甫”即北宋大思想家、政治家王安石(1021—1086)。王安石为江西临川人,他与南京有着不解之缘,罢相后卜居南京,造半山园。而“李青莲”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诗中“争地不同王介甫,营园还拟李青莲”一联,说明对谢公墩的具体地点,世人说法不同。当年王安石在南京建半山园时,说该处即为谢公墩。其《谢公墩》一诗中曰:“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这就是王安石与谢安“争地”典故的由来。然而此前李白客游南京时,也做过《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公墩》诗,其中有“冶城访古迹,犹有谢安墩”一句,意谓谢公墩在冶城附近。而根据徐的诗,焦竑显然是持后一种说法,以强调退园所在地的文化底蕴。而诗中“水竹新开”“营园”等句,都说明焦竑的退园的确有着园林的构造。
不仅居住条件改善了,而且焦竑还有了自己的藏书处——五车楼,这大概是他年轻时就有的梦想。焦竑的私家藏书极为丰富,号称“南中第一”。绍兴藏书家祁承(1563—1628)在《藏书训略》中说:“金陵之焦太史弱侯,藏书两楼,五楹俱满,余所目睹。而一一皆经校雠探讨,尤人所难。”(《澹书堂藏书约》)至明末清初之际,南京又出了位著名藏书家,名叫黄虞稷(1629—1691)。黄虞稷为福建晋江人,崇祯年间随父亲黄居中移居南京。黄居中善藏书,其千顷斋藏书六万余卷。黄虞稷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充实收藏,并将藏书楼改名为千顷堂,在江南一带声名甚著。然而黄宗羲(1610—1695)在给黄虞稷的赠诗中却称“秣陵焦氏外,千顷藏书多”,可见时人认为千顷堂藏书量仍不及焦竑藏书楼。对于这一点,黄虞稷本人也相当认同。明清鼎革之后,黄虞稷曾与另一位金陵藏书家周亮工(1612—1672)之子周在浚一同发起征书活动,希望能搜集、重刻劫后幸存的善本图书,尤其是唐宋秘本。他们都一致认为:“明代藏书之富,南中以焦竑为第一。”(《征刻唐宋密本书目》)
尽管在当时的士大夫阶层中,收藏图书是一种普遍的爱好,但如此大规模的私人藏书必定所费不赀。顾起元在给焦竑撰写的墓志铭中说,焦竑对珠宝玩器都无所好,唯爱收书。“金题玉躞,得之若惊,锦轴牙签,森若未触。把翰赍素而访,卖金鬻衣以求。可以下兼戚氏南都之奇,上敌汉家东观之富。又且摩挲彝鼎,品藻丹青,彦远历朝名画之评,原父先秦古器之记,手揣真赝,口析是非。要是游艺所资,匪徒玩物而已。”(《翰林院修撰澹园先生焦公墓表》)这也反映出焦家经济状况的改善。
其次,此时的焦竑虽然仕途失意,但其在文坛上的地位却未受影响。他对心性之学的感悟,早已得到泰州学派耿定向、罗汝芳等人的首肯;作为士子,他获得了“状元”这一最高荣誉;在翰林院时,曾为皇长子讲学;又曾主持乡试、会试,门生众多。这些资历都不断推高着焦竑的声望,使他被视为东南儒者之宗。他在顺天科场案后遭到纠劾,最终归田屏居,但很多人仍认为焦竑“抱经国才,具人伦鉴,宜致位宰相,丞弼天子”(《翰林院修撰澹园先生焦公墓表》),对他推崇备至。
尽管焦竑自称性格孤傲耿直,但他自年轻时起便热衷于交游,并非落落不合群之人。随着年龄增长,焦竑的人脉网络也在不断扩展。我们说过,当时的士人交游圈中,有着明确的“主客”关系。“主”要对“客”有所庇护、扶助、奖掖、提拔。早年焦竑更随耿定向求学,二人之间既有师生之情,也有主客之谊。因此焦竑一生都对“耿先生”崇敬感恩。自从焦竑得中进士并走上仕途,其在交游圈中的地位就逐渐“反客为主”了。他在北京时曾主持会试、乡试,自然门生不少。据《日照县志》记载,当地士子们也有很多投入焦竑门下。其中安重、李蕃两人随焦竑学习时间最久。在其提携下,他们分别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和万历四十一年得中进士。
焦竑致仕之后,无论旧友新朋,凡到南京来者,多要造访焦府。甚至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南京时,也了解到“南京城里住着一位显贵的公民,他原来得过学位中的最高级别。中国人认为这本身就是最高的荣誉。后来,他被罢官免职,闲居在家,养尊处优,但人们还是非常尊敬他。这个人素有我们已经提过的中国三教的领袖的声誉。他在教中威信很高”(《利玛窦中国札记》)。由于这一原因,利玛窦也通过关系拜访了焦竑。正如顾起元所描写的,当时不仅文人士子们要结交、追随焦竑,“其他担簦蹑履之客,怀书仗剑之儒,黄冠羽衣之徒,赤髭白足之侣,或挟刺以求通,或望门而投止”(《翰林院修撰澹园先生焦公墓表》)。
焦竑辞官回乡之时,也正值南京艺文圈最为繁荣、活跃之际。此时江南承平无事,嘉靖倭乱时造成的社会恐慌已逐渐消逝,经济也逐渐恢复。而万历年间的“壬辰倭乱”,虽然已经暗示出明王朝面临的军事与经济危机,但国人却并未在意。那时的南都,正是“海宇承平,陪京佳丽,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指为乐土” (1) 的极盛时期。
所谓“仕宦者夸为仙都”,是指南都官员生活甚为闲适。永乐北迁后,南京由国都降为陪都,政治氛围日渐宽松。尽管在这里保留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全部中央行政机构,但重要性不能与北京相提并论。时人称,“南吏部不与铨选,礼部不知贡举,户部无敛散之实,兵部无调遣之行,视古若为冗员” (2) 。然而也正是因为南京官员不握实权,故形成一种更为逍遥闲适的文化环境,与北京官场上明争暗斗的紧张气氛截然不同。结社、交游、宴饮俨然成为一种官场文化,也是官员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既然是宴游雅集,当然以人多热闹为妙,新朋故交皆可为座上宾。于是官员群体之外的士子、山人等则作为“客”被引入圈子。其时各方词客汇聚金陵,盛况空前。正如于若瀛感叹:“六朝往千秋来,人文渊薮,孰不首金陵也者,而人文之盛,又孰如今日也者。人不必金陵而萃金陵,则金陵胜。”(《词林雅集序》)
南都官场上,自然不乏焦竑的知交。其中一位重要人物,是祝世禄(1539—1610)。祝世禄,字延之,号石林,又号无功,江西饶州府德兴县人。其人善书法,尤精草书,纵逸潇洒,刚中有柔。祝世禄曾从耿定向学,与新安潘士藻、芜湖王德孺并为其三大高弟。尽管不知祝世禄与焦竑何时初识,但二人都为耿门弟子,这是第一层关系。同时,祝世禄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与当年的状元焦竑为同榜,这又令二人间的关系更近一步。祝世禄曾为休宁县令,万历二十三年考选南京吏科给事中。吏科给事中只是个七品官,但作为言官,能够察劾吏部官员。当时万历皇帝在政务上日益荒怠,南京官往往缺员不补。这导致南京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只有祝世禄一位给事中,故以一人掌六科印,品秩不高,权力却不小。
祝世禄为人亲切和易,有人形容其“处人如甘草”。当年新安人潘士藻初至京城,参加耿定向等人的讲会,格外茫然,就像外国人在听中国话。祝世禄就时时启发、鞭策这位同门,直至他有所顿悟。后来祝世禄在赴南京任的途中,还结识了传教士利玛窦。祝世禄对这位外国传教士,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不时予以帮助。在南京为官时,祝世禄结交更广。由于他能引荐寒士,故而山人词客都投其门下,祝世禄几乎是来者不拒。
焦竑与祝世禄年龄相仿,关系相当亲密,他曾为《祝氏族谱》以及祝世禄的诗集《环碧诗稿》作序。当然,有祝世禄这样的官场朋友,焦竑的交游圈自然也不断扩大。例如他与传教士利玛窦的会面,很可能就是由祝世禄引介的。根据利玛窦的记载,他的确到过焦竑家中,不仅见到了焦竑,还遇到了李贽。其日记中记载:“他家里还住着一位有名的和尚,此人放弃官职,削发为僧,由一名儒生变成一名拜偶像的僧侣,这在中国有教养的人中间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他七十岁了,熟悉中国的事情,并且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在他所属的教派中有很多的信徒。这两位名人都十分尊重利玛窦神父,特别是那位儒家的叛道者;当人们得知他拜访外国神父后,都惊异不止。”(《利玛窦中国札记》)这一年,徐光启也来到南京,拜见座师焦竑,这也促成了他与利玛窦的第一次会面。后来徐光启在南京受洗加入天主教,教名保禄(Paul)。日后徐光启成为东西文化交流先驱,追根溯源,也与南京以及焦竑、祝世禄等人密不可分。
当时在金陵士人圈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文化赞助人,名叫曹学佺(1574—1646)。曹学佺,字能始,福建侯官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那一榜的状元即南京人朱之蕃(1546—1624)。曹学佺于万历二十五年授户部主事,后调南京添注大理寺正,在南京为官凡七年。与祝世禄一样,曹学佺也好结交。钱谦益曾评价道:“闽人曹学佺能始回翔棘寺,游宴冶城,宾朋过从,名胜延眺。缙绅则臧晋叔、陈德远为眉目,布衣则吴非熊、吴允兆、柳陈父、盛太古为领袖。台城怀古,爰为凭吊之篇,新亭送客,亦有伤离之作。笔墨横飞,篇秩腾涌。此金陵之极盛也。” (3)
曹学佺是张位的门生。由于焦竑与张位曾经的过节,曹学佺在与焦竑交往时大约有些尴尬。然而张位此时已被贬为庶人,处境比焦竑还要悲惨。因此焦竑对曹学佺不仅没有成见,而且还时时勉励他。《焦氏澹园集》中有《曹能始嘉篇见诒微及往事赋答》一诗曰:“握兰辞上国,佐棘向陪京。一藉栖鸡树,雄飞览凤城。平反推政术,著作表公卿。未踬青云步,方传白雪声。济川看放义,伐木定迁莺。忆昨差池日,曾同缯缴惊。陆沉吾敢怨,波及尔何名。留滞才堪惜,盈虚理自明。骞腾知有待,翘首赤霄行。”可见曹学佺曾向焦竑表达自己不被重用的苦恼,也提及焦竑过往遭遇的冤屈。焦竑则劝慰曹学佺不要灰心,终有一天“盈虚理自明”,便可“翘首赤霄行”。
当然,在焦竑的交游圈中,南京本地人士的网络也极为重要。在这个群体中,有焦竑自幼结识的研友,也有姻戚与通家之好。而从科举成就上看,他与朱之蕃、顾起元可谓万历中期金陵士子中的典范。自焦竑于万历十七年(1589)成为状元之后,朱之蕃又在万历二十三年乙未科廷试中拔得头筹。而顾起元则为万历二十六年会元,即会试第一名,后在廷试中定为探花。十年之中,南京出了两位状元、一位探花,既是异事,更为美谈。
朱之蕃为南京锦衣卫籍,与焦竑出身相似。成为状元之后,也同样授翰林院修撰。因此,他还曾与焦竑在翰林院共过事。此后朱之蕃进为礼部侍郎,改吏部侍郎。万历三十三年奉命出使朝鲜。后以丁母忧回乡,不复出仕(图七)。
图七 朱状元故居梁架
顾起元出生于嘉靖末年,比焦竑、朱之蕃年幼二十余岁。他的父亲与焦竑曾是应天府学的同学。顾起元于万历二十五年乡试中式,次年会试连捷,成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此时顾起元三十岁出头,正当意气风发之时。但与焦竑相比,他的从政热情并不高。万历三十二年,顾起元以分考官的身份主持甲辰科会试。不久之后便乞归还乡,在京为官仅仅六年。
随着顾起元、朱之蕃在万历三十二、三十三年相继归乡,焦竑与他们之间的交往也日渐热络。除焦、朱、顾三人之外,他们的小圈子里还有一人,名叫余孟麟。余孟麟(1537—1620),字伯祥,号幼峰,南直隶祁门县人,后落籍南京。他比焦竑年长四岁,但早在万历二年(1574)就中了进士,廷试一甲第二,也就是榜眼,授翰林院编修。至万历十七年,也就是焦竑成为状元的那一年,余孟麟以侍读学士的身份掌南京翰林院事,回到故乡。万历二十年又成为南京国子监祭酒。焦竑在《余幼峰先生像赞》中形容其“貌逡逡而若却,目炯炯而有神;渊然不可窥者其雅量,浩然不可御者其雄文”(《焦氏澹园集》)。这四人都曾列殿试一甲,也都当过翰林,有很多共同话语。如今致仕在乡,悠然闲适,他们时常相约登高泛舟、行酒赋诗,徜徉于金陵山水城林之间。
当是时,旅游风气日益盛行。无论布衣仕宦、男女老幼,都热衷于前往名山大刹,观览胜景古迹。在士人阶层中,则崇尚“壮游”与“雅游”。“壮游”指长途游历,最著名的当属江阴人徐霞客。“雅游”则强调游览与宴饮活动及诗词、书画创作的结合,游览范围多为城郊近处。这就导致了文人雅士对地方胜景的发掘、筛选、形塑、吟咏与描摹。焦、余、顾、朱四人自幼生长在秦淮,对金陵山水情感最深。余孟麟曾言:“秣陵据有江山之胜,不啻崤渑河华 (4) 。明兴,为高皇帝故都,则商亳周镐,遐躅攸存,负壮游而称历览者,往往结辙于道。况当綦隆之际,履好文之朝,荐绅先生得以优游省闼,枕藉图书,作者响臻,彬彬乎盛矣。”(《秣陵集序》)于是便有了《雅游编》这部诗集,并从此奠定了金陵“胜景”的框架。
《雅游编》中共选出金陵名胜二十处,为钟山、牛首山、梅花山、燕子矶、灵谷寺、凤凰台、桃叶渡、雨花台、方山、落星冈、献花岩、莫愁湖、清凉寺、虎洞、长干里、东山、冶城、栖霞寺、青溪、达摩洞。余孟麟首先为这二十处胜景题诗,然后约焦竑、朱之蕃、顾起元同赋。当时焦竑所作的《和余学士金陵登览诗二十首》,就收在《焦氏澹园集》中。当这部书刊行之时,顾起元又请其座师叶向高(1559—1627)为之序。《雅游编》一经出版便引起轰动,时人以为盛事。
焦竑等人所常游览、寻访的胜景,多在山陵之上,故其诗称“登览诗”。顾起元也曾写到,南京可供登览之处,在城中有六,为清凉寺、鸡鸣寺、永庆寺之谢公墩、冶城、金陵寺之马鞍山、庐龙寺之狮子山。在城外近郊则有十四,为大报恩寺塔、天界寺、高座寺之雨花台、方正学祠之木末亭、牛首之天阙、献花岩、祖堂山、栖霞寺之摄山、弘济寺、燕子矶、嘉善寺之一线天、崇化寺之梅花水、幕府寺之幕府山,以及太子凹之夹萝峰。“此二十处或控引江湖,或映带城郭。二陵佳气,常见郁郁葱葱;六代清华,何减朝朝暮暮。宜晴宜雨,可雪可风,舒旷揽以无垠,恣幽探而罔极。” (5)
在焦竑的《燕子矶放歌》中,我们就能体会到这种“宜晴宜雨”“舒旷揽以无垠”的登临乐趣:
明阴变无穷,开霁色若绚。
川柳发青条,山花吐红艳。
长安花柳正芳菲,仙观僧蓝映翠微。
连宵积雨淹龙藏,一日新晴上燕矶。
燕矶近出都门外,群从欢游拥轩盖。
披拂今同石壁行,衣冠似入香山会。
山壁逶迤阴霭连,氛霾如妒艳阳年。
高城雨脚下平地,隔槛浪头黏远天。
早起西来风势急,稍喜孤亭漏斜日。
川上春容向曙开,岸边天影随潮入。
渚蒲汀芷净如洗,陂鸟沙鸥闲自逸。(www.xing528.com)
北岭烟消翠黛横,南峰雾尽青螺出。
语燕鸣鸠杂棹歌,江头花底奈春何。
醉来时作洛生咏,书罢还笼道士鹅。
丝竹何须羡金谷,觞咏真堪续永和。
几岁京尘缁化素,赏心何幸兼良晤。
胜侣旁探玉笈文,灵源不藉青鸾度。
过逢且挹洞中霞,世事还同草间露。
桃花日日武陵游,一任蓝舆自来去。
在另一首《谢公墩同友人作》中,焦竑也由衷赞叹了金陵山川之美:“金陵佳丽帝王州,往往古迹藏林丘。冶城逶迤一墩出,奔回灌注长江流。典午英贤棼籍籍,独为苍生起安石。西州花树春溟濛,林馆歌钟日盘辟。”(《焦氏澹园集》)与新朋旧友们雅游赋诗,享山水之乐,大约能令焦竑暂时忘却心中的烦闷。这也是他致仕之后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
焦竑回乡之初,就在诗中写到“寂寞赖是遗编在,拟草玄经笔有神”,意谓他要学习汉代扬雄,著书立说,以遗后世。这并非只是一时兴起的空话。焦竑归乡里居的二十年中,笔耕不辍,其勤奋程度不亚于年轻时。他的学问素以“博洽”闻名,著述内容也相当广泛,自经学、理学、史学、考据学、目录学,乃至于佛学、道学,无所不包,在其生前就广为流传。顾起元在《翰林院修撰澹园先生焦公墓表》中写道:
先生之于学,真所谓终身以之者。《语》谓“忘老将至”,《书》称“惟日不足” (6) ,微先生畴能当此者哉!其以此学,著书而传世也。明道本,则有《支谈》、正续《笔乘》《答问录》、正续《澹园集》《阴符解》《老庄翼》《理学名臣传》《养正图解》;述政体,则有《献征录》《玉堂嘉话》《国史经籍志》《忠节录》《京学志》;示博物,则有《焦氏类林》《金陵旧事》。它尚多笥藏者,要皆羽翼圣真,辉煌治理,追琢士行,检镜人风。
吴梦旸在为《焦氏澹园集》作序时也说:“先生之文之行于世者,人皆诵习而宗之,而犹以不得尽窥其全为憾。”可见其著作数量之多。当时出版市场上甚至有商人假借焦竑之名,刊印假冒书籍射利。关于焦竑的代表性著作,将在最后一章中详细介绍。
作为心学大家,焦竑的生活也离不开讲学。焦竑早年师从耿定向讲求心性之学,对这位老师的感情尤其深厚。耿定向逝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焦竑于万历二十七年辞官回乡后,就在清凉山旁的退园里挂上了耿定向先生的画像,并时时祭拜。当时到焦竑家中拜访的学者,也可一睹大师遗容。不久,焦竑的好友、吏科给事中祝世禄与南京工部都水司郎中刘冠南,都认为焦竑家中太过局促,应该为先师耿定向建立专祠。于是三人在退园西面选定了一块地基,号召同门捐款,盖起了一坐耿定向祠,以杨起元陪祀。当时祠堂有三楹,堂后为依仁斋,可供学者们讨论学问,左边还有一间僧房,供守祠僧人使用。
两年之后,时任太仆寺卿与应天府尹的宣城人詹沂、王尧封再次倡告同乡,扩建耿定向祠。增盖讲堂三间,前有仪门,两边为厢房。又以剩余砖木建起旁舍,为前来听讲的学者提供住宿。当时南京兵部侍郎臧惟一、南京太常寺卿唐鹤徵、郑汝璧,应天府署印府丞徐申、都察院御史汪应蛟都大力襄赞。工程始自万历二十九年(1601)八月,至次年二月完工。“堂斋门馆严严翼翼,闳壮静密,为时伟观”。当时耿定向弟耿定力洽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他与焦竑等人一起完成了祭奠仪式,一时观者如堵,共相叹息。焦竑并为此撰写了《先师天台耿先生祠堂记》一文,记述建祠始末。
尽管焦竑师从于耿定向,从学脉上说属于泰州学派,但他从不自我局限,而是兼容并包,具有极强的思辨精神。他对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罗汝芳(1515—1588)就有过质疑,甚至对老师耿定向,也并不盲从。据说耿定力在南京任官时,曾对焦竑之子说:“世上有三个人说不听,难相处。”焦竑子问究竟是哪三位,耿定力答道:“孙、李廷机和你父亲。”(《涌幢小品》)可见焦竑思想的独立性。最不能为时人所理解的,是其与李贽的交往。
李贽早年师从王襞,是泰州学派的重要人物。然而其思想在当时被视为狂悖,不为世人所容。与他私交最好的,除了马经纶外,大约就是焦竑。前文提到,焦竑于万历二十六年被贬为福宁州同知时,李贽与他联舟南下,同行的还有数位僧人。李贽在行程中让他们念经诵咒,超度水鬼水神,这都不符合儒家行为规范,焦竑却毫不介意。事实上,李贽早在万历十六年就剃了头发,索性做出一副“离经叛道”的模样。他的种种言行,引起众多士人的批评、鄙视乃至厌恶,但焦竑与李贽惺惺相惜,而且从未在朋友面前掩饰过自己对李贽的态度。
李贽曾说过,他与焦竑的性格中有相似之处,都太过认真。当年梅国桢(1542—1605)曾劝李贽事过便过,不要太认真。李贽对梅国桢说:“世间戏场耳,戏文演的好和歹,一时总散,何必太认真乎?然性气带得来是个不知讨便宜的人,可奈何!”后来焦竑被贬,李贽也拿这番话来宽慰他,所谓“乐中有忧,忧中有乐”,“盖祸福常相倚伏,惟至人真见倚伏之机,故宁处忧而不肯处乐。人见以为愚,而不知至人得此微权,是以终身常乐而不忧耳,所谓落便宜处得便宜是也”(《与焦弱侯》)。尽管这番话未必能让焦竑解开心结,事过便过,却可让他在绝境中感受到朋友的温情。
万历二十七年(1599),焦竑正式辞官回乡后,曾经在家中招待李贽不少时日。后来传教士利玛窦在焦竑家里见到的“和尚”,就是李贽。此后李贽客游各地。万历三十年,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在首辅沈一贯的授意下,攻讦李贽倡乱惑世,将其逮捕,并焚毁其著作。当时已经七十六岁的李贽不愿在狱中遭受屈辱,以剃发为名,用剃刀割喉而死。据说他在死前血流两日,相当惨烈。焦竑得知消息后,悲愤异常。他不避牵连,写下《荐李卓吾疏》,作为对挚友的悼念。后来,焦竑又为李贽墓碑书写碑额,主持刊印了《李氏遗书》与《续焚书》,并将李贽《焚书》重新编辑刊印并为之作序。这些书籍的刊行,使李贽死后名愈重、书愈传,这也是焦竑能为好友所尽的全部心意了。
事实上,李贽与焦竑之间,也常有学问上的争论,但焦竑总能以理性、客观的态度对待个人观点的异同。这种包容性,使其思想自成一派。正如顾起元评价焦竑:“当世之君子,以道师人,各负其能,不相为下。先生皆与其人参承而就正焉,进而辨析莫逆于心,退而研求,各满其志。师天台而友温陵,朝德清而夕归善。人有同异,先生未始有其同异,先生无同异,人亦未始有其同异也。”(《翰林院修撰澹园先生焦公墓表》)这里的“师天台而友温陵”,是指焦竑既求学于“天台先生”耿定向,又与“温陵居士”李贽相善。“朝德清而夕归善”,则是说焦竑与浙江德清人许孚远(1535—1604)与广东归善人杨起元(1547—1599)也一同讲求学问。
焦竑在南京时,时常参加讲会。尤其在耿定向祠、罗汝芳祠与王阳明祠之讲会中,焦竑答问尤多。门人弟子将这些答问辑录成篇,刊布海内。在《焦氏澹园集》中,就收录了《崇正堂答问》《古城答问》与《明德堂答问》。其中《崇正堂答问》的成书时间不可考,而后两部答问,则与两次重要的讲学活动相关。
《古城答问》,是对焦竑万历三十一年新安讲学的记录。新安即古徽州,素有“程朱阙里”之称,是程朱理学的发源地。明中期之后,讲学之风也日渐盛行。谢与栋在《古城答问》中称:“新安之会,从来已久,岁必延耆儒巨公以主之,自甘泉、东廓而下,至今不绝。”(《焦氏澹园集》)“甘泉、东廓”分别指湛若水(1466—1560)与邹守益(1491—1562),两人都是明代著名的理学家,也都曾在南京为官。
湛若水,号甘泉,广东增城人。在他二十余岁时,便拜新会县名儒陈白沙为师,成为白沙学说的传人。湛若水在继承师教的基础上,又提出“随处体认天理”等主张,自成理学一大门派,与王守仁并称“王湛”。他在全国各地创办大量书院,弟子遍布大江南北。湛若水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嘉靖三年(1524)升南京国子监祭酒,后历任南京吏、礼、兵三部尚书,直至七十五岁致仕,对南京的文教发展影响极深。
邹守益,号东廓,江西安福县人。他于正德六年(1511)参加辛未科会试,同考官正是大思想家王守仁。那一科,邹守益成为会元,廷试第三,授翰林院编修。然而一年之后,他便辞官回乡,致力于理学研究,但总不得门而入。直至正德十三年,王守仁至江西赣州为官,邹守益有机会与其反复辩论良知之学,终于豁然开朗。此后,邹守益成为“江右王学”的重要继承人。嘉靖初,邹守益再获朝廷起用,嘉靖六年升南京礼部郎中。此时湛若水也在南都,二人论学不断,讲会不息,都曾前往新安,传播理学思想。
新安讲学的另一次高潮,在耿定向任南直隶督学御史时,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之后。那时耿定向在南京,而另一位泰州学派的大学者罗汝芳则在宁国府任知州。嘉靖四十三年,二人经过商量,在宣城建立起志学书院,邀请梅守德、贡安国、沈宠主三人主持讲席。“远迩相应,比屋弦歌,咸以为邹鲁之乡矣”,梅、贡、沈则被称为“志学三先生”。从此,徽州与南京在学术上的交流也日益频繁。
值得注意的是,在推动城市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徽商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尤其是一批早年弃儒从商,成功后亦儒亦商的人物。由于地缘关系,在明代南京的外来客商中,徽商一直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张瀚在《松窗梦语》中指出:“自安、太至宣、徽,其民多仰机利。舍本逐末,唱棹转毂,以游帝王之所都,而握其奇赢,休、歙尤夥,故贾人几遍天下。”休、歙即徽州的休宁和歙县,自明代中叶以来,两地就以出商人而闻名。徽商在南京的经营活动,以典当业和竹木业为主。作为金融行业,典当行在各地城镇中都大量存在。南京作为东南一大都会,典当业的市场基础更大,因此成为徽商眼中最好的经营项目。竹木业则是徽商在南京经营的另一大宗生意。南京优越的交通运输条件使其成为东南地区木材贩运的集散中心。城市西郊的上新河,是木材集散和徽州木商麇集之处。来自赣、川、湘、黔上游的竹木材,都在此编队,再转输到苏、常和淮、扬一带。当时上新河即是有名的大码头。大胜关和龙江关之间,木商辐辏,尤以徽州木商为多。
无论从事哪种行业,成功之后的徽商都乐于与官员、文人交往。而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原本就是仕宦出身,或者自幼业儒。只是由于科举失利,或者家庭变故,或者继承家业的需要,才走上经商道路。焦竑与徽州士人的接触,就与一位以竹木业起家的儒商毕士范相关。
早在耿定向督学南畿时,徽州、池州、宁国等地的士人便对他推崇备至。新安人潘士藻,就追随耿定向学,与焦竑、祝世禄为同门。后来有一位来自新安的毕士范,又拜同乡潘士藻为师。毕士范出身官宦之家,其父曾为户部尚书,其弟名毕士涣,后任光禄寺署丞,与士范尤为友爱。毕士范年少时即入府学,后因父亲的功劳而获得荫庇,成为国子监生。他的科举之路极为不顺,屡试屡败。但出身富厚之家的毕士范却有着极为独到的投资眼光。别人置买田地,他却廉价购买荒山废林,烧地种木。十数年间,山上的竹木便葱郁成林,毕士范也以竹木生意而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
毕士范跟随潘士藻学习心性之学后,对讲学的兴趣日益高涨。而他的弟弟毕士涣,也与耿定向的同乡李凤采一同讲求学问,这就形成了一个十人左右的小团体。但是毕士范并没有满足,他感叹道:“学问是无穷尽的,我们局限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怎么能有发展呢?”于是便决定在家乡陵阳建立会馆,让本地与外来学者能会聚于一处,共相切磋。对于毕士范而言,建立会馆的经费不成问题,但他需要提高自己在士人中的影响与号召力。于是他来到南京,广交朋友。留都士夫公卿,无不知其名,亦皆乐与之过从。万历十七、十八年后,毕士范在徽州、池州、宁国三府组织讲会,声名鹊起。追随者数百人,朋簪四合,履满户外,以至于陵阳会馆都无法全部接待。
然而对于一个士人而言,经商或者讲学都非人生终极目标,也无法满足家族甚至自我期待。在七次乡试失利后,毕士范在父亲的压力下参加了吏部铨选,授五军都督府都事,是个七品小官。后来其母病重,毕士范日夜照料,心力交瘁,万历二十八年(1600)便去世了,年仅五十四岁。他生前曾想扩建陵阳会馆,以招待更多的学者。这个遗愿,就由弟弟毕士涣帮他完成。在毕士涣和友人的努力下,终于筹集资金,建起讲堂三间,明经堂三楹,又有左右厢房。由于明代理学始于王阳明,而王艮、罗汝芳、杨起元则为泰州一派的关键人物,故而会馆中也专门建堂三间,祭祀四位先贤。而毕士范及其他几位学者则附祀于旁。重修后的陵阳会馆开阔闳敞,前临舒溪,溪上又建一亭,以供学者们凭栏休憩。会馆完工后,太平县人邵汝行、苏坚不远数百里来到南京,请焦竑撰写了《陵阳会馆记》一文。
这段渊源,加上焦竑在学界的名望,是促成新安讲学的重要原因。万历三十一年,徽州休宁县令李某与曾任给事中的邵翼庭,让生员刘时中携带书信来到南京拜谒焦竑,请其在当年冬季前往还古书院讲学。当时好友祝世禄极力鼓动焦竑接受邀请,并让门人谢与栋同行,一路照料焦竑的起居。事实上,焦竑年轻时也与邵翼庭有过短暂交往,二人可以算是故交,于是便欣然应允。焦竑在给邵翼庭的回信中说:“念昔并游于英俊,颇尝抒思于道,真嗟识见之甚卑,复仰钻之不力。今将穷黄山白岳之胜,且以奉巨公长者之谈,庶几精进于前时,兼以激扬乎后进。倘稍禆于大道,冀仰答乎深知。”(《答邵都谏请会讲齐云岩启》)
据谢与栋记载,焦竑在新安的讲学非常成功。到了讲学之期,“自荐绅先生以至儿童牧竖,四方之人莫不麇集”,总人数超过二千。讲学采取问答的形式,听者发问,焦竑则随机作答,言简意赅。“一时间闻者咸惧震踊跃,以为得未尝有,如旅而归,如寐而觉,如调饥而享太牢,以此知性之相近,而尧舜之皆可为也。”(《古城答问》)曾到南京请焦竑撰写《陵阳会馆记》的太平县人邵汝行,也前往还古书院聆听了焦竑的讲学。焦竑回南京途中,邵汝行又邀请他到太平县家中小住,并将自己的两位兄长与子侄辈介绍给焦竑。自此以后,焦竑与邵氏的关系日益亲近,还为其父撰写了《田南邵翁墓表》。像这样通过讲学活动而建立的亦师亦友之关系,在焦竑的人际网络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
万历三十四年,又有一次讲学盛会在金陵举行。发起讲会的,是曾陪焦竑前往新安的门人谢与栋以及新安人佘永宁,主持讲会的则是焦竑。万历二十五年(1597),佘永宁就学于杨起元。当时杨起元对他说:“我的老师罗汝芳当年曾特意前往金陵,就是对焦竑格外看重,知道他将来必定能弘扬大道。”自此以后,佘永宁便对焦竑大为景仰,视其为泰山北斗。然而当时焦竑还在翰林院供职,佘永宁无缘与之相见。不久后,焦竑辞官回乡,而杨起元则于万历二十七年去世。佘永宁便日夜期盼能与焦竑见面。万历三十一年,焦竑至新安讲学,佘永宁日日侍奉左右,受教匪浅。三年之后,佘永宁、谢与栋等人在金陵罗汝芳祠再开讲会,请焦竑主持。“先生精神焕发,视畴昔更倍。闻者欢喜踊跃,得未曾有,若惟恐其厌之尽也。”这次讲学活动中的答问,后由佘永宁记录整理成《明德堂答问》,印制刊行。
万历三十七年,是焦竑七十大寿,他的门生故友们来到南京给他祝寿。陈懿典在《寿尊师焦先生七十序》中形容焦竑“行年七十,而昕夕披诵,不减少壮。盖先生生平无曲蘖粉黛、奕博珍玩之好,家人产绝不问,而独不忘学。故能养成无欲之体,自少而壮而老,恒如一日。同乾之刚,同乾之健,而自强不息也”。好友邹元标则在《焦弱侯太史七十序》中这样描写焦竑的生活状态:“处四国之中,谢客一室,兀然穆然。手一经,看飞鸟,数游鱼,庭草蓊郁,绝鲜世趣,清净宁一,极矣。”可见当时焦竑身体尚十分康健,每日诵读诗书,清心寡欲。然而却没有人能写出他的悲伤与寂寞。两年前,他的第二任妻子赵氏撒手人寰。而他的长子与次子,也早已离世,只有三子陪在身边。他的师友,甚至门生,也渐渐故去,焦竑只能在墓志铭与诗词中寄托对他们的思念。祝寿时的喧笑欢聚、济济一堂毕竟是短暂的。更多时候,焦竑要独自品味人生最后的孤独。这种心境,或许就是焦竑在《雨中花慢·题三教会宗图》想要表达的:
名利交驰,昏夜无休,人间苦海茫茫。问如何、瞿塘扑马,歧路亡羊。谁是长年三老,一竿坐断危滩。有濠梁道士,东鲁逢衣,天竺缁郎。
玄言如屑,妙思翻空,稀微烟渺云翔。那更知、迷之霄壤,悟只寻常。金地不离方寸,白云何必仙乡。梦醒东家,尽虚空界,总是还丹。
万历四十五年(1617),钟惺在南京拜见了焦竑。据其记载,“先生七十有八矣,其颜面间常有岳渎之气,真异人也。沐浴经年,为益不少,先生亦深加知爱。然予未忍乞其片纸。《礼》云:‘老者不以筋骨为礼。’夫笔墨关乎精神,又何止筋骨而已哉。今之求见人而乞其诗文及书者,非必能知而赏之也,不过曰‘吾已见其人,吾已藏其人诗文及书’而已。是以齿德人形神,供我名根也”(《题焦太史书卷》)。可见当时仍有不少人要求见焦竑,请其题写诗文,而焦竑在年近八十时,依然精气未衰。两年之后,焦竑在南京度过了八十岁生日。这次受命撰写寿序的,是顾起元。他在《太史澹园先生八十序》中写到:
今年先生开八帙,姻友莘野陈君谋所以祝先生者,诹于起元。起元实黭浅,不足以窥先生,而幸从词林后,则姑臆旧事,以为质。昔朱恭靖与前所称谢文正、申文定 (7) ,皆登八十以上,计鼎元之高寿,无逾胜者。今又得之先生矣。然先生之神明茂而饮啖壮,符采词气,不减盛年,其寿当未有艾。
生日当晚,焦竑在众亲友的祝福声中,与大家饮酒为欢。第二天一早,便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焦竑身后获得的评价极高,如自称“通家小友”的黄汝亨在祭文中叹曰:“夫世之惮且妒者,阻先生作宰相耳,此天未欲平治天下也,于先生何损?古之圣贤人,何必伊传,始与天壤无敝哉?”(《祭焦弱侯先生文》)他的成就与声望,在晚明南京士林中的确出类拔萃,无人能出其右。
焦竑去世后的第二年,万历皇帝驾崩。即位者即焦竑曾经教过的皇长子朱常洛,改年号泰昌。朱常洛想起自己的老师,下诏重新录用焦竑,但焦竑已于前一年去世,于是特议予赠恤荫子一人。这样,焦竑的三子焦润生得到了南京詹事府主事一职,后升太常寺典簿。然而焦家终究门祚不兴,焦润生于清顺治四年(1647)抗清就义后,焦氏后人也逐渐湮没无闻了。
(1)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卷七·附见金陵社集诗一十六人》,《续修四库全书》,第1623册,第625页。
(2)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二《两都》,第36页。
(3)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卷七·附见金陵社集诗一十六人》,《续修四库全书》,第1623册,第625页。
(4)“崤渑”,有时写作“崤黾”,古地名,指秦岭山脉东段。“河华”是黄河与华山的并称。
(5)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登览》,第21—22页。
(6)“忘老将至”语出《论语·述而》,原文为“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惟日不足”语出《尚书·泰誓中》,原文为“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
(7) “谢文正”即谢迁(1449—1531),成化十一年(1475)状元。“申文定”即申时行(1535—1614),嘉靖四十一年(1562)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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